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英国”视阈下的英国与五国防务安排*

2019-11-17 06:26
现代国际关系 2019年9期
关键词:五国印度洋印太

胡 杰

[内容提要] 在“全球英国”构想统摄下,五国防务安排对英国的新价值体现为四个方面:可以有效连接印度洋和太平洋两大空间,便于英国战略触角由印度洋向太平洋延伸;可以成为 “全球英国”构想对接美国“印太”战略的重要着力点;为英国深度介入亚太安全事务,特别是南海问题提供机制保障;可促进英国同印太盟友和伙伴的防务合作,有助于英国构筑其印太安全合作网络。五国防务安排要发挥其新角色的作用,也面临英国资源投入不足、在南海问题上出现“集体行动困境”、美国主导的印太同盟体系的制约、印度洋和太平洋安全环境差异较大等多种因素的制约,其未来发展前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的决心、投入和运作。

五国防务安排(Five-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FPDA)是东南亚地区重要的集体安全机制,但其受到的关注一直较少。2011年是五国防务安排建立40周年。注五国防务安排,包括英国、马来西亚、新加坡、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于1971年建立。自那时起,国内外学界对五国防务安排的研究有所加强。相关研究主要围绕五国防务安排建立的历史背景和组织架构,以及它在东南亚安全结构中的地位和作用等展开,也有学者展望了五国防务安排的发展态势和未来前景。注除在不同程度上涉及五国防务安排的各类研究著作外,2011年以来中外学者专题探讨五国防务安排的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周士新:“五国联防组织的演进与前景”,《东南亚纵横》,2014年第6期;卢筱捷:“《五国防务安排》与东南亚区域安全合作”,南京大学2017年硕士学位论文;卢筱捷、郑先武:“《五国防务安排》与南海非传统安全”,《太平洋学报》,2017年第12期;李兴刚:“ ‘五国防务安排’的发展与走势分析”,《南亚东南亚研究》,2018年第4期;Ian Storey, Ralf Emmers and Daljit, eds.,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at Forty, Singapore: ISEAS-Yusof Ishak Institute, 2011; Carlyle A. Thayer, “The Fiver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at Forty (1971-2011),” Southeast Asian Affairs, 2012, pp.61-72; MAJ Pek Wee Kian,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A Contemporary Assessment,” Pointer, Journal of the Singapore Armed Forces, Vol.42, No.4, 2016等。尽管国内外学界对五国防务安排的研究已取得了长足进展,但现有研究大多立足于整体叙事和宏观阐述,甚少从单一国家视角对五国防务安排在新的历史时期的价值和作用进行全面系统的分析,特别是欠缺从英国角度探讨五国防务安排角色升级及其对英国的意义的深度研究。2016年以来,英美分别提出“全球英国”构想和“印太”战略,由此推动现有的印太安全结构开始出现调整甚至是重塑,从而赋予了五国防务安排不可多得的发展机遇。

一、“全球英国”构想与英国的印太战略目标

“全球英国”(Global Britain)是英国在2016年“脱欧”公投后,为应对“后脱欧时代” (post-Brexit era)而提出的一项外交构想,其主旨是在失去欧盟这一基础性战略支点后,英国要改变传统的以欧洲为中心的战略选择,将更多的注意力和资源投向世界其他地区,特别是经济高速发展、战略地位不断上升的印太地区(Indo-Pacific),[注]“Appendix: Memorandum from the Foreign and Commonwealth Office,” UK Parliament, March 2018, https://publications.parliament.uk/pa/cm201719/cmselect/cmfaff/780/78008.htm#_idTextAnchor035.(上网时间:2019年4月18日)而东亚和东南亚则是英国印太战略部署的重点地区。[注]John Hemmings and James Rogers, The South China Sea: Why It Matters, Global Britain,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9, p.3.

目前,“全球英国”还主要停留在倡议和构想阶段,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口号,尚缺乏具体的战略设计和详尽的规划方案。[注]UK House of Commons Foreign Affairs Committee, Global Britain: Sixth Report of Session 2017-19, London: House of Commons, 2018, p.11.英国议会下院外事委员会就指出,若要将“全球英国”从构想变成现实,英国就必须对其全球利益和地位进行准确评估。为此,英国保守派智库亨利·杰克逊协会2019年推出年度报告,依据基础、结构、资产、意志力等四个指标,对全球20个主要国家的地缘政治能力(geopolitical capabilities)进行了分析。按照报告的定义,“地缘政治能力”是指克服“距离障碍”而在远离本土的地区发挥影响力的能力。按照报告的评分标准,全球20个主要国家可分为超级大国(super power)、全球性大国(global power)、半全球性大国(hemispheric power)、区域大国(regional power)和地区大国(local power)五类。其中,美国是唯一得分达到100分的超级大国,而英国、中国和法国为仅次于美国的全球性大国。特别是英国虽然面对“脱欧”前景不明等不利因素,但依然保持了全球第二大地缘政治强国的地位,当然这一地位也面临着中国的有力挑战。[注]James Rogers, Audit of Geopolitical Capability 2019: An Assessment of Twenty Major Powers,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9, p.29, p.38.尽管英国在经济总量、领土面积、人口数量、武装部队规模等硬实力指标上无法同中美相提并论,但它拥有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海外基地网,并且同多个国家建立了密切的防务合作关系,是包括五国防务安排在内的多个防务与安全合作机制的缔约国,在地缘战略资产方面仍具备对中国的明显优势。不过,正如亨利·杰克逊协会的报告所指出的那样,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进一步增强和国际影响力的不断提升,英国在地缘政治能力上的优势正在迅速缩小。在充满变数的“后脱欧时代”,英国必须直面“脱欧”对其国际地位产生的不利影响,也要看到由此而带来的潜在机遇,未来英国同中国在地缘政治能力上的竞争很大程度上将在印太地区展开。

尽管亨利·杰克逊协会的这项排名只能代表一家之言,相关结论也不乏争议,但它确实道出了以往人们所忽视的英国在地缘政治能力上的优势,而集中了一批优质海外战略资产的印太地区更能体现出英国的这种优势。历史上,整个印度洋堪称英国的内湖,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和太平洋一线分布着为数众多的英国殖民地,英国牢牢地控制着本土—直布罗陀海峡—地中海—苏伊士运河—亚丁湾—印度—马来亚—香港—澳大利亚—新西兰这条航路。时至今日,英帝国虽然早已分崩离析,但英国仍然同印太地区的前英属殖民地国家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在印度洋,英国不仅拥有查戈斯群岛这样的海外领地,还在巴林、阿曼等建有常驻基地,并长期保持军事存在。另外,英国在尼泊尔也建有招募廓尔喀士兵的军事设施。在西太平洋,英国通过五国防务安排与马来西亚、新加坡、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缔结了正式的防务协作机制。英国在文莱有小规模驻军和丛林作战学校,在新加坡建有大型燃油设施。近年来,英国同澳大利亚、日本、印度等盟友和伙伴的军事交流愈益频繁。在威胁认知上,英国认为印太地区是当前对公海安全和自由的挑战最集中和最突出的地区,英国对此不能熟视无睹,无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贸易需要都必须在印太地区占据一席之地。[注]Philip Jones, “IISS Global Partnerships Event 2018,” HM Government, November 29, 2018, https://www.gov.uk/government/speeches/iiss-global-partnerships-event-2018.(上网时间:2019年4月18日)同时,有分析认为,包括英国在内的主要西方国家,以及印度等同中国存在战略竞争的国家都将中国视为印太地区潜在的不稳定因素,认为中国的崛起和利益诉求会引发一系列地区安全问题,其影响则将波及全球。[注]Linda Jakobson and Rory Medcalf, “The Perception Gap: Reading China’s Maritime Objectives in Indo-Pacific Asia,” Lowy Institute Report, June 23, 2015, http://www.low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perception-gap-reading-chinas-maritime-objectives-indo-pacific-asia.(上网时间:2019年5月12日)

由上所述,在“全球英国”构想下,英国的印太战略目标主要有两个:一是坚定地重返“苏伊士运河以东”,体现并加强英国在印太的安全存在;二是同印太主要经济体缔结贸易协定,为“后脱欧时代”发展同该地区的经贸关系做好准备。二者相辅相成,协调统一。[注]David Scott, “Global Britain: Reaching for the Indo-Pacific”, in John Hemmings, ed., Infrastructure, Ideas, and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9, p.48.其中,英国在印太地区的安全政策架构由构建基地、进行海军部署和缔结防务伙伴关系三部分组成。在构建基地方面,近年来英国可谓不遗余力。2018年,英国在巴林和阿曼的军事基地投入使用,并宣布将在2020年前把目前在新加坡的后勤补给设施建设成为完备的基地。由此,英国横跨印太地区的巴林—阿曼—迪戈加西亚—新加坡—文莱的基地链逐步成型。另外,索马里的柏培拉也有望成为未来英国在印度洋的海军基地。[注]同上,pp.50-51.在海军部署上,英国长期在波斯湾驻有一定规模的海军部队,并定期从本土派舰艇前往中东部署。2018年以来,英国先后派出4艘舰艇前往亚太地区开展防务交流和军事演练,并多次宣称未来将在远东部署新锐的“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在缔结防务伙伴关系上,英国不断深入推进同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等的防务合作关系,尤其重视发挥五国防务安排的作用。

二、“全球英国”构想下五国防务安排对英国的新价值

五国防务安排原为英国在完成从苏伊士运河以东撤军后,为解决新加坡和马来西亚面对印度尼西亚威胁的防务需求而设。冷战时期,英国的战略重点在欧洲,亚太地区在英国的战略序列中一直处在欧洲和中东之后的次要地位,英国也长期不重视五国防务安排的价值。直到21世纪伊始,英国才逐渐将更多注意力和资源投入到这一机制中来,期待通过它来提升英国在亚太安全事务中的影响力。2017年美国正式推出“印太”战略后,英国也顺势开始在各类战略文件和研究报告中将印度洋和太平洋视作一个地缘政治集合体来考察,并将印太视作“脱欧”后英国大有可为的新舞台。在新的历史背景下,特别是在“全球英国”构想统摄下,五国防务安排正在呈现出对英国的新价值,这一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五国防务安排构成了英国联通印度洋和太平洋两大战略方向的关键枢纽,[注]James Rogers, “European (British and French) Geo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Journal of the Indian Ocean Region, 2013, Vol.9, No.1, p.83.有助于英国战略触角向亚太地区延伸。五国防务安排的军演、训练和人员交流等活动主要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举行。新加坡扼守马六甲海峡,它和马来西亚一道拱卫由印度洋进入西太平洋的入口,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赋予了五国防务安排在地缘政治上的优势。同时,英国的存在使得五国防务安排可面向印度洋方向拓展战略发展空间,而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则主要为该组织提供了在南太平洋方向的战略支撑和发展潜力。相较于太平洋,英国在印度洋的战略资产更丰厚,来自大国竞争和战略博弈的压力也相对较小,更便于英国积聚力量和发挥影响力。五国防务安排的存在为英国由印度洋“东进”太平洋提供了一个有效的跳板。五国防务安排在地缘政治上可以便利英国沟通印度洋和太平洋两大战略方向,使其形成互为倚重、互相支持之势。

完全“脱欧”后,美国、欧洲及其邻近地区、印太是体现英国的全球政治和经济影响力的三大中心地区,也是确保“全球英国”取得成功的关键。其中,在“全球英国”构想下,英国将把印度置于其在印太战略指向的中心地位,并将持续向五国防务安排投入更多资源,拓展同东南亚国家的双边防务关系。[注]UK House of Commons Foreign Affairs Committee, Global Britain: Sixth Report of Session 2017-19, London: House of Commons, 2018, pp.21-24.也有学者指出,英国等欧洲国家作为美国传统盟友,应该通过五国防务安排、“五眼联盟”(Five Eyes)等现有机制加强对亚太地区的资源投入,进一步发展同亚太地区国家的经济和安全关系,并可在中美之间寻求平衡,以减少地区不稳定状态和中美竞争给它们带来的风险。[注]Bates Gill, Pivotal Days: US-Asia-Pacific Alliances in the Early Stages of the Trump Administration, London: The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2017, p.23.换言之,较之印度洋,美国更需要英国等盟友在亚太地区持续升级的中美战略博弈中助美国一臂之力,而英国由印度洋进军太平洋的关键桥头堡无疑正是五国防务安排。[注]John Hemmings, Global Britain in the Indo-Pacific,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8, p.24.此外,东盟是东南亚最重要的政治、经济和安全一体化合作组织,政治和经济合作是东盟的优势所在,但它在安全合作层面则处于较低水平,特别是鉴于东盟成员国不同的海洋安全利益和能力,它们在应对敏感复杂的海洋安全问题上难有共同行动,双边安全合作关系短期内也无望升级成为地区统一安全机制。另外,东盟成员国在南海问题上立场差异较大,这加剧了中国—东盟关系的复杂程度,更加削弱了东盟在海洋安全议题上采取统一立场和行动的基础。[注]Lis Gindarsah, “Defence Diplomacy in Southeast Asia: A Review,” in Sarah Teo and Bhubhindar Singh, eds., Roundtable on The Future of the ADMM/ADMM-Plus and Defence Diplomacy in the East Asia, Singapore: S. 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2016, p.17.相比之下,五国防务安排则可以充分发挥其在防务合作上的专业性优势,有效弥补东盟的不足,并借助东盟的政治影响力提升其战略价值。在五国防务安排中,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都是东盟核心成员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则是东盟重要的对话国,它们的双重身份便于实现东盟与五国防务安排的“融合”。从维护均势角度考虑,东盟在中国、美国和印度等大国拓展其地区影响力的背景下,也欢迎英国和欧盟等域外力量在印太地区发挥更大作用。[注]UK Ministry of Defence, Global Strategic Trends: The Future Starts Today, Sixth Edition, https://assets.publishing.service.gov.uk/government/uploads/system/uploads/attachment_data/file/771309/Global_Strategic_Trends_-_The_Future_Starts_Today.pdf.(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因此,英国可由五国防务安排切入,加强与东盟的合作关系,丰富英国的印太合作体系。当前,在东盟地区论坛(ARF)和东盟防长扩大会议(ADMM-Plus)等东盟与域外国家的安全对话和合作机制中,英国均未涉足其中。随着英国对亚太安全事务的参与度不断提高,特别是它着力提升对南海问题的关注度和影响力,以及新加坡、澳大利亚等五国防务安排成员国对引入英国力量持积极态度,未来不排除英国在“脱欧”后被正式吸纳进东盟地区论坛和东盟防长扩大会议的可能。英国与东盟防务合作机制的关系发展程度,成为衡量英国提升其在东南亚的军事存在的重要标准。[注]Geoffrey Till, “Brexit﹠Southeast Asia: Return of British Naval Presence?” RSIS Commentary, No.19, February 7, 2019.

不仅在防务与安全层面上意义重大,五国防务安排的存在也有助于英国加强与东盟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联系。英国是少数几个在东盟每个成员国都派驻有大使馆或高级专员公署的欧洲国家。2019年底,英国还将向雅加达的东盟总部派驻一个新的外交使团,寻求在“脱欧”后加强与东盟的关系。另外,英国还是对东南亚投资规模最大的欧洲国家,并同新加坡等前英国殖民地国家有着共同的价值观、相近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制度等。[注]Jeremy Hunt, “Foreign Secretary Hunt: Britain’s Role in A Post-Brexit World,” HM Government, January 2, 2019, https://www.gov.uk/government/speeches/foreign-secretary-hunt-britains-role-in-a-post-brexit-world.(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这些优势和有利条件都决定了英国必然将东盟和东南亚国家视为“脱欧”后英国推行“全球英国”构想的主要合作对象,而进一步夯实五国防务安排的合作基础显然有助于推进英国的这一目标。另外,东盟也开始思考其在印太战略框架下所扮演的角色,[注]Nazia Hussain, “Indo-Pacific Concept: Juggling for Clarity,” RSIS Commentary, No.216, 27 December 2018.英国以五国防务安排为切入点深化同东盟的合作,也有助于英国顺利实现其在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战略部署的对接和有机互动,进一步清晰勾勒出英国印太战略的主线。

其次,五国防务安排可以成为“全球英国”构想对接美国“印太”战略的重要着力点。英法虽然并未公开表示赞同美国的“印太”战略,但它们对印太事务的介入和在该地区存在的程度不断加深,无疑是对美国的支持和配合。[注]Bruce Vaughn, Derek E. Mix and Paul Belkin, “France, the United Kingdom, and the Free and Open Indo-Pacific (FOIP): Issues for Congress,” 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December 20, 2018, p.1.“全球英国”构想的重点也是印太。在印太地区,英国不仅在中东长期保持军事存在,通过积极参加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提高了在中东的影响力,而且还拥有美国都尚不具备的同印度的特殊关系,这一点对英国的战略布局尤为重要。英国和印度在2015年建立了“防务与国际安全伙伴关系”,英国也一直是印度的主要军品供应者。在“全球英国”构想中,印度可以成为英国在印太重要的战略支点和倚重的合作伙伴,英印合作也符合印度“东进”战略的诉求,而印度“东进”战略的题中之义就是进军南海和西太平洋,为印度在亚太安全体系中谋得一席之地。因此,海洋安全合作成为英印安全合作的重中之重。[注]Aaditya Dave, “The UK and India in the Indo-Pacific,” RUSI Commentary, March 1, 2019.2018年发表的《英印联合声明》明确将印太海洋事务确定为两国安全合作的重点。[注]“UK-India Joint Statement: Shared Values, Global Capability,” HM Government, April 18, 2018, https://www.gov.uk/government/publications/uk-india-joint-statement-shared-values-global-capability/uk-india-joint-statement-shared-values-global-capability.(上网时间:2019年5月23日)

在战略资产分布上,美国在西太平洋占据显著优势,而在印度洋的力量则相对有限,特别是它在印度洋的战略重心集中在波斯湾,在东印度洋的存在感相对较弱,而且美国在印度洋的活动也一直面临着印度的高度警惕和战略掣肘。而英国则有着百余年经营印度洋的丰富经验,并在印度洋拥有不可忽视的传统影响力,具备隐形的政治优势。从战略演进方向看,美国的“印太”战略是要将其力量从太平洋扩展到印度洋,特别是东印度洋。而“全球英国”构想则是要将其当前活跃于西印度洋的英国力量延伸到太平洋,特别是西太平洋。五国防务安排未来可能将其活动范围扩展至东印度洋和西太平洋。在五国防务安排中,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美国坚定的盟友,新加坡则是美国在东南亚最为可靠和信任的伙伴之一,而作为穆斯林国家的马来西亚虽然受制于国内政治而同美国关系较为冷淡,但也并不排斥美国在亚太安全格局中发挥领导性作用。同时,美国虽然从“亚太再平衡”战略转为“印太”战略,但其在未来很长时间内的战略重心仍然在东亚,其主要目标还是制衡中国,因此英国在印度洋的区域优势将有助于弥补美国在该区域的相对力量不足。[注]James Rogers, “Global Britain” and the Future of the British Armed Forces,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7, p.17.五国防务安排无疑将成为促进英美印太战略互补和有效配合的桥梁。

再次,五国防务安排为英国深度介入亚太安全事务,特别是南海问题提供了关键性的机制保障。介入南海问题是英国体现其全球性大国地位和实践“全球英国”构想的突出表现,[注]Shashank Joshi and Euan Graham, “‘Global Britain’ on the Lin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The Interpreter, Feb.22, 2018, http://www.lowyinstitute.org/the-interpreter/global-britain-line-south-china-sea.(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同时也是其对华博弈、支持五国防务安排发挥作用的重要方式。[注]John Hemmings and James Rogers, The South China Sea: Why It Matters “Global Britain”,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9, pp.15-16.2015年1月,时任英国国防大臣哈蒙德在提出英国可能介入南海问题时,就是以英国要履行《五国防御协议》规定的义务为理由的。[注]Philip Hammond, “Foreign Secretary’s Speech on the UK in Asia Pacific,” HM Government, January 30, 2015, https://www.gov.uk/government/speeches/foreign-secretarys-speech-on-the-uk-in-asia-pacific; Ridzwan Rahmat, “UK Prepared to Deploy Military Assets to Support FPDA in Event of Future Asia-Pacific Crises, Says Foreign Secretary,” IHS Jane’s 360, February 2, 2015, http://www.janes.com/article/48537/uk-prepared-to-deploy-military-assets-to-support-fpda-in-event-of-future-asia-pacific-crises-says-foreign-secretary.(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五国防务安排赋予了英国在东南亚保持军事存在的法理依据,[注]Carlyle A. Thayer, “The Fiver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at Forty (1971-2011),” Southeast Asian Affairs, 2012, p.66.并使其存在得到集体安全机制的支持,这是英国看重五国防务安排价值的重要原因。[注]MAJ Pek Wee Kian,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A Contemporary Assessment,” Pointer, Journal of Singapore Armed Forces, Vol.42, No.4, 2016, p.6.另一方面,五国防务安排本质上是一个松散的防务磋商机制,而并非具有很强约束力的军事同盟。这一特性便于五国防务安排与其他不同层级的双边、三边或多边安全机制——如马六甲海峡巡逻(MSP)、东盟国防部长会议(ADMM)等——进行对接,并构成了对这些机制的有效补充。[注]Ralf Emmers, “The Role of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in the Southeast Asi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RSIS Working Paper, No.195, 2010, pp.2-3.

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在一定程度上也欢迎英国在南海问题上有效发挥作用,希望藉此形成多边力量均势,以确保南海地区稳定。特别是新加坡长期致力于积极发展同美国等东南亚地区以外大国的安全合作关系,欢迎各大国介入亚太安全事务,以实现地区力量的动态平衡。[注]Andrew T. H. Tan,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The Continuing Relevance,” 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Vol.29, No.2, 2008, pp.296-297.这一“地区安全问题国际化”的思路也将影响五国防务安排,使其倾向于扮演类似新加坡一样引入域外力量维护地区均势的角色。[注]Ralf Emmers, “The Role of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in the Southeast Asian Security Architecture,” RSIS Working Paper, No.195, 2010, p.16.

冷战结束至“重返亚太”之前,美国逐步削减了在亚太的军事存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的爆发更让美国的安全重心转向中东。这让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担心中国会趁机填补美国撤出后留下的所谓“力量真空”。而东盟在军事合作问题上面临的重重掣肘和软弱无力,也让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更加看重五国防务安排的价值,后者在推进防务交流合作上的专业、可靠和高效是东盟所无法比拟的。[注]同上, p.11.换言之,不仅英国有利用五国防务安排介入南海问题的动机,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前英属殖民地国家也对英国介入应对地区风险存在一定的战略和心理上的需求。这种需求因为近年来中国的强势崛起和南海问题的持续发酵,以及在美国先后推出“亚太再平衡”和“印太”战略的背景下,得到进一步加强。五国防务安排本身就是借助域外国家力量应对地区安全威胁的一种模式,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正是得到了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域外国家的集体安全保证,才得以有效应对来自印度尼西亚的威胁。因此,在新的历史背景下,英国通过五国防务安排介入南海问题和亚太安全事务契合了这一机制的特性,也容易得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理解和支持。

在拓展合作领域方面,五国防务安排也越来越重视海洋安全。冷战时期,五国防务安排的主要任务是解决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防空问题,海洋和陆上安全居于次要地位。进入21世纪后,海洋安全在五国防务安排的目标任务中所占的分量越来越重。2003年6月,五国防务安排防长非正式会议提出,五国防务安排要发展应对非对称威胁的能力,包括应对恐怖主义、海盗活动、保护专属经济区、灾难救援和打击毒品走私等。2004年,第二届五国防务安排防长非正式会议决定把恐怖主义活动、海上走私、贩毒、海盗活动等非传统威胁视为亟须应对的地区安全环境新挑战,强调要设置专门应对海洋安全威胁的演习科目,由此开启了五国防务安排的转型进程。[注]Carlyle A. Thayer, “The Fiver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at Forty (1971-2011),” Southeast Asian Affairs, 2012, p.62; Carlyle A. Thayer,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The Quiet Achiever,” Security Challenges, Vol.3, No.1, 2007, p.94.2009年,时任新加坡国防部长张志贤在回答记者关于五国防务安排军事演习是否涵盖南中国海时,首次表示将视局势而定,[注]许利平:“南海争端与五国防务安排何干”,《青年参考》,2009年6月6日,http://qnck.cyol.com/content/2009-06/06/content_2698203.htm.(上网时间:2019年4月18日)这实际上是暗示了五国防务安排介入南海问题的可能性。

最后,五国防务安排构成了英国在“脱欧”后深化同日本、澳大利亚等盟友和伙伴的防务合作的重要切入点,有助于英国构筑其在印太地区的安全合作网络。五国防务安排成员国均为英联邦成员国,该机制是英帝国在东南亚的历史遗存,天生就有着政治和文化上的较高凝聚力,这也是该组织区别于亚太其他组织程度更高的双边或多边安全机制的一大特点。同时,五国防务安排成员国对地区安全事务,特别是在马六甲海峡和南海海洋安全问题上有着共同看法,这种共识便于五国武装力量在统一指挥下采取共同行动,[注]Andrew T. H. Tan,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The Continuing Relevance,” 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Vol.29, No.2, 2008, pp.298-299.提高五国防务安排的组织性和行动力。从政治上讲,五国防务安排体现了英国仍对东南亚防务承担义务,有助于英国同其前殖民地国家保持良好关系,彰显英国的全球性大国形象。[注]同上,p.289.五国防务安排的定期演习项目有助于加强成员国之间的军事交流,增进其军事合作关系。[注]Carlyle A. Thayer, “The Fiver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at Forty (1971-2011),” Southeast Asian Affairs, 2012, p.67.在2015年《国家安全战略和战略防务与安全评估报告》中,英国特别提出要加强同《五国防御协议》国家的合作,增加对五国防务安排的贡献。[注]HM Government,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and Strategic Defence and Security Review 2015: A Secure and Prosperous United Kingdom,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 2015, p.59.

放眼印太地区,英国与美国、日本、印度等在扩展印太概念并对冲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上,实际上构成了战略配合和共同行动之势。[注]Satoru Nagao, “Competing Visions: BRI vs FOIP?,” in John Hemmings, ed., Infrastructure, Ideas, and Strategy in the Indo-Pacific,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9, pp.52-53.作为英国在西太平洋保持军事存在的立足点,五国防务安排可以成为英国与日本、澳大利亚、印度等印太盟友和伙伴加强防务与安全合作的纽带。[注]John Hemmings and James Rogers, “Britain Can Be a Power in Asia,” The Interpreter, Jan.22, 2018, http://www.lowyinstitute.org/the-interpreter/britain-can-be-power-asia.(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近年来,英日“准同盟”(quasi-alliance)不断走向深化,防务与安全合作构成了英日关系的基石。[注]HM Government, National Security Capability Review, London: Cabinet Office, 2018, p.38.日本和英国在国家制度、地缘政治、价值观、安全威胁和利益诉求等方面的相近甚至是一致性,决定了秉持“全球英国”理念的英国同致力于“国家正常化”的日本之间存在诸多可合作的领域,这种合作主要在印太区域展开。[注]John Hemmings and James Rogers, “Global Britain and Global Japan: A New Alliance in the Indo-Pacific?” Asia Pacific Bulletin, No.452, January 31, 2019.英国与日本在通过巩固“基于规则的国际体系”来构建“自由开放的印太”这一点上有着显著共识。[注]同上。2017年8月,日本在《英日安全合作共同宣言》中也表示,欢迎英国通过五国防务安排履行对亚太地区的安全义务。[注]“Japan-UK Joint Declaration on Security Cooperation,” https://assets.publishing.service.gov.uk/government/uploads/system/uploads/attachment_data/file/641155/Japan-UK_Joint_Declaration_on_Security_Cooperation.pdf.(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英国和日本分别作为美国在欧洲和亚太最重要的盟友,两国的合作推动了英美日三方的合作。2016年,英国、美国和日本签订了三方海军合作协定,合作重点指向就是西太平洋和南海地区。[注]Royal Navy, “Royal, US and Japanese Navies Pledge Closer Cooperation Around the Globe,” Royal Navy, October 24, 2016, http://www.royalnavy.mod.uk/news-and-latest-activity/news/2016/october/24/161024-tri-lateral-agreement; “2016 Trilateral Maritime Talks,”http://www.navy.mil/navydata/people/cno/Richardson/Message/CNO_US_Japan_UK_2016_Trilateral_Agreement.pdf; Steven Stashwick, “US, UK, and Japan Navies Sign First Ever Trilateral Cooperation Agreement,” The Diplomat, November 1, 2016, http://thediplomat.com/2016/11/us-uk-and-japan-navies-sign-first-ever-trilateral-cooperation-agreement/.(上网时间:2019年5月23日)除日本外,澳大利亚在英国扩展其印太安全合作网络过程中将发挥“接入点”(node of access)作用。英国与澳大利亚在2013年签订了一项新的防务与安全合作协议,并在2018年确定了旨在发展两国海军关系的合作指针。[注]John Hemmings, Global Britain in the Indo-Pacific,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8, pp.21-22.澳大利亚期待在美国相对衰落的情况下,英国在“脱欧”后将更多资源转向印太地区。英澳谋求进一步提升五国防务安排军演的专业化水平和军事能力,并协力推进英国在亚太部署新航母和在新加坡建设两国可共用的海军基地,上述举措显然有助于西方国家共同应对中国的崛起。[注]Tim Huxley, “The UK Embraces An Expansive Impulse in International Security,” The Interpreter, Nov.29, 2017, http://www.lowyinstitute.org/the-interpreter/more-precision-required-australia-uk-defence-cooperation.(上网时间:2019年5月23日)

在“脱欧”背景下,英国更加重视发挥“盎格鲁文化圈”(Anglosphere)的作用,深入挖掘以英联邦为代表的昔日英帝国的历史遗产,以支撑英国的全球抱负。[注]Simon Heffer, “The Anglosphere Renaissance: Britain’s Global View in Flux,” The Interpreter, Oct. 17, 2016, http://www.lowyinstitute.org/the-interpreter/anglosphere-renaissance-britains-global-view-flux.(上网时间:2019年5月23日)因此,英国可能以五国防务安排为纽带,通过该机制进一步深化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防务合作关系,提升英国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印太地区前英帝国自治领的融合程度,建立密切配合的“英加澳新共同体”(CANZUK)。“英加澳新共同体”这一设想提出于20世纪末,其主要思想是在四个英语民族国家间建立更密切的政治联系。在英国“脱欧”背景下,该设想的热度持续上升,并得到加拿大保守党的大力支持。此外,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与美国同属“五眼联盟”。这五个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之间不仅有着密切的情报互惠关系,而且还在海陆空三军层面上开展广泛的协商交流。即将进入“后脱欧时代”的英国,将致力于进一步加强同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在自由流通、自由贸易、统一外交、军事合作和国防装备采购、建立印太联合舰队、宇航空间、构建共同防御体系等方面的合作。其中,在国防装备采购和印太联合舰队等领域,“英加澳新共同体”也非常欢迎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这两个五国防务安排成员国开展合作,包括共同采购英制26型护卫舰等海军装备和合作研发下一代雷达,组织印太联合舰队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海空军开展联合演习等。英国还可以“盎格鲁—撒克逊国家联盟”为核心,通过五国防务安排扩大同美国、日本、韩国、印度等盟友和伙伴的防务与安全合作。[注]Bob Seely MP and James Rogers, Global Britain: A Twenty-First Century Vision,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2019, pp.30-31.五国防务安排也是英国同印度尼西亚和法国等国展开防务合作的重要平台。[注]John Hemmings, Global Britain in the Indo-Pacific, London: The Henry Jackson Society, 2018, p.23.

三、“全球英国”构想下五国防务安排的局限性

尽管在“全球英国”构想下,五国防务安排对英国的价值日渐突出,由此被赋予了新的角色,但不能因此而过分拔高其作用,必须正视其在新形势下同样存在的问题和局限性。

第一,“全球英国”涵盖的范围过于广泛,即便将印太地区视为战略重点,英国也难以持续向该地区投入足够的资源,这限制了五国防务安排作用的发挥。自2016年以来,英国的“脱欧”之路一直坎坷不平,这一进程时至今日都未能顺利完成。可以预见,即便完成“脱欧”,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英国都将花费大量的精力来处理“脱欧”的后续事宜而分身乏术,这严重制约了英国向欧洲以外地区投入政治、经济和军事资源的能力。另一方面,英国加大对五国防务安排投入的承诺受到英国硬实力不足的严重制约。英国军费投入近几年一直保持在每年360亿英镑的水平,约占GDP的2.1﹪。尽管这一比例高于法国和德国,但鉴于英国一直持疑欧主义(Euroscepticism)立场,它的战略抱负超越了欧盟所能支持的范围,而分配给印太地区的军事资源显然不足以支撑英国实现其目标。同时,作为英国在印太竞争对手的中俄两国的军费开支和军事实力都远在英国之上。即便是美国、印度、日本、韩国等盟友,它们在印太地区部署的军力也让英国相形见绌。[注]Stephen Paduano, “Britain’s Pivot to Asia: The Perils﹠Possibilities of Post-Brexit Politics,” LSE IDEAS Strategic Update, March 2019, p.5.当前,英国日益削减的军力,特别是其海空力量越来越难以支撑英国在海外的活动。英国的水面舰艇规模已大大减小,英国海军仅靠现役的6艘驱逐舰和13艘护卫舰同时支撑其在本土、地中海、中东、加勒比海和南大西洋的活动已是力不从心。最新服役的“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最多也只能搭载36架F-35B战斗机,而且英国缺乏足够的护航舰艇以组建航母战斗群。[注]Edward Schwarck, “Understanding the UK’s Security Policy in the Asia-Pacific,” in Jonathan Eyal, et al., eds., Partners for Global Security: New Directions for the UK-Japan Defence and Security Relationship, London: Royal United Services Institute for Defence and Security Studies, 2015, p.24; UK Ministry of Defence, “UK Armed Forces Equipment and Formations 2018,”https://assets.publishing.service.gov.uk/government/uploads/system/uploads/attachment_data/file/728241/UK_Armed_Forces_Equipment_and_Formations_2018.pdf.(上网时间:2019年4月20日)在英国国防财政压力不断加大、军事资源持续紧张的情况下,英国不仅要在欧洲应对俄罗斯的威胁,在地中海保持对叙利亚的压力,还要巩固在印度洋的军事存在。在已是不堪重负的情况下,英国未来还要长期在太平洋部署军力,显然绝非易事。五国防务安排因为英国在1997年将香港交还给中国而成为英国体现其在亚太地区利益和影响力的象征。[注]Andrew T. H. Tan,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The Continuing Relevance,” 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Vol.29, No.2, 2008, p.293.对于英国而言,目前五国防务安排的政治象征意义仍然大于其实际安全作用,未来它是否能发挥更大影响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究竟能投入多少资源,特别是推动五国防务安排的机制化建设。

此外,印太虽然越来越被视为一个整体地缘政治单元,但那更多是对美国、日本和澳大利亚而言。对于英国来说,它在印太的军事存在主要指在印度洋的存在,它在太平洋尚处于边缘地位。美国对英国“重返亚洲”虽持欢迎态度,但基于英国有限的国力和地区影响力,英国在亚太的军事存在更具有政治象征意味而难以对美国作出实质性贡献。另一方面,欧洲陷入新的冷战的危险在上升,美国更希望英国在欧洲和地中海为对抗俄罗斯作出更大贡献,而不是在其鞭长莫及的远东刷“存在感”。聚焦于西太平洋的英美日三方合作框架主要还是政治性的,美国对持续推动这一机制发展缺乏足够的热情和兴趣,[注]John Hemmings, “UK-Japan Cooperation in Preserving the Liberal Order,” East-West Center, Asia Pacific Bulletin, January 11, 2018.英国的加入主要是表明一种支持美日的政治姿态。

第二,英国利用五国防务安排深度介入亚太安全事务特别是南海问题,会引发域内国家对同中国发生摩擦风险上升的担忧,可能因此造成五国防务安排的内部分裂。在五国防务安排成员国中,只有马来西亚是南海争端当事国,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是地理上的域外国家。马来西亚虽然同中国存在南海岛礁主权归属和海洋权益争议,但在南海争端中持温和立场,中马关系总体发展势头良好。新加坡从维护地区均势角度考虑,虽然不反对引入域外国家力量以平衡中国的影响,但其南海政策也会受到东盟寻求南海问题“东盟化”而非国际化立场的影响。随着包括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在内的东南亚国家在经济上对中国的依存度不断加深,它们避免在南海问题上与中国发生正面对抗、不希望看到紧张局势升级的心理诉求也在持续增强。因此,马来西亚对英国利用五国防务安排介入南海问题很难真正持积极态度,五国防务安排的松散特性也决定了马来西亚不会受到这一机制的束缚而被英国拖入同中国对抗的泥潭之中。[注]Andrew T. H. Tan,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The Continuing Relevance,” 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Vol.29, No.2, 2008, p.296.相比之下,英国介入南海问题更受到澳大利亚的欢迎。在澳大利亚看来,中国当前在南海的积极维权举措和在南太平洋与日俱增的影响力意味着它有可能像当年的日本一样统治亚太海域,这种霸权意图同二战前的日本如出一辙。[注]Alex Tu, “China’s Dream for the South China Sea,” July 6, 2018, Australian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https://www.internationalaffairs.org.au/resource/chinas-dream-for-the-south-china-sea/.(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由此可见,英澳与新马在南海问题上存在不同的政策取向,这将导致五国防务安排在南海问题上呈现出分裂态势和集体行动困境。

另外,中国对英国介入南海问题保持高度警惕,并多次同英方交涉,这迫使英方不得不重新评估利用五国防务安排挑衅中国的收益和风险。而时任英国国防大臣威廉姆森在2019年2月发表的将派“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战斗群巡航太平洋的言论,更是被英国媒体普遍认为是导致时任英国财政大臣哈蒙德访华计划被取消的直接原因,他此行原定商讨中国扩大对英国商品的市场准入事宜。[注]Stephen Paduano, “Britain’s Pivot to Asia: The Perils﹠Possibilities of Post-Brexit Politics,” LSE IDEAS Strategic Update, March 2019, pp.6-7.威廉姆森的轻率言论还引起英国政府内部的极大争议。英国政府发言人随后不点名地批驳了威廉姆森关于航母部署的言论,表示“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在2021年之前都不会被部署,而且其部署计划最终将由首相而非国防大臣决定,并强调中英之间是强有力和建设性的关系。[注]Tim Clifford, “Rule Britannia Against China: New UK Aircraft Carrier HMS Queen Elizabeth into the South China Sea in 2021?” Global Research, February 13, 2019, https://www.globalresearch.ca/rule-britannia-against-china-new-uk-aircraft-carrier-hms-queen-elizabeth-into-the-south-china-sea-in-2021/5668474.(上网时间:2019年4月20日)哈蒙德在接受采访时也罕见地公开批评威廉姆森,称其派遣航母的言论“极其不成熟”。[注]“英财政大臣怼国防大臣涉华言论:极其不成熟”,2019年2月22日,http://world.huanqiu.com/exclusive/2019-02/14374255.html?agt=15438.(上网时间:2019年5月15日)由此可见,英国在南海问题上直接面临来自中方的强大压力,它在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后脱欧时代”更需要得到中国的支持,这也有力地制约了英国利用五国防务安排介入南海问题的动力和决心。

第三,扩展五国防务安排的任务和使命虽然可以体现其新角色,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还是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干扰。当初成立五国防务安排的初衷是解决英国撤军后的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防务问题,这一组织的定位和目标设置都相当明确。在新形势下,扩展五国防务安排的角色定位和任务范围更有利于实现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政治抱负,但并不完全符合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地缘政治利益,特别是这种扩张的方式和界限必须得到明确说明。对于五国防务安排是否是对东盟等其他地区安全机制的补充,它们之间是否存在角色重叠和竞争关系等争议性问题,不同学者之间存在较大分歧。[注]Lieutenant Colonel Brendan Robinson, To What Extent Should the UK’s Armed Forces Once Again Be Prepared to Operate Routinely East of Suez? Canberra: Centre for Defence and Strategic Studies, 2016, p.7.此外,英国扩展以五国防务安排为中心的印太安全合作网络,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以美国为中心的印太同盟体系的制约。例如,美国在地区联盟体系中的领导地位在一定程度上将限制英日双边合作的范围和水平,而两国的战略设计者也会习惯于将英日防务与安全合作视为从属于对美同盟关系的次要关系。[注]Philip Shetler-Jones, “Britain’s Quasi-Alliance with Japan,” in Luis Simón and Ulrich Speck, eds., Natural Partners? Europe, Japan and Security in the Indo-Pacific, Madrid: Real Instituto Elcano, 2018, pp.18-19.不仅如此,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借助五国防务安排引入英国等域外大国力量不仅旨在平衡快速崛起的中国的影响力,同时也要平衡美国在亚太的扩张,避免中美日益激烈的战略竞争影响地区安全和域内国家利益。[注]Andrew T. H. Tan, “The Five Power Defence Arrangements: The Continuing Relevance,” Contemporary Security Policy, Vol.29, No.2, 2008, p.298.换言之,五国防务安排并不完全同美国主导的印太同盟体系协调一致,它暗含了东南亚国家追求独立性的政治诉求,由此决定了五国防务安排的活动会受到美国及其同盟体系的制约。

英国在印太的殖民主义历史,既是促进英国同东南亚前英属殖民地国家合作的润滑剂,也是导致中国、印度等印太大国对英国保持警惕和戒心的负面因素,它构成了英国进军印太的“历史负担”。[注]David Warren, Does Britain Matter in East Asia? London: The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2014, p.6.时任英国国防大臣威廉姆森扬言将派航母前往太平洋以展现实力的挑衅言论,也被外界批评为旧式帝国主义思维和拒绝承认现实的“鸵鸟”心态的写照。[注]Stephen Paduano, “Britain’s Pivot to Asia: The Perils﹠Possibilities of Post-Brexit Politics, ” LSE IDEAS Strategic Update, March 2019, p.4.这种念念不忘昔日“日不落帝国”的荣光、难以完全正视现实的政治精英在英国绝非少数,这种心态在一定程度上将对英国推动五国防务安排转型的努力产生负面影响。

第四,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地区安全环境存在较大差异,这决定了五国防务安排在推进英国的印度洋战略和太平洋战略对接过程中,会存在一定的“兼容性”困难。五国防务安排是一个以防务与安全合作为核心的国家间合作机制,它自设立之日起就是着眼于亚太,特别是东南亚的地缘政治环境的。亚太地区的安全问题主要是核扩散、领土与海洋争端等重大议题,背后是国家间的竞争和博弈,甚至是对抗和冲突。而印度洋则主要面临的是海盗活动、毒品走私、贩卖人口、地下军火交易、非法捕捞等非传统安全威胁,由此凸显出印度洋地区的治理失衡问题。太平洋地区存在着一系列较为成熟的安全对话和合作机制,如东盟地区论坛(ARF)、东盟防长扩大会议(ADMM-Plus)、亚洲地区反海盗及武装劫船合作协定(ReCAAP)等。相比之下,印度洋地区虽然也有环印度洋地区合作联盟(IORA)、印度洋海军论坛(IONS)等安全对话与合作平台,但在发展水平和影响力上无法与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合作机制相比,且该区域安全合作机制的排他性倾向明显,缺乏足够的开放度、执行力和效率。[注]David Brewster, “The Taming of the West”, The Interpreter, Apr.30, 2018, http://www.lowyinstitute.org/the-interpreter/taming-west.(上网时间:2019年5月23日)

另外,为打击索马里海盗,美国、中国、俄罗斯、英国、法国、印度、日本等世界主要大国,以及北约、欧盟等主要政治力量都在印度洋保持了长期存在。而在太平洋,则主要是中美之间的战略博弈,掌握地区安全事务话语权的大国相对较少。因此,作为一个历史悠久、专业化程度较高的防务合作机制,五国防务安排需要进一步深化转型,才能适应印度洋地区非传统安全威胁突出、区域治理和安全合作水平较低、各种外部力量长期存在等特点,方能有效发挥连接印度洋和太平洋两大战略空间的枢纽作用。英国要推动五国防务安排转型,离不开该机制其他成员国的支持。在促进五国防务安排发挥更大作用这一点上,新加坡和澳大利亚态度最为积极。尽管如此,英国与新加坡和澳大利亚在具体政策方向上仍然存在分歧。新加坡基于本国严重缺乏安全纵深的城市国家特性,对一切有利于地区均势的外部力量介入都持开放立场,会更加注意在大国之间保持平衡,特别是要游走于中美之间,而英国只是新加坡大国外交政策的有益补充而已。同样地,澳大利亚的战略基石是美澳新同盟(ANZUS),[注]Evan A. Laksmana, “Reinforcing Indonesia-Australia Defence Relations: The Case for Maritime Recalibration”, Lowy Institute Analyses, October 2, 2018, http://www.low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reinforcing-indonesia-australia-defence-relations-case-maritime-recalibration-1.(上网时间:2019年5月23日)这也导致其对外政策的首要考虑因素是美国的立场而非英国的态度。简言之,无论是新加坡还是澳大利亚,维护美国主导的印太秩序在其外交天平中占据更重的分量,保持同中国的接触和合作也不可或缺,而英国则无疑处于次要地位,这种倾向同英国对两国的期望值存在不小偏差,并会削弱它们对五国防务安排转型的支持力度。

四、结语

自1971年建立以来,五国防务安排一直处于不起眼的位置。究其原因,虽然同该机制有限的战略目标和缺乏影响力有关,但从根本上讲还是英国长期以来对该机制不重视及英国在亚太地缘政治中的边缘化地位所致。在告别欧盟国家身份后,英国将不再只是“欧洲的英国”或“大西洋的英国”,而更多的是“世界的英国”,亦即“全球英国”。在“全球英国”构想下,英国迈出的第一步是努力将自身建设成为“印太的英国”,特别是“亚洲的英国”,而加强对五国防务安排的投入、注重发挥其作用则成为英国的有效突破口。因此,尽管无论是“全球英国”构想还是英国的印太战略都尚还处于酝酿阶段,但五国防务安排在未来的英国印太战略布局中将扮演关键性角色则是毋庸置疑的。当然,受制于美国在印太安全结构中的强势地位、中国崛起带来的巨大冲击等诸多因素,五国防务安排是否能扮演好英国所期待的新角色还存在诸多变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外部环境怎样错综复杂,印太局势如何风云变幻,决定五国防务安排未来发展前景的根本性因素还是英国自身的战略决心、资源投入程度和运作艺术。作为五国防务安排中综合实力最强、国际影响力最大和战略资产最丰厚的成员,在彻底卸下“欧盟负担”后,英国完全有理由采取更多实质性举措来实践其“立足印度洋”并“重返亚太”的抱负,加强五国防务安排建设则是题中之义。从这个意义上讲,五国防务安排的发展既是捕捉“全球英国”动态的风向标,也是衡量“全球英国”是否取得成功的重要标准。仅就此而言,五国防务安排就已被赋予了新的价值,并正在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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