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茶菱如珍似宝地捧着一匣糖糕,小心翼翼地坐在潭边,清澈水波映出她满足的笑靥。
整整一匣子洁白晶莹的糖糕,可她一块也舍不得吃掉。
云清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每次我娘不高兴,爹都会做糖糕给她吃,我也想做给你尝尝。”眼前浮现出他说这话时羞红着脸的模样,茶菱悄悄勾起嘴角。
数千年如一日的往昔,全部加起来也抵不过眼下这一刻的开怀。
可偏有人要大煞风景,不远处的灰枭厉声讥讽道:“老古董竟也懂得思春了?你还真将自己当作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个毛头小子的几句话便使你忘乎所以了?真真可笑!”
茶菱登时冷下脸来,斜乜着树上的灰枭,不咸不淡地回他:“轮不到你来管我。”她似是又变回了往日里的淡漠,可紧捧着匣子的双手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变了。宛若被注入了一股清泉的死水,源源不断地涌动起来。茶菱不禁回想起从前那个,尚未遇到云清的自己。
一
晨光落入一方清潭,潋滟波光中倒映着一张少女的脸,娇俏可爱。
茶菱枯坐潭边,神色寡淡地望着蹁跹飞舞的蝴蝶,又随着蝴蝶栖落在缀满梨花的枝头,雪白的花瓣纷纷落入水中,却无法在她平静的眼波里漾出一丝涟漪。
碧青潭虽小,却处处是美景。可这景致再美,看了几千年也早腻烦了,就像镇子上的美人,终有韶华逝去的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唯有她,始终是这副孩童的模样。
起初,她也曾为此而闷闷不乐,可后来,连这份不悦也被时光消磨得无影无踪。她的心,早已如眼前清澈可见的潭水,无波亦无澜。
明明生就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庞,是个人见人爱的瓷娃娃,却偏偏整日里淡漠寡言,反倒像个入定的老和尚。
茶菱是个老古董。这一点得到了碧青潭所有生灵的认可。
碧青潭位居玉水界内三河五川九湖十潭之尾,地处苦寒之境,狭小贫瘠。可这方小小的清潭,却是开天辟地以来,下界的第一处水泽。此处的生灵,亦是生来就拥有仙根。
而茶菱,是碧青潭里资格最老的仙灵,老到几乎沒人知道她的原身到底是什么。加之她对一切事物的沉默寡淡,大家都对她选择了视而不见。
日光渐长,碧青潭被一众仙灵的欢声笑语叫醒。
“咱们再去镇子上玩吧?”一条红鲤跃出水面,落在地上时已然变成了红衣少女,朝着潭边的梨树走去。
梨树也幻化成白衣少女的模样,瞬时摇落了一地花瓣,道:“明日再去!我方才听他们说,玉水龙王的大儿子要来接管碧青潭,咱们碧青潭终于要有新潭神了!”
“龙王的大儿子?也是龙吗?我还没有见过真龙呢!咱们快跟去看看!”红鲤立马雀跃起来,拉着梨树和一众仙灵往外走,准备迎接新潭神的到来。
新潭神?茶菱仍然不为所动,兀自坐在潭边出神。上一任潭神是何人,又是因何离去,她已记不真切,左右换了新潭神也是同样的情形,与她无干。
另一面,仙灵们聚成一团等候在路口,个个心怀希冀。要知道,玉水龙王闲情可是四海之中唯一的女龙王,三百年前一举挫败了雪岚河神的阴谋,像她的父王一样世代守护着玉水界,威望极高。
而今,她的长子竟然要来玉水界里最末位的碧青潭当潭神,怎能不让一众仙灵激动万分、望眼欲穿!
“来了来了!快看!”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大家齐齐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显现出一道秀挺颀长的身影。
来人渐行渐近,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人。虽不是一见难忘的绝艳容貌,甚至不及那只狠辣的灰枭俊朗迷人,却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亲近。
于是乎,红鲤主动凑了上去,恭恭敬敬地问他:“您是新来的潭神大人吗?”
“叫我云清就可以。”云清被大家团团围住,有些手足无措。
众仙灵见他平和近人,一边拥簇着他向碧青潭走去,一边放肆大胆地追问着:“潭神大人,您是真龙原身吗?”
“不是,我是天生仙胎。”云清如实回答。正因为他同爹爹一样,此身便是原身,所以才会被娘亲嫌弃赶来碧青潭。
原先兴致勃勃的红鲤顿时蔫了,失望地嘟囔了一句“原来不是龙啊”。
茶菱将这些听得清清楚楚,以至察觉出了新潭神极力掩藏住的委屈,委屈吗?也对,碧青潭哪里比得上龙王的水晶宫。
新潭神与众仙灵距离碧青潭已不足一里,茶菱忽地跳入水中,泛起的涟漪层层散去后,再无踪迹。
二
接连几日,云清被热忱的仙灵们团团包围,走遍了碧青潭的每一个角落,还跟着去过邻镇两次。但囿于碧青潭实在太小,云清很快便无所事事。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茶菱才出现在潭边,像原先一样枯坐着出神。她消失的这些日子里,仙灵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如今她骤然现身,仙灵们也同样视若无睹。
可云清不同,他几乎是在茶菱出现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她。
一眼望去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但很快,那份与外貌极不相符的沧桑和疲惫便彰显了出来,令云清倍感好奇。
“你也是碧青潭的仙灵吗?”云清主动上前搭话。他似是料到对方不会回他,又自顾自地开门见山道,“我叫云清,龙王大人派我来照看碧青潭。”
茶菱面上声色未动,却在心中暗暗奇怪:他为何称母亲为龙王大人?又何以自谦是“照看”碧青潭,这个新任潭神城府倒是颇深……
云清见她毫无搭理自己的迹象,又瞅了瞅捂着嘴偷笑的众仙灵,倒也不恼,索性大大方方地坐在茶菱身旁。
“早就听说碧青潭是开天辟地以来,下界的第一处水泽,无垢无净。”云清像在自言自语,转眸将碧青潭的景致尽收眼底,“如今亲眼所见,虽说比我想象的小了很多,却不愧为灵脉福泽。”
“我一定会好好守护这里,照看好每一个仙灵……”云清的声音渐消,慢慢化为一抹无声的浅笑。
茶菱兀自岿然不动,云清却没有识趣地离开,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说自话,全然不管身旁的人有没有在听。
一臂之遥,一个沉静似水,一个热情如火,泾渭分明。
不知是源于最初的好奇,还是出于潭神的使命,自那之后,云清每日必会在茶菱身旁坐上一会儿。仙灵们也曾多次劝过云清,不要理会那个老古董,可他依然乐此不疲。
每每瞅着那张稚嫩的小脸,云清总会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什么,让这样一个清甜可人的少女,从心底里涌现出厌倦和漠然。
碧青潭鲜有人迹,除了新旧潭神的更迭,近千年来从无外人踏足。一天天、一年年,仿如停滞在平静的潭水之中,让人无法察觉到时光的流逝。
如今的茶菱,却格外清晰地记得,今日是云清来到碧青潭的第十天。
云清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跟随爹娘去东海游玩的情形,如同一幕幕鲜活的画卷在眼前铺开,引得一众仙灵也聚在周边。
茶菱垂下眼,睨着水面倒映出的云清,眉飞色舞的脸上朝气尽显。蓦地,她心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龙王夫妇二人定是嫌他聒噪,才将他遣来碧青潭……
云清说完了趣事,仙灵们亦如鸟兽般散去。
似是要印证茶菱的猜想,水中的云清突然兀自垮下脸来,委屈地撇着嘴,小声嘀咕道:“正因为我和爹爹一样是天生仙胎,娘亲嫌弃我不是真龙原身,不能替她继承龙王之位,才把我丢来这里……”
这般模样的云清似乎只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可转念之间他已恢复了生气,打起精神来:“就算当不了龙王为娘亲分忧,我也决不会让娘亲和爹爹失望的!”
他坚定的眸光投入水中,恰好与茶菱隔着水面相对而视。云清立即回以浅笑,茶菱却像是被他的炙热目光所灼伤,急忙撇开了视线。
栖在梨树上的灰枭振翅飞过,平静的水面漾起微波。
三
仙灵们成群结队地去了邻镇玩耍,寂寂无声的碧青潭,只剩下茶菱和云清两个人。
毫无征兆地,茶菱转头看着云清开了口:“我是一株水草。”
云清没想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一瞬间只觉她的嗓音柔软动听,反倒没能听清话中的内容。愣怔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挠了挠头。
“我说,我的原身只是这潭水中的一株水草。”茶菱指了指眼前的水面,声色清冷。
云清顺着她的纤纤玉指望去,清澈潭水下的光景一览无余。
“原来你是仙草!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云清终于回过神来,前后左右各看了看,确信再无旁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茶菱却对云清的反应颇为意外,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真身?难不成,一直以来倒是自己小人之心误解了他?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云清有些小心翼翼,亮盈盈的双眸中却满是希冀。
“茶菱。”茶菱不再看他,挫败和焦躁一起漫上心口。无论如何,她都无法从他的眼中窥探出一丝一毫的伪装。
身处无垢无净的碧青潭,不与外界接触的仙灵们尚不能保有一颗稚子初心,而生在繁华龙宫,又是龙王嫡子的云清,怎会是这般率直单纯的真性情?
茶菱难以置信,但很快,新的念头从心底升起,她垂下眼看着水面:“明日一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云清赶忙欢喜地应下,生怕茶菱会改变主意。
翌日清晨,众仙灵还在沉睡中,茶菱和云清却已然踏出了碧青潭。
关于目的地,云清有过很多猜想,却不曾想过,茶菱会带他来到这座不起眼的小镇子。而在此之前,他已经跟着仙灵们来过几次。
原先沉静的小镇在他们到来的一瞬间热闹起来,街上的铺子不约而同地开了店门,招呼着来往的行人。
茶菱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云清跟在一步开外,走马观花地望着周遭的光景。
街边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有的正跟老板讨价还价,有的窝在角落里吃着热汤面,也有的挎着一篮子新鲜瓜果准备回家……确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
行至长街尽头,茶菱缓缓转身,回望来时路,轻描淡写:“你看不出来吗?这整座镇子,只是个障眼法。”
云清闻言一怔,万分不解地看向茶菱:“什么障眼法?”
茶菱一瞬不瞬地瞅着云清,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蛛丝马迹。只可惜,云清的表现始终未能如她所愿。
她只好挑了挑眉头,耐着性子告訴他:“碧青潭方圆百里全被困在结界里,而你如今身处的这座镇子,亦不过是这个结界里的一场镜花水月。”
云清望着她冷漠坚毅的双眸,檀唇吐出的字字句句尽数刺进他的心中。先前熙熙攘攘的小镇仿如瞬间山崩石裂,在自己眼前溃散。
“你真的不知道吗?”茶菱轻讽出声,却见云清宛若迷途羔羊般无措,似是忽而有些于心不忍,她率先转身登上城楼。
“沙氏龙族世代守护玉水,只因玉水是连接神魔两界的大门。”茶菱站在城楼上望向碧青潭,压在心底数千年的苦涩终于呼之而出,“而碧青潭,就是打开大门的钥匙。沙氏龙族为了护住碧青潭大大小小的仙灵们,才设下了这道结界。这座镇子……”
云清心头一震,接口说道:“只是用来欺瞒大家,让他们心甘情愿留在此处的障眼法……”他豁然开朗,又因此而心如刀绞。
他垂眼睨着镇子里的热闹嘈杂,又转眸看向不远处的碧青潭,说不清是何种滋味。
三百年前,娘亲在与雪岚河神的一战中险些丧命。爹爹作为天帝之子,甘愿留守下界。玉水于爹娘,于他,皆是不容有失的存在。
可如今他才知晓,无论心甘情愿还是不明真相,碧青潭的仙灵们亦是为之付出了太多太多。仙灵们或许对结界毫不知情,那么茶菱呢?
云清跟在茶菱身后,一步步走出小镇,步伐比来时不知沉重了多少倍。
知晓一切的茶菱枯守在碧青潭时,心里头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她的厌倦和漠然,会否正是因此而生呢?
四
为了避免无谓的麻烦,茶菱一靠近碧青潭就消匿了踪影。
云清独自走到潭边坐下,像往日里的茶菱一样,枯坐着不言也不语。
眼见他从朝气蓬勃变为消沉颓然,身为罪魁祸首的茶菱却颇为期待。期待他在知晓这一切之后,到底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此时此刻的他,一如千年前的自己。明知一切只是假象,可面对仙灵们时,又无法直言去拆穿……更别说,同他们一道去那座镇子上游玩了。
经年累月的挣扎折磨,终究让她变成了现今这般模样。那么拥有一颗赤子初心的云清,又会如何呢?
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云清便已完全恢复了往日朝气,神采奕奕地召集起众仙灵议事。
“我昨日去邻镇游玩,觉得那镇子总是同一个模样,好生无趣。”云清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独坐潭边的茶菱,又接着说道,“我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咱们不妨自己建一座小镇,也学学凡人自给自足。”
仙灵们如众星捧月般将云清围在中间,一听此言纷纷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是呀!我也觉得那座镇子好无趣!每次去那个马老板都不理睬我!”红鲤的话引得大伙一阵哄笑。
“好好好!我也想试试当老板娘的滋味!”梨树幻化的仙灵兴高采烈地拍着手。
“我想开酒楼!”
“我要开布店!”
……
云清眼见仙灵们跃跃欲试,立即趁热打铁道:“那咱们便以碧青潭为中心,大家自由选择,若拿不定主意,再一起商量。”
众仙灵一拍即合,不多时已忙活得热火朝天。茶菱面上仍是一派冷漠,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眼前的情景与平日里死气沉沉的碧青潭截然不同,回顾这半个月来的光景,茶菱不得不承认,云清给碧青潭带来了显而易见的改变。
而他方才的所作所为,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原来在揭开真相和缄默不语之间,还有这样一种选择。
她好像忽然明白,龙王大人派他来掌管碧青潭,却又不将这一切告诉他的缘由了。
未出几日,小镇便在仙灵们的齐心协力之下建好,云清还像模像样地在城门刻下了“碧青镇”三个字。
此后,众仙灵当真在镇子里过起日子来,每一天都热闹非凡。而位于镇子中心的碧青潭,却一如既往的安静,反衬得茶菱更加清冷孤寂。
云清照例坐在她身旁。从繁华喧闹处收回目光,他凝着她的侧脸轻声道:“你从前,想过改变这种日子吗?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但总要试一试的!”
茶菱冷着脸不去看他,只闷闷地回了一句:“不论往昔的寂寥苦闷,还是此刻的热闹欢愉,于我而言,并无分别。”
“既然没有分别,何不试着过得快乐一些?”云清察觉到她的不悦,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比起初见之时的淡漠冷寂,却已算是极大的变化了。
云清适可而止,没再继续烦扰她。只是从那日起,他每日都会从仙灵们的铺子里买来一样东西送给她,有时是一壶果子酒,有时则是一块绢帕……
茶菱自是不肯收,任由这些物什被丢弃在潭边。云清也不理会,只一味地坚持买不同的小玩意送她。可日子久了,倒是仙灵们先不乐意了,茶菱竟然嫌弃他们的东西不好?
碧青潭早不是从前孤零零的碧青潭了,茶菱更是再也无法置身事外,被仙灵们不满的眼神盯了一天又一天,最后也只得默默收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真的快乐吗?茶菱依旧独自坐在潭边,看着欢喜又忙碌的仙灵们。或许,真的是快乐的。
而云清,茶菱睨着不远处那个清隽的身影,难得坦诚地面对起自己来:他的朝气与活力,总能让她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苍老,可又情不自禁被这份朝气感染,忍不住想要去,靠近他……
五
碧青镇建成一个月,仙灵们不再扮演着各自挑选好的角色,而是真正过起了像凡人一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云清捧着一匣糖糕走向茶菱,一时竟有些赧颜。茶菱变了,云清对这一点确信无疑。虽然她还是整日独自坐在潭边,粉雕玉琢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澜,可曾经牢牢纠缠在她身上的疲惫与沧桑几乎消失殆尽。
他一步步靠近她,有些小心翼翼:“茶菱,过几日是我弟弟的百岁生辰,我要回龙宫一趟。”他鼓足勇气把匣子递给她,紧张得连耳根都红了,“每次我娘不高兴,爹都会做糖糕给她吃,我也想做给你尝尝。”
这些糖糕不同于以往他买来哄茶菱的小玩意,而是他亲手做的,是他真真切切的心意。茶菱没有拒绝,直接伸手接了过来。
一入手就沉甸甸的,茶菱当着他的面打开来看,满满一匣子晶莹洁白的糖糕,很是诱人。此情此景,令她再难摆出一张冷脸,可犹疑再三,也只是温声道了谢。
云清见她心甘情愿地收下了糖糕,喜不自胜,第二天便放心地离开了碧青潭。
又过一日,茶菱蓦然察觉到结界的松动。碧青镇倒是没什么异常,她立即赶去邻镇。
如她所料,邻镇已如死城一般,处处断壁残垣,毫无人烟。残留的破砖碎瓦也正在术法的催动下,飞向城楼上空的阵眼。
“够了。”茶菱冷声喝道,她只是随意地拂袖一扫,那不断吸收术法的阵眼便停了下来。茶菱睨着操纵阵眼的灰枭,眸中寒意更盛。
幻化为人身的灰枭俊美不凡,却遮不住一身的戾气,似是并不忧心茶菱的阻挠,他反倒劝起她来:“茶菱,随我一同去魔界吧,被困在这里几千年,你从未厌烦过吗?”
灰枭是魔族,她一早便知晓。当年,沙氏龙族设下结界之时,灰枭不知何故未能及时离开碧青潭,连同众仙灵一同被困在此处。
她原以为区区一只灰枭掀不起什么风浪,便一直放任他不管不顾,不料今日他竟敢做出如此行径。虽说这镇子只是个障眼法,可平白消失了仍是令她有些不快。
于是,她冷着脸道:“你若就此收手,我尚可既往不咎。”
灰枭闻言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茶菱:“不咎?你真把自己当作碧青潭的守护神了?你为这些蝼蚁放弃了自由,可他们感念过你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茶菱愈加冷漠,但并未动怒。
灰枭一愣,旋即像是想通了什么,嘲讽道:“你莫非真以为那个云清是真心实意地待你?”他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别忘了,他可是龙王嫡子!所谓真情,皆因你的身份罢了!”
这一次,茶菱没有回应灰枭,因为她实在无话可说。
起初,她对云清亦是满心质疑,他的赤诚,他的率真,都令她难以置信,可他偏偏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一切瓦解。
而这些,灰枭是不会懂的。她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懂。
灰枭见她不言语,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准备再次催动阵眼。可不待他施法,云清已然率领碧青潭的众仙灵匆匆赶来。
仙灵们瞅了瞅废墟中的茶菱,又看向立在城楼上的灰枭,不由得小声议论起来。
“大伙来得正好!”灰枭抢先开口道,“茶菱要将这座镇子化为乌有,我来不及阻止她才酿成惨剧!”他不遗余力地诋毁着茶菱,口口声声说她设下这个阵眼毁了整座镇子,痛斥茶菱的无情。
茶菱始终未做解释,她向来沉默寡言,长久以来在众仙灵眼中更是如同不存在一般。而灰枭,虽然性子孤僻了些,但那副好皮相依旧引得红鲤等仙灵青眼有加。
眼下的情形,解释又有何用?纵然此番灰枭的诡计得逞了,她亦是不在意。固然她坚信云清不会令她失望,可还是很想知道……他到底会如何呢?
六
一片死寂中,云清睨着孤零零的茶菱,忽然抑不住地心疼。
他已经从娘亲那里知晓了一切,娘亲感念茶菱所做的一切,对她又是愧疚又是心疼,所以才特意将自己心爱的长子派来碧青潭。
玉水龙王希望开朗朝气的云清,能够给茶菱带来快乐、为她驱散寂寥、治愈她枯竭的心。
云清得知娘亲并非嫌弃自己,又了解了茶菱的过往,早就萌发的怜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迅速长成一棵大树,遮住了他的整颗心,无法撼动。
云清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道:“别怕,从今往后,我会陪着你守护好碧青潭,照看好这里的每一个仙灵。”
茶菱瞬时一怔,他都知道了?瞅见他温柔眼波中的坚毅之色,茶菱微微笑起来,轻轻回握住他。
仙灵们头一次见茶菱笑,个个瞠目结舌,竟似是忘记了灰枭的话和镇子的消失。
灰枭见此情景,还以为自己得逞了,虽然云清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但他仍是打算放手一搏,遂大声道:“或许你们还不知道,茶菱一心想要离开碧青潭,这才毫不留情地毁了镇子!”
众仙灵闻言纷纷叹息,却又都闭口不言。没多久,倒是红鲤站了出来,她看着灰枭,满目痛惜:“灰枭!你在碧青潭也生活有几千年了,即便你是魔族,我们也都将你当成是一家人来看待,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
旁边的梨树忍不住落了泪,附和道:“大家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吗?你为什么要离开碧青潭?”仙灵中只有梨树对灰枭,倾心爱慕。
“不可能!”灰枭不可置信地瞪视着他们,厉声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明明都是茶菱的错!”
喜鹊仙灵不满地冲他吼道:“如果不是茶菱,我们早就灰飞烟灭了!”
仙灵们都知道,茶菱才是碧青潭的灵气所在。
碧青潭是下界的第一处水泽,可全部灵气皆因茶菱而生。若非茶菱,碧青潭永远只是一处普通的水泽罢了。
可等到茶菱生出灵识的时候,碧青潭方圆百里的花鸟鱼虫、草木山石已经受到了她的影响,也跟着慢慢生出灵识,渐渐幻化成一个又一个仙灵。
然而,除了是一株集聚灵气的水草,茶菱还有一个极为特别的身份。也是那日她未曾告诉云清的真相:打开神魔两界大门的钥匙,正是她。
她本可以躲往谁也寻不到的去处,可一旦她离开碧青潭,仙灵们便会尽数随之消失,变回没有神识的花草树木。她哪里忍心因为自己而让他们神魂俱灭?只好默默留守在碧青潭。
碧青潭的结界是她要求龙王设下的,既为了坚定她留在此处的信念,也为了保护碧青潭的仙灵们。
从结界设下的那一刻,仙灵们便知晓了这一切。他们无比感激着茶菱,可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茶菱。
他们不能自私地要求茶菱为了他们而放弃自由,他们也无法和她变得亲密,因为生怕这份亲密会牵绊住她,更因为,他们始终是愧对茶菱的。
茶菱不想让他们知晓自己的牺牲,他们便一直装作不知道。
直到云清的出现,他们才如释重负。云清对茶菱的真心,哪个看不出来呢?而茶菱的转变,更是没能逃过任何一个仙灵的眼睛。
云清又带领着他们建了碧青镇,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好的方向迈进,可偏偏此时,灰枭打破了这一切。
万幸的是,茶菱没有受到伤害。
“灰枭,你若肯收手,”云清劝解道,“我们都会原谅你的。”话落,众仙灵也随声附和着。茶菱扫了一眼不知何时已与他们并肩而立的仙灵们,跟着点了点头。
可灰枭终究要让他们失望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已经收不了手了!我知道你们待我很好,可我是魔族啊!”
言罢,他旋身飞入阵眼,周遭的断壁残垣也再度被吸入那个黑色的阵眼之中,阵眼被道道雷电包裹,仿佛凝结着可怕的力量。
“何苦如此呢……”茶菱叹息一声,轻轻放开云清的手独自上前一步,朝着那个阵眼张开五指。
明明未见她使出多少法力,那阵眼却兀自停了下来,随着她掌心一转,竟逐渐缩成果子大小,落到茶菱手中时,已不足一枚蚌珠大。
碧青潭的灵气皆是因她而生,方圆百里内无人是她的对手。
茶菱垂眸睨了一眼通体墨灰色的珠子,将它交给梨树仙灵:“灰枭在里面,不过怕是要睡个几百年了。”
梨树捧着珠子,流着泪点点头。仙灵们见此间事了,便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云清也牵着茶菱走在最后面,两人相视而笑,从彼此的眼眸中窥见相同的情意。
这世间如此之大,可她的心很小。往昔守在碧青潭的一隅,她只觉得枯燥烦闷。如今有了云清在身边,那些反反复复的琐碎似乎也因此而变得无比美好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了悟,漫漫长生,唯有这些细枝末节真真正正地落在了心里,成为生命中一个又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記。
碧水深深,碧波荡漾。她是碧青潭中的一株水草,而他,是照亮潭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