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杏
第一章
柳絮漫桥,梨花盖舍。
又是一年寒冬,留仙台依旧冷清,这座君恩浩荡的楼台,自赵皇后跌落的那一天起,就被废弃了。
红墙另一头,一顶华丽的轿辇冒着大雪被抬进皇城,尽管风雪漫天,侍从们仍稳稳当当地抬着轿辇走在宫道上。那是陛下亲赐的翠羽辇辂,里头坐着离宫七年的徐娘娘。
徐娘娘出身低微,但在七年前就坐上贵妃之位,只是没多久犯了癔症,整日疯言疯语。陛下说她福薄担不起贵字,便降作徐妃,迁到行宫静养。一去经年,众人料定徐妃下半生只能在冷宫度日,不想她竟能再获皇恩,在陛下驾临行宫时怀上龙嗣,风风光光被迎回皇宫。
宫道笔直延长,徐妃的仪仗已经走远,年老的太监望着那一团小小的黑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老天不长眼,那妖妃又回来作乱了!”
跟在他身边的小宫女痴痴地望着朱雀门的方向,可是没有人从那里路过,她失望地收回目光,低声相劝:“薛公公,莫再胡言乱语了,小心叫人听见。”
老太监不听她劝说,一路唉声叹气地往留仙台而去。老太监姓薛,曾服侍过赵皇后,宫人都尊称他一声薛公公。赵皇后仙逝之后,薛公公未谋其他出路,而是带着一群奴仆,守着空荡荡的长秋宫,隔月就带着人去清扫留仙台。
天擦黑时,雪渐渐停了。
薛公公从袖里摸出几根红烛,颤颤巍巍地插在留仙台的石灯上,青桑吹燃火折子,将红烛一根根点燃。
昏黄的烛光照亮了楼台,驱散这一方黑暗孤寂。烛光中,薛公公的眼睛又含了浊泪,絮絮叨叨道:“几根小小的红烛,怎么能照亮留仙台的光彩?青桑你年纪轻,不知道昔年留仙台初建成,每至月上柳梢之时,一盏盏明灯接连被点亮,还有宫娥们手持六角宫灯守在阁楼外……”
青桑低头扫着积雪,扫帚划过地面唰唰作响,掩盖过老人混浊的嗓音。
这座留仙台承载的不仅仅是陛下对赵皇后的荣宠,亦有薛公公的辉煌。他本是身份低贱的小侍从,偶然得了赵皇后的提拔,恰逢留仙台修造,赵皇后命他监督工程,他兢兢业业,见证了留仙台从一砖一瓦,搭筑成琼楼玉宇。
可惜不到几年光景,赵皇后不慎从留仙台跌落身亡,而真正使它成为深宫忌讳的,是因为不久后徐妃在此处发疯了。
第二章
瑞祥宫里,四个宫女伏跪在殿前。
青桑本以为她与祥瑞宫不会有交集,但此刻她正跪在殿内,主位徐娘娘传她们来问话。
鎏金香炉上轻烟缭绕,蓬松的狐狸毛毯雪一样洁白,四个宫女整齐地跪在殿内听候发落。软榻边,近侍灵巧地剥着青橘,挑去白丝,整齊地码在水晶玉盘上。榻上,徐妃正合眼假寐。
有关徐妃的事迹,青桑皆是从薛公公口中得知的,听说她出身卑微,原是陛下潜龙时的侍女,后来才封作才人。看她如今雍容华贵如一枝盛放的芍药,不难想象那些年,陛下对她的盛宠。
待徐妃悠悠醒来,侍女在身侧殷勤伺候,她垂眸瞥一眼跪在下面的宫女,懒懒问道:“你们四个……便是让三皇子青睐的宫女儿?”
三皇子乃赵皇后所出,赵皇后仙逝之后,陛下将三皇子送至徐妃宫中抚养,二人尚存母子之名,徐妃这番问话,倒不算太过逾越。
除了青桑,其余三个宫女都是在三皇子身边伺候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们当即俯首低眉,毕恭毕敬,自言仅是恪守宫规,行本分之事,三殿下亦是公私分明,未曾有逾越之举云云。
徐妃把目光落在青桑身上。
青桑低眉说道:“回娘娘的话,大抵是宫人传错了。半年前,陛下有意将婢子赐予三皇子身边的林侍卫。”只是叫三皇子拒绝了。
徐妃挑了挑眉,转向另外三人。
即使是无关紧要的问话,三个宫女皆谨慎作答,不留话柄。徐妃大概听得无趣,哈欠连连,又悠悠睡过去。徐妃没有发话,她们只能一直跪着,等到黄昏有小公公带话来,说三皇子回宫了,叫人回去伺候,管事嬷嬷这才打发她们回去。
回到长秋宫,薛公公特意来问徐妃因何事传唤,青桑不欲节外生枝,只道是徐娘娘还记恨着长秋宫,借着由头发泄心火。薛公公也不多问,叹着气离开了。
晚上宫门下钥前,林显偷偷送来膏药,站在窗下低声说:“你跪了半日,膝盖恐怕瘀青了,这膏药你拿着。”
两人只隔着一扇窗,无月之夜,青桑借着微弱的烛火望向他的面庞。黑夜吞噬了整座皇城,此刻他却出现在她的眼前,一次又一次雪中送炭,让她恍惚以为,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冒着荆棘和雨雪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救赎出黑暗。
“怎么了?”林显不经意地望进她的双眼,却发现她的眸中似有泪光,以为她是在祥瑞宫受了委屈,于是安慰道,“殿下知道你受了委屈,怕徐妃再次找麻烦,问你愿不愿意调到他身边伺候,在他的羽翼下,谅徐妃也不敢轻易拿人。”
一盆冷水陡然浇下,泼灭她心中刚刚升起的念想。夜里风大,吹得烛光明明灭灭,她摇头低低说道:“我是做下人的,娘娘问话,我照实回答,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林显见她说得通透,只当今日之事她没往心里去,便不再劝解,而是道:“那你记得按时擦药,我问过太医了,早晚各两次,不出三日就能祛瘀。”
“你……”青桑正想开口,屋内突然传出同屋老嬷嬷的呓语,让两人心中一紧。
“我该走了。”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况且他一个侍卫,单独出现在后宫是不合规矩的,若让人发现了,三皇子也保不了他。
“好,谢谢你。”青桑忍住心中念想,平静地与他道别,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若你也喜欢我,该有多好。
第三章
青桑十岁便被分配到长秋宫做事,虽说是在皇后娘娘手底下做事,但奴仆也分高低,青桑一个扫洒宫女,平日里至多从别的姐姐口中得知皇后的贤名。赵皇后仙逝以后,除了薛公公,从前的亲侍都陪葬了。
按制,在赵皇后去世之后,长秋宫的宫女该由尚宫局重新编制,分配到其他宫去。只是三皇子失去生母悲痛难忍,陛下亦念旧情,于是保留了长秋宫原样,以供缅怀。只是除去殉葬的宫人,长秋宫中余下的,仅有十二人。
下厨房有个姓孙的嬷嬷,自诩是赵皇后身边的老人,只是后来犯事,才被贬来下厨房。老嬷嬷今年已是六十九的高龄,一坨盘发灰里掺白,长秋宫清闲,平日里轮不到她做事,所以常常在夜里喝点小酒,醉了也不怕碍事,只是她一喝醉,就要拉着青桑说些陈年往事,所说的无非是她服侍赵皇后时的威严风光。
宫中许久未有喜讯,陛下对徐妃这一胎十分看重,嘱咐德妃多加照顾她。有陛下和德妃的关照,徐妃这一胎没出什么波折,怀胎十月,顺利生下小公主。
八月廿二是小公主的满月日,陛下为她赐号“平安”,并叮嘱徐妃用心操办宴席,显然对这个小女儿十分喜爱。
到了小公主生辰那一日,嫔妃们陆陆续续赶至瑞祥宫向徐妃祝贺。
祥瑞宫灯火葳蕤,十分热闹。当年陛下为平定藩王之乱,御驾亲征,数次身受重伤,入秋后,每每旧疾复发,今日小公主满月,陛下龙体抱恙,仍然到席,也算是给足了徐妃脸面。
徐妃离宫七年,归来后又鲜少在宫中走动,许多新入宫的妃嫔不识得她,酒宴过半,众人表面上言笑晏晏,心里却各有计较。
旧人们都知道,徐妃是个气量小的人,她没开口,谁都不敢随意告退。但德妃不同,她出身高贵,又是赵皇后的堂妹,入宫就是四妃之一,乏了直接说要回宫去,不必看徐妃脸色,连徐妃的挽留,也没能让她停下脚步。
徐妃的脸色彻底难看了,只是陛下深知德妃的傲气,怎会因这些小事指责她,他轻轻拍了拍徐妃的手,环视座下,笑问:“老三怎么还没到?遣人去催一催。”
众多皇子公主之中,他唯独点名老三。
三皇子周延祈乃赵皇后嫡子,赵皇后去世后,被送去祥瑞宫养了一段时日,直到徐妃发病离宫,陛下才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
旁人也罢了,徐妃所出的小公主摆满月宴,三皇子不来祝贺,恐怕会留给人不孝不敬的话柄。
小太监去请了两次后,周延祈姗姗来迟,一来就向陛下请安认罪,将要退下入席时,陛下把人叫住了:“不用绕了,宴席也快散了,就坐这里吧。加一张席面。”
宫人利索地抬上席面停在陛下右下首,摆好酒杯银筷,躬身请三皇子入席。席中众人心里却各有计较,陛下今夜似乎格外抬举三皇子?
待入了座,陛下佯怒道:“老三,你比朕还要忙吗?三请四请才把你请到,来来来,先自罚三杯!”
周延祈毫不推卸,御酒满上,三杯落肚才道:“大理寺有几桩案子没结,耽搁了时辰。儿臣不敢有推辞,但凭父皇、徐妃娘娘处置。”
陛下大悦:“今日小公主滿月,朕与你母妃特赦你无罪。”
周延祈起身,“多谢陛下、娘娘。”
他们父子二人相谈甚欢,反观徐妃,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恶。
第四章
殿外,青桑执着竹柄把灯芯依次拨亮,她挑完这一排,打算到别处去时,林显匆匆朝这边走来,见到她有些意外:“青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青桑听到声音,蓦然回首,她许久没看到他了,此时两人只隔几步之遥,她不觉有些恍惚,好似阔别多年后,故人归来。直到林显又叫了她一次,她才回过神来,轻声答道:“徐娘娘为小公主操办满月宴,说人手不够,要向长秋宫借几个人使唤。”
“上次和你说的事,三皇子……”
“林侍卫。”青桑第一次打断他说话,郁郁道,“我这人没什么志向,又喜欢清静,故而一心留在长秋宫。”
她这样说,林显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她的意思了,道:“倒是我多事了。”
青桑摇摇头,心中苦涩。
今夜三皇子赴宴时,命他半个时辰后到祥瑞宫相接,林显按时在此地待命,没多久就见周延祈从殿内走出来,林显与青桑打一声招呼,然后快步跟上。
角落里,青桑垂手,屈膝恭送。周延祈似有所察觉,侧头淡漠地朝她那里看了一眼。
青桑以为三皇子对长秋宫是不同的,这种不同不是为这座宫殿,不是为宫殿里剩下的旧人,而是在感怀逝去的赵皇后,又好似在追忆从前在长秋宫的无忧时光。
宫里人私下评论几位皇子,说大皇子敦厚公正,二皇子风流倜傥,唯有三皇子仁爱稳重,有君子之风。可又有谁记得,当他还是个孩童时,他的调皮捣蛋是众多子女中最让陛下头疼的。那时朝堂上赵家如日中天,后宫里赵皇后母仪天下,他是陛下唯一的嫡子,骄傲如孔雀。
直到赵皇后去世之后,赵家在朝堂上不再是一家独大,陛下有了更多的重臣宠妃,三皇子才逐渐收敛,成长为陛下和朝臣眼中的贤才。这几年他在朝堂站稳了脚跟,才开始照拂长秋宫。
青桑回去时,祥瑞宫人已散尽,听闻陛下今夜宿在此处。
殿内,徐妃屏退左右,亲自服侍陛下歇息。安静的宫殿里,陛下突然问:“立老三为太子如何?”
徐妃的手顿了顿,而后继续为他解开衣扣,若无其事道:“陛下要立谁为太子,问妾做什么呢?妾只生了一女,又不会去为谁争,为谁抢!”
陛下握住她的手,感慨道:“芝芝,朕亏欠你良多。”
短短几个字,道破了徐妃上半生的苦楚,亦触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回忆。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一声声问道:“陛下为何要突然说这些?是又要把我推开吗?七年冷宫都熬过来了,世间最痛的最苦的,妾都经历过,妾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留在陛下身边,看着平安长大成人,此生再无遗憾。”
徐妃说得情深意切,眼前的人却不敢答应,让她心生不安,生怕他又要像七年前那样把她送走:“陛下?”
陛下重重咳了几声,摆了摆手道:“熄灯吧。”
次日临朝,太监宣读圣谕:圣贤之治,安定为先。朕膺期受命,临御三十一年,夙夜兢兢,平藩王之乱,除边境之害。立储之事尤为重焉,嫡子延祈,应天运而降生,夙彰奇表,仁爱厚重,实为天赐之子也,今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
周延祈入主东宫之后,青桑被调往东宫,她被提升为二等宫女,贴身伺候太子的起居。
九月残秋,天气愈凉,陛下的沉疴较往年更加严重,已到了卧榻休养的地步,朝中政务只能交由太子处理。
陛下既下令太子监政,朝臣正好借此机会考核储君,周延祈不敢松懈,每日躬勤政事,卷不释手,有时候忙起来接连几天都宿在书房。
太子终日忙碌,身边的奴仆自然不能偷闲,他的两个贴身侍女端茶送水、红袖添香,青桑则被她们早早打发到茶房煎茶,不许在太子眼前乱晃。
日子一天天过去,陛下的病情始终未见痊愈,前朝有太子监政尚未出错乱,后宫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冬至将至,往年这个时候,除去礼部要筹备祭天大典,后宫也要备下小宴拜冬,只是今年陛下病重,德妃主张一切从简,待新岁来时隆重操办,迎接喜气。
到了冬至这一天,陛下的病情意外好转了,离开缠绵数月的病榻,戴冠冕,披玄衣,率领群臣迎日祭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冬至家宴上,妃嫔面上喜气洋洋,一扫连月以来的阴郁,徐妃更是临时编排一支歌舞以祝贺陛下龙体康愈,谁也没有料想到,歌舞未尽,陛下竟突然昏迷不醒。
永嘉三十一年十一月初十,周献帝崩殂,遗诏书两道。其一,传皇位于太子延祈;其二,新帝尊赵德妃为太后,徐妃守墓皇陵。
周献帝驾崩的那天夜里,长秋宫无故走水,大火燃到天明,将这座辉煌的皇后宫殿烧成一片废墟。有人说这是仙去的赵皇后在为陛下引路,也有人说此乃陛下为之。陛下在位三十一年,只立过一位皇后,他走之后,长秋宫不会再有新的主人。
至于随着长秋宫倒塌,埋葬在火海里的十一个奴仆,只被一語带过。
长秋宫不复存在了,没有薛公公,没有孙嬷嬷,从前相依为命的十二个奴仆,只剩下青桑一人。青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她只是在想,“长秋宫”这三个字,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第五章
周献帝的丧葬仪式上,哭得最悲痛的人是徐妃。
说是最受先帝宠爱的妃子,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却不过短短几年,而先帝去后,她得到的是骨肉分离。尽管如此,也轮不到青桑去同情她。
徐妃入皇陵的前一天,派人来传召青桑,彼时青桑还窝在茶房里,慌乱之中竟打翻了一只茶壶,告罪道:“容我去换一身衣裳。”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没有去换衣裳,也没有去求周延祈,而是守在林显时常经过的一条小路上。她很快等到了那个人,可对方见到她,点一点头就要离去。
“等一等。”青桑扯住他的袖子,试图挽留他,“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我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林显,我喜欢你。”
她面对着心上人,眼里含泪,一字一句诉说真情:“我喜欢你,或许是从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开始,或许是从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可我不敢说。你是殿下的心腹重臣,前途光明无限,从前我配不上你,往后就更加配不上了。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有个小宫女一直喜欢你,她曾有机会与你结为连理,你对她……是否也动心过?”
林显最近一直在奔波,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突然被青桑拉住说这些话,紧张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吗?”
他以为是东宫的人排挤她,青桑却带着哭腔和他说:“我快要死了。”
“是谁……”
林显话还没问出口,传话姑姑已经找上来,催促道:“青姑娘,你怎么还未换衣裳?再不走,娘娘可等不及了。”
祥瑞宫。
侍女们把窗户掩上,依次退下,将最后一扇门紧紧闭上。
殿内光线昏暗,徐妃一身素衣,抱着小公主坐在主位。她面容憔悴,见人来了,冷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好运气,没死在火里。”
青桑跪在殿下,白绫和鸩酒就摆在她面前,她冷静道:“婢子两个月前就调出长秋宫了。”
徐妃问:“本宫听说,你在长秋宫时是和孙嬷嬷住一间房的?阖宫奴仆,也只有她敢直呼本宫的名字了。”
青桑心里咯噔一声,她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孙嬷嬷嗜酒如命,有一年秋天夜里,孙嬷嬷醉得彻底,抱着酒坛子躺在屋里胡言乱语。她突然低声咒骂:“任她再尊贵,到头来不也什么都没留下?三皇子可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没人搭理她,她便自言自语,疯疯癫癫地说道,“那他到底是谁生的?”
“是桂枝儿!桂枝儿……桂枝儿要来取我的命了!”她好似受到天大的恫吓,缩成一团躲在床角。
桂枝儿是徐妃的本名,册封才人后,陛下为她赐名:东芝。
彼时青桑年岁虽小,但也知道孙嬷嬷的话语一旦传出长秋宫,她们都是要掉脑袋的,吓得她把屋子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在嬷嬷身边守了一整夜,不让她出去乱说。
小公主断断续续地哭着,徐妃轻声哼唱小曲哄她,她看着小公主的脸陷入回忆:“这不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那年我与先皇后同月诞下龙子,我先她十二天。第十三天,陛下告诉我,皇后的孩子是天赐之子,而我的孩子未满月就夭折了,呵呵。”
“等皇后死了陛下才把他还给我,我掏心掏肺地对他好,他回报我的却是一碗毒羹。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发疯了一样去找陛下,问他为什么要让我们母子反目成仇,得到的却是七年的冷落。”
她看一眼地上的白绫和鸩酒,冷笑连连:“宫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狠心,陛下是如此,太子亦是如此。他们想让这个秘密随着长秋宫的大火化为灰烬,如今你也知道了,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第六章
丧葬结束的第二天,一支骑兵队悄悄将徐妃护送入皇陵。
青桑最终没有被处死,那日在祥瑞宫,周延祈突然出现把她带走,想必是林显及时禀报上去了。
皇城连日乌云密布,天空飘落第一场雪的那天黄昏,周延祈再次登上留仙台,上一次踏足此地,还是在八年前徐妃的生辰宴上。
周延祈让青桑把白烛摆上,自己拿着火折子,把白烛一根根点燃,他突然问:“你可知道留仙台的由来?”
青桑愣了愣,空荡荡的留仙台上只站着他们两人,他明显是在问她了。
“婢子听说,留仙台是昔年先帝爷为元后所建的,一为证帝后琴瑟和鸣,二为庆天赐之子降生大周。”
他又问:“那你可知,何为天赐之子?”
青桑垂手答道:“陛下九五之尊,正是天赐之子。”
四十九根白烛已全部点燃,照得留仙台恍若白昼,周延祈笑了一声:“皇考临御之初,朝中内忧外患,民心不稳。及朕降生之年,天现异象,次日军情传来消息,边境大捷,皇考大喜,建留仙台以谢天恩。建成之日,外城彩灯万盏,内城烟火呈祥,天子与民同乐。只怕当日谁也未料想过,六年后赵皇后会在此处一跃而下。皇妣自戕前,将朕之身世悉数告知,她恨朕鸠占鹊巢,更怨皇考故作深情。”
“陛下!”青桑瘫跪在地,周延祈的每一句话都让她骨寒毛竖,她不敢也不愿往下听。
可她阻止不了。周延祈随手扔掉了火折子,继续说道:“即便如此,朕仍视其为亲母。皇妣憎恨徐氏,朕便在徐氏生辰之日送上一碗毒羹,她不该妄想取代皇妣,入主长秋宫,不该妄想母凭子贵,一步登天。”
他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她,伸手把人从地上强拉起来,一步步走向低矮的栏杆:“可是比起用毒,七年前,朕更想亲手把她推下留仙台。”
青桑不想就这样死去,她拼了命挣扎,高呼陛下饶命。可周延祈充耳不闻,坚决把人推上绝路:“既然她逃走了,那就让你代替她死!”
男女的力量本就悬殊,周延祈又是习武之人,在背后轻轻一推,就把人从楼台上推落。
被推下去的那一瞬间,青桑的脑里一片空白,耳边似乎又传来徐妃不怀好意的声音:“本宫不杀你,你带着这个秘密留在新帝身边,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造化。”
徐妃有一句话说对了,皇宫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狠心,周延祈和先帝是一样的人。
先帝对徐妃至少还有一丝情意,让徐妃离开皇宫继续活着,但周延祈可不会对她心慈手软,他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青桑!”
她从百丈高楼上跌落,触地前恍惚听见林显的声音,他在不远处,不顾一切地奔向她,眼中有她不曾见过的惊慌和悲痛。
第七章
不知是不是巧合,每次他入皇城时,总与一个小宫女不期而遇。
有时是在宫道上,有时是在转角处,一抬眼,她的身影就闯入眼眸,他们一步步走近,然后擦肩而过。
一起走的同僚起了调侃的心思,手肘悄悄捅了捅他的腰:“兄弟,你艳福不浅啊,小姑娘的眼神总往你身上飘。”
每一次他都目不斜视,警告他们:“别胡言乱语,有损姑娘的清誉!”
无论是不是真,他都不愿从别人口中听到调侃姑娘家心事的话,何况皇城规矩森严,一些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都可能让她遭受无妄之灾。
他自认为义正词严,却忘了自己本非多管闲事之人。
陛下时时督促三皇子成婚,可三皇子迟迟不选妃,有一日在凉亭,陛下戏言:“你自己不成婚,总不能让手下的人也跟着打光棍吧?朕来为他赐婚。”
他随手一指,让人把池边采莲的宫女叫来。
被带上来的人竟然是她,原来她叫青桑,是长秋宫的宫女。
當看到被带上来的人是她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一丝侥幸,心里的小人似乎很雀跃地欢呼着说:“还好是她。”
他对陛下的赐婚并无异议,倒是三皇子在听到长秋宫三个字时,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清醒过来,笑道:“父皇不要拿儿臣身边的人说事,父皇想要儿臣成婚,儿臣这就为您寻一个三皇妃回来。至于林显,还是让他多磨砺几年再成家吧。”
他听到三皇子的话,低头时眼神变得暗淡。
三皇子心怀宏图大业,皇妃的人选一直在他的棋局之中,之前不做定夺,是因为适合的人选还没有出现。
迎娶大将军之女以后,除去逐渐式微的赵家,三皇子在朝中又多了一大助力,让他在与大皇子相争的同时,还有余力去照拂长秋宫。
“你还记得我吗?”因为三皇子的照拂,他开始和她有了接触,小姑娘眉眼弯弯,双手比画着,“不是上一次!是在朱雀门,我摔倒了,你扶我起来,那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他极力回想,慢慢记起,回忆里他好像是扶过一个走路不看路的姑娘。
她说:“我在皇城里跌倒过那么多次,这是第一次有人把我扶起来,你真是个好人!”
他笑道:“这样就算好人了吗?那你可真是个傻姑娘。”
因为这一段插曲,两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一些,他不自觉给予她更多的照顾。这份特殊连三皇子都看出来了,直言:“你要是喜欢那个小宫女,不妨把她调到乘风殿来,长秋宫可不是安逸之地。”
他把话转告给她,却羞于表露自己的心意,只说是三皇子的恩惠,但她两次都拒绝了。那样也没关系,在长秋宫,他照样可以保护她。
三皇子夺下太子之位以后,开始打算对长秋宫下手,他不得不把她转移到东宫,但不知太子出于什么缘由,把她提拔为近侍。
陛下病重,太子接手政务,他跟着四处奔波,再次相遇才惊觉已有数月未见到她。
徐妃的人前脚把她带走,他后脚就去求太子到祥瑞宫救人,一路上惶恐不安,生怕迟一步她就命丧黄泉。
万幸,她安然无恙。
“过几日就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待尘埃落定,我便将你迎娶回家。”
这是他一开始就做好的打算,想等到最后再和她说,等到他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再和她说。
那一天,他按照太子的吩咐暗中调查内务府,路过朱雀门的时候,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想念,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快去见她,不要让她再等下去了。他当即返回东宫,打听到她的下落,直奔留仙台。
他想大声地回答她:“有个侍卫一直喜欢你,他曾有机会与你结为连理,他早就对你动了心。”
可当他赶到留仙台,见到的却是她从高楼上跌落的画面,他疯了一般奔向她,还是没能接住她。
心爱的姑娘摔死他面前,鲜血在雪地上开出一朵花。
大雪纷飞,乌云闭月。从此,他心中的花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