■ 王 琳
《坐享青藏的阳光》充满着诗人丰富的情思,有对普通却伟大人物的悼念,有对逝去诗人的追忆,有对大自然的敬仰和对亲人的细思蜜语,诗人的这些情思都离不开故乡之情。诗句可以为诗人虚构,诗情却不能被伪造,雪域高原的广袤无垠带着诗人无尽的诗情,这广阔的地带是诗人精神的依托和灵魂的归属。在《坐享青藏的阳光》这本诗集中,笔者读出了诗人歌颂故乡的真情,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
尼玛松保是青海玉树称多县人,生活在具有藏民族风情的康巴地域,雪域高原独特神秘的景物是其书写的对象,也是诗人寄情言意之对象。作为双语创作的诗人,尼玛松保诗歌中既有属于藏民族独特的文化标志,又有其他民族优秀的文化印记。也许正因此,诗人在“零余者”的位置上,诗歌虽多出现藏地雪山、草原、嘎依金秀、雄鹰等等具有藏民族标志性的意象,透露出的纤纤情思却有着忧伤、孤独的意味,同时又有一些对现实的关注,对现实世界的忧思。
远离,却从未远离。尼玛松保在《坐享青藏的阳光》这本仅有123 页薄薄的诗集中充分表露出了浓浓的乡情,是属于藏民族独特的乡情。在感受大海的广阔之时却仍听见故乡雪山带来的消息,聆听海浪敲击岩石的惊骇之时却仍能感受故乡五彩的经幡,诗人即使客流他乡也始终与故乡相依相存,藏地独特的传统民族文化和藏族虔诚的宗教信仰思想铸就的诗人,诗人与故乡的关系就像是儿子与母亲的关系,一脉相承,就像在诗歌《一滴胎血,让我从称多站起》中描述一般:一滴胎血,一张太阳色/注定我的音调是称多的/伏藏的灵光,让我从称多站起/,故乡养育的诗人,无论走到哪里,走多远,生与死、情与爱、痛与恨都属于故乡。
一首简单的《思念》是诗人寂寥之时的悲歌:看见节日的氛围浓妆夜的情绪/灯火阑珊处圣诞老人在微笑/这节日与我无关/仰望天空/看不见雪线以上的星星/思念悄悄爬上心头/……今夜听见海的声音/今夜圣诞老人在微笑/今夜我的思绪/在雪山之后的草原/在草原之后的雪山/。可能诗人都是孤独的,世人的快乐在诗人看来大概都是虚无,就像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中的一句:“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诗人处于灯火阑珊的圣诞节日氛围中却显得凄清冷淡,无法融入异质文化的诗人只能慢慢抬起头看看天空中的星星聊以慰藉,但此处的天空不是青藏高原的天空,不是故乡的天空,也没有故乡的星星,这让诗人的心绪跌入谷底,从而思念逐渐涌上心头,于是诗人眼前出现草原、雪山的幻象。诗人身上承载的思想文化使得诗人在异地产生浓浓的乡情,背负着藏地悠久的历史传统。《我在渤海湾》这首小诗也同样有如此感受:渤海湾,形似葫芦/它的宁静,让人想起六月里的雪山/微黄的暮色,微黄的摇滚/摇滚,让人想起草原的锅庄/我在海边,莫名地在想/山的高度与海的辽阔/。渤海湾的宁静和六月的雪山、城市的摇滚和草原的锅庄、海的辽阔和山的高度形成一对一对现代都市与传统草原的景象,诗人远走在现代都市,心中却有无数故乡草原的场景。其实这也是一种不相融性,诗人与现代都市的不相融性,安宁的心灵与繁闹浮华的现代都市的不相融性,因为诗人长期生存于广袤宁静的大草原上,心胸也必定宽阔,心灵也如草原上缓缓的水,静静流淌。
在本诗集中尼玛松保有一些表现追寻大海的诗歌,也许就是这样的追寻才有诗和远方。笔者在读《坐享青藏的阳光》时,时不时就能感受到诗人或悲或喜的旅途,能产生和诗人一起远走追寻的欢快,也能体会和诗人一起坐在远方的海边乡思不止的忧愁,仿佛笔者时而被诗人带到广阔无边的大海,时而又回到寒冷但温暖的雪山下,时而又将两种意象交织在一起,蓦然回首,原来诗人从未离开过。《一次旅行》中诗人欢呼:大海,我来了/带着草原的气息/还有雪山的高度/。诗人浓厚的故乡情扑面而来,带着藏民族的热情投向海的怀抱。在《今夜》这首由三节组成的诗,最后一节诗人陷入故乡的沉思和海的追寻:不知可好/后来起飞于天涯的朋友/都说美好的总是短暂的/可几人愿从/星光无涯的梦境中醒来/今夜/我一脚踏向雪山/一脚却陷在海的记忆/。美好的总是短暂的,诗人向往海的美好却不因追寻这种美好而忘却了雪山和草原,相反诗人真正追寻的不是壮阔的大海,而是存有故乡记忆的大海。一首《无题》揭示了诗人对古老青藏高原原始秘密的追寻:不久前,和朋友谈通天河/他说,青藏有海的印记/我们要回归大海/我们要乐于沉醉在/一块石头与冰冷的器具撞击的火花/。回归大海就是要回归青藏,以古老的印记来证实大海与青藏的秘密关系,在诗人眼中,旅行的真正意义在于寻找和感受那古老的记忆。就从地理位置来看,在广大的中国土地上,青藏高原和沿海的距离是遥远的,但在尼玛松保诗歌中总会出现大海和草原、雪山共存的景象,形成一幅幅能颠覆读者理性画面的海与草原的壮观图景。诗人倾爱草原雪山无可厚非,为什么诗人如此喜爱大海?笔者认为它们有一个共性就是雄壮、宽阔、无边无际,其中也包含着诗人的人生哲学。从诗歌总体来看,诗人有着积极的人生观,藏传佛教无边的佛法给诗人以深刻的印记,坚信信仰的伟大,冰冷东西之间的撞击也能擦出火花,诗人拥有终不言胜、终不言败的精神境界。
遗忘是心的缝隙,漏掉了昨天的珍贵,而记忆却像是灵魂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不留不忘,留下的是深浅不一的,只有忘记的是历史的。诗人的记忆写作就像在书写灵魂,但没有人能够解释灵魂,也不能被解释,记忆就像是灵魂神秘的外衣,忽隐忽现,而这些记忆也是诗人乡情的精神表现,笔者只是要抓住“现”的外衣、透视“隐”的东西来探索诗人的精神之旅。
悼念诗的写作本身就是深刻的记忆。尼玛松保《坐享青藏的阳光》的开篇就是悼念诗《悼念李成环》:承载的何止是艰辛/这条用生命铺就的天路/时常在心里延伸/……记忆中,有些人永远不能忘却/。有些人死了重于泰山,有些人死了轻于鸿毛,尼玛松保就是在悼念那些重于泰山的人,诗中说每当有人把年轻的生命奉献给玉树,诗人眼中满是泪水,泪水代表着对失去生命的人的怜悯和惋惜,代表着对善的崇敬和宣扬。“善”的标准在藏传佛教的大小乘中已有明确的解释,小乘中的善是不害人则善,大乘中的善则是要众生幸福安康,诗人眼里噙满泪水,记忆中不能忘怀是因为有着崇善的灵魂。尼玛松保还有一首悼念诗,是悼念逝去的诗人卧夫《怀柔,有诗的记忆》:后来,听说你走向一条幽谷/走向一个名为怀柔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出走时的心情/但我知道,你出走时怀揣一首小诗/我会记住怀柔/记住那条有诗的幽谷/。短短的几句不仅表达出诗人对诗人卧夫的悼念,也展现出对卧夫诗歌的敬意,诗人卧夫跟随海子在怀柔自杀而亡,他生前把诗歌置于无上崇高的位置,为诗歌而死不足惜,卧夫把诗人和诗比作羊和狼,当诗人真正爱上诗的时候,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诗,尼玛松保之所以悼念卧夫而作这首诗,大概与卧夫有着相同的诗歌创作心境。比如在《这地方》这首诗中,尼玛松保就揭露出现实与诗歌的关系,在现代浮华的社会中,诗歌无法得到应有的回应,写诗只是个人孤独心灵的书写,在《只记了一段》中诗人再次谈到诗歌的现实状况。
一首蕴意着古老文化的《古塔》激活了诗人的历史记忆:这座古塔静默于通天河畔/没有记载,没有传唱,没有转塔人/遇见的人说这座塔有些年头/但不知来历,为何而建/后来,塔边的山谷活了/说远嫁的公主从此地路过/再后来,石头活了,溪水活了/再后来,这座塔也活了/如今,这座古塔依旧静默于通天河畔/没有记载,没有传唱,没有转塔之人/有人说,这哪是什么塔/这分明是远嫁的公主留下的思念/顺着通天河流向古长安/这话你信吗,我信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古塔突然活了,诗人赋予古塔生命,使得整首诗都具有流动的生命力。古塔既是静默地存在于河畔,其内在又具有历史文化流动的生命力,再加上“远嫁的公主”给予情感的附着,古塔起死回生。诗人在回望古塔的同时,也在回顾历史,心中思绪万千,沿着通天河河水的流动回望到了古长安,诗歌的陌生化也在此体现出来。本首诗歌以问答的方式结束,既拉近诗人与读者距离,诗人又向读者展露自己的思绪、诗人自己民族的历史记忆。还有《行走拉司通》《选择》等诗歌都具有诗人书写自己历史记忆的特点。
还有一种诗人的带着爱恋、带着忧伤的个体的记忆,如《又见隆宝滩》:选择飞翔,证明恋爱的季节/转入冬的怀抱/风要牵走它的季节,在最后的秋日/无须在乎走与留,默与喧/就像我的经年/飘也是它,落还是它/……是谁翻阅了我埋葬的痛/想用键盘留存一些往事/让每一行诗句积蓄火花/喷射晚霞般殷红,像飘动的经幡/重聚鲜明的色调,无论暖色或冷色……走与留、默与喧、飘与落、左与右都体现诗人的怅惘和迷茫,但诗人又能在自然和诗中自愈,“消失许久的心跳/可以碰撞雪原紧扣的大地/这样,有雪白可以映透诗的纯情”,全诗分为两节,第一节六行,第二节十七行,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前段体现诗人找不到出路、迷茫心境,第二节后段表现诗人在自然和诗中逐渐找到曙光和心跳,诗人心境由暗到明。同样,隆宝滩是诗人故乡玉树的风景区,《又见隆宝滩》是诗人在回见隆宝滩之后或之时想起曾经的伤痛记忆,既是对隆宝滩的回望又是对过去的回望。
诗人总是心思细腻、忧虑多愁的,尼玛松保诗歌虽有忧虑,但非一悲到底,诗人常常在最后播下希望的种子。《坐享青藏的阳光》中诗人无处不在地散发故乡之情,记忆都充满着乡情,对故乡的未来更是担忧至极,对于故乡的担忧,虽显现出迷惘、无可奈何的心情,但仍是要不断前行。
藏地作家大都有一个共通性,就是书写现代社会对藏地社会、文化和人的冲击,诗人尼玛松保也不例外,只是通过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其中不仅显现出诗人对现代文化冲击的忧虑,也隐藏着诗人对故乡藏地未来的担忧和希望。如《我会看见更多的绿色》:这是一座新城/一座用生命筑就的新城/五月,远方的小树落座这里/泛绿的生命,让我看见了明天/不会太久,在这座新城/我会看见更多的绿色/。短短的六行诗既写出了现实,又体现出诗人的期望。新城是用生命筑就的,是用大自然绿色的生命筑就的,人与自然本是相互融合的,现在人类却要残酷地消磨自然的生命来使自己舒适,而人类的这些舒适度又有功利心和虚荣心的成分,所以诗人要离开所谓的新城,回到有更多生命的地方,诗人的内在宗教信念由此显现。又如《我会留守这个你不常来的地方》:城里的你不会知道雪落喀拉山/不会知道山下的人为世界祈愿/……我会留守这个你不常来的地方/一个离大城市很远的小镇/欢乐我的欢乐,悲伤我的悲伤。这个“你不常来的地方”有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有诗人祖辈生活的痕迹,有美丽坚韧的嘎依金秀,比钢筋水泥筑起的城市更加富有、更加惬意。当诗人痛定思痛之时,对未来展望,如《白桦树》:这株白桦树必定长高,长到视线不及的地方/哪天有人把她砍去用做材料/我也终将会变成一截柴火与之燃烧/我拥抱着白桦树,亲吻了阳光/灼烧是这个午后留给我的记忆/这株白桦树开始长高/最后的绿叶为不久的冬日绽放/我看见叶之飞,叶之飞,是我的祝福,在风中。诗中白桦树就是自然的象征,而诗人则与自然共存亡,死去的白桦树突然又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活了,因为这只是诗人的渴望和祝福。
高原的动物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生存轨迹,远逝的藏獒和飞过肮脏之霾的鹰都是诗人对生灵的怜悯和对建立在残酷屠杀之上的社会发展的反驳。在《远逝的藏獒》一诗中诗人化身为藏獒,向人类倾诉:迁居远方,迁居美丽的庭院/我不再属于草原,草原是我的昨日/每次面向青藏,面对梦里的亲切/为什么总有一把阴冷的刀迎我而来/。想要回到草原的藏獒在美丽却不亲切的庭院苟活,无法展现自己应有的威武和力量,现代社会对本性的泯灭,不仅仅是对动物本性的消磨,对长期生存在草原上的人们也是一种慢性伤害,他们在融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多少人放弃了自己原有的宗教信仰,本性质朴的自然人演变为追逐金钱的奴隶。在《鹰》里,诗人渴望像鹰一样飞过肮脏之霾,在远方重生,但现实又是残酷的,无奈充斥着诗人的内心,诗人剩下的只有怀念,诗人在面对自己被毁的精神家园却显得无能为力,只有顺从而苟活,所以未来,还是要一直走下去的,即使无奈、迷惘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