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陈良
科举制自创设之后,便成为古代读书人入仕的主渠道。科举入仕是正途,也是羊肠小道,真正能走出头的凤毛麟角。所以,很多落地书生不甘沉沦,其中有些人试图走捷径以改变命运。然而,捷径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运气不好,反而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乾隆年间,就发生过这么一个故事。
广西浔州府平南县生员吴英,科场屡屡失利,只好做乡村塾师,靠训蒙度日。乡村塾师大都过得不太滋润,只能养家糊口而已。吴英又年近花甲,体弱多病,不得不放下教鞭,归家闲居。
不教书,没有“束脩”,生计就会成问题。除了与书打交道,吴英不懂什么生财之道。但他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能改变人的命运。于是他足不出户,默想了数日,等到文思泉涌时,挥毫疾书,长篇策论一蹴而就。策论主要内容是,其一蠲免钱粮,减轻百姓负担;其二添设义社仓,整顿盐务;其三严惩盗贼,盗案连坐;其四禁止种烟草;其五裁减寺院僧尼。为了慎重起见,他又用馆阁体誊写一遍,加上封面,制成册本。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五月,吴英来到省城,兴冲冲去布政司投递策论,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守门卫兵不仅不让进门,还狠狠呵斥一顿。改日,乘广西布政使朱椿出行,吴英当街拦住其车舆,将册子递给朱椿,请求代奏朝廷。朱椿接过册子,说一声听候消息,就起驾走了。次日,吴英到布政司衙门打听,非但没有好音信,反而摊上了大事。
审阅者认为,其策论语多狂悖,第一条内有干犯御名二处。于是,当局给他定罪:“该犯曾经入学,非不通文墨之人可比。今胆敢于策书之内不知避忌,其泛论列朝一节,固属荒谬,乃敢妄称皇上遵太后遗命免钱粮,其恩未远,其泽未长,及继富小信等语句,并叠犯皇上御名,殊属丧心病狂。”最后,广西巡抚竟奏请将吴英比照大逆例凌迟处死,其兄弟子侄五人斩立决,其妻儿媳及未成年之子给功臣之家为奴。乾隆皇帝批示,由大学士九卿核准,遵照执行。真是惨不忍睹!
所谓干犯御名二处,是指文中“免各省税粮,其德非不弘也”“圣上有万斛之弘恩,而贫民不能尽沾其升斗,甚可惜也”。乾隆皇帝名叫弘历,按规矩臣民不许直接称呼与书写皇上名字,如果遇到其名字,必须用错别字替代,否则就犯讳。
再说他所献之策,非但不荒谬狂悖,却有一定的道理。康熙皇帝于1712年将税赋数额固定下来并强调“永不加赋”,表面上法定的税赋较轻,实际上地方总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令百姓不堪重负,所以有必要减轻负担。盐政方面,官商勾结,积弊甚多,有必要整顿。各地盗贼横行,无疑要打击,但连坐不妥。至于说禁止种烟草、裁减僧尼,也有可取之处。
吴英拦舆献策,其初衷无非是公私兼顾,于公为了“以广圣恩,以固国本”,于私为了自身名利,改善处境。在任何开明的时代,类似的言行都绝不会构成死罪。毕竟从常理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然而,在专制帝王和封建官僚看来,书生胆敢谏言议政,就是狂诞大逆不道,罪大恶极,罪该万死。
清朝严厉禁锢思想言论,乾隆时期更是登峰造极。因笔墨招致杀身之祸不仅是书生,即便是体制内的官员也动辄得咎,一言不慎就可能人头落地,甚至全家俱戮并殃及亲属。于是,士大夫与读书人也融入“沉默的大多数”。即使舞文弄墨,也都是“为稻粱谋”,不是埋头故纸堆里做考据,就是歌功颂德以媚上。
对于这种现象,马克思一针见血地评价道:“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幅员广大的帝国,不顾时势,仍然安于现状,由于被强力排斥于世界联系的体系之外而孤立无援,因此竭力以尽善尽美的幻想来欺骗自己。”
如果一直能闭关锁国,清王朝或可长久沉浸于尽善尽美的幻想之中。然而,当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突然出现之后,再美的幻想都瞬间化作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