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静
[内容提要]清华大学阎学通教授2019年发表其英文学术专著作《领导力与大国崛起》,成功地将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与中国传统的外交实践相结合,紧扣崛起国大国领导力这一核心变量,提出一国是否能对内实现改革、对外赢得战略信誉是其成功崛起的关键这一命题。该书从人、国家、体系三个层次进行分析,并指出国家的政治领导力是决定一国在这三个层次上能否走向成功的关键。该书不仅对完善中国国际关系理学科具有一定的理论意义,也对中国崛起对世界的影响提出一家之言。但该书在变量选取、逻辑推理及结论引出上仍有不足之处,需要进一步完善。
2019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阎学通教授的英文版学术专著《领导力与大国崛起》(Lead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这是作者在多年探索国际关系科学研究方法与中国国际关系历史实践相结合方面的又一部力作,也可谓其所倡导的“道义现实主义”理论的集大成之作。著者独树一帜,认为国家的政治领导力是决定一国能否崛起的关键。该书不仅对完善学科建设具有理论意义,也对大国崛起的规律作了有益探寻。
纵观全书可看出,阎学通教授一方面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具有深厚的知识储备;另一方面也对中国的外交实践以及春秋战国时期的外交思想与实践有较深入的研究。他试图在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基础上“嵌入”中国传统经验,从“领导力”这一核心变量出发,以现实主义为衣钵,认为崛起国的领导力是决定其是否能够成功实现崛起的决定性因素。该书将中国经验和视角纳入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对东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融通做了较为有益的尝试。英国伦敦经济学院教授巴里·布赞认为,该书“从中国政治哲学的视角重新思考了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向我们展示了中国人眼中现实主义理论和世界历史是什么样子,从而对欧洲中心主义提出令人惊喜的挑战”。(1)引自封底,Yan Xuetong, 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著名的东亚问题理论家、美国美利坚大学教授阿米塔夫·阿查亚评论道,阎教授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力量的论断,即我们正在走向一个新的中美两极的世界,这个两极世界不是由物质权力或价值规范所决定,而是由两国领导人领导质量的孰优孰劣决定谁能占上风”。(2)同上。
该书最大的亮点是作者本着真诚、客观的学术态度,通过较为严密的逻辑推理和经验演绎,在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特别是现实主义理论的基础上,将中国作为一个研究客体,在一定程度上既跳出西方中心主义,也跳出中国本位主义。这可谓对陷入某种西方经验循环的现有国际关系理论注入了“非西方”因素,从而进一步拓展了这种理论的生命力和说服力。更重要的是,它将中国作为客观行为体有机地纳入理论架构,并通过对中国古代及当前的国际关系实践抽象出崛起国成功要靠领导人发挥优秀的领导力才能得以实现的规律性认识。著者在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框架下揉入中国因素,并对之进行理论创新,亦为探索多年的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提供了一条可参鉴的研究路径。在中国崛起的进程中,如何塑造为世界所接受的“科学性话语”或“理论性话语”,从而为中国提供阎教授所言的“规范性权力”和人类共同的“精神性产品”,也是大国成功崛起的重要元素。
该书不仅关注世界政治、国际关系的历史规律,从中抽象出国家领导力对大国崛起、国际秩序乃至国际体系的重要影响,而且通过较为严密的逻辑和学术自觉,力争实现逻辑与理论的自洽,体现了作者一向推崇的“科学精神”。
该书开宗明义地提出其主要论断:政治领导力是国际政治中最重要的变量,特别是大国的政治领导力贯穿于决策者、国家、国际体系三个层次,是影响国际政治走向的核心变量。作者总结道,“本书的主要目的就是确立起一种新理论,解释为什么历史上很少有崛起国能够替代主导国”。崛起国的政治领导力通过影响该国的综合实力,从而影响其与主导国之间的实力分配,进而影响国际格局、规范、秩序,最终可能对国际体系造成影响,由此“政治领导力可视为最核心的独立变量”。(3)Yan Xuetong, 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pp.190-191.
围绕这一论断,作者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展开论述。第一,基于现实主义、国家利益是国家行为的主要动机之论断,一国的战略利益由其综合实力所决定。在此基础上,作者认为政治实力决定了综合国力,并影响国家实力的升降与战略选择。作者认为,一国综合实力包括政治、军事、经济与文化,其中政治实力是动态的,其他三种实力则是相对静态的资源。政治实力对其他三种实力有扩大或缩小的作用,因而一国是崛起还是衰落由其政治实力所决定。国家领导力决定一国的政治实力,而领导力又由其改革能力所决定。如其改革意愿强,且执行有力,则可促进该国发展和实力上升;反之则会造成后退和实力衰落。一般而言,主导国比崛起国的改革意愿更低,其已收获的成功令其更倾向于维护现有制度。而国家领导力的提升或下降会导致不同的国家实力,最终导致国际格局的变化。鉴于一国的战略利益取决于其综合实力,对于世界主导国家而言,其战略利益是维护国际主导权;对于崛起国而言,其主要的战略利益是获取世界主导权;对于地区强国而言,则以追求地区主导权为主要目标;对小国而言,其战略利益则是维护生存权。
第二,鉴于现实主义认为国际社会是无政府状态,国家为了生存与安全追求自身的战略利益,作者提出,“作为政府的道义而言,应该是普世性而非国家性的”,即应在国际上确立起自身的战略信誉,从而提高其国际地位。作者认为,国家的政治领导力可分为四种:无为、保守、进取、侵略性。无为或保守的政府没有动机改善国际地位,积极或侵略性的政府则有扩大国际权力、提升国际地位的意愿。另一方面,保守或积极的政府更愿意反思其政策是否合适,而无为或侵略性的政府则不愿意这样做。
在此基础上,作者表示,当崛起国的领导人愿意改革并借此提升国家实力时,就会减少该国与主导国的实力差距,甚至最终在综合国力上超过后者。与此相对照,无为的领导人则会尽力避免冲突,因为他对本国的国际权力并不在意;保守领导人则愿意通过改进其对外经济关系来维持目前的国际地位;进取的领导人则尽力去提高国际地位,一方面推动国内改革,一方面扩大国际支持;侵略性的领导人则倾向于采取军事手段扩大国际权力。因此不同的领导类型导致了各国不同的战略倾向。
第三,不同国家由于能力不同导致其经济增长的结果不同,崛起国的成功将导致国际实力对比的变化。作者认为,新崛起国会谋求改革现有的国际规范,以确保巩固其维持国际地位的最优方案。要是崛起国与主导国属于同一种领导类型,双方则会按照符合彼此同类利益的方向改革现有的国际规范;否则将会按照自己的价值观重塑新的规范。确立新规范有“榜样-模仿”“支持-强化”“惩罚-维护”三种方法。“榜样”指主导国自愿遵守自己确立的规矩,希望通过遵守这些规矩帮助其像主导国一样走向繁荣;“支持”指奖励那些遵守主导国主张的规范,“惩罚”则是惩罚违反这些规则的国家。
从各国的国际领导力看,国家可分为四种类型:强权(tyranny),信奉现实政治;昏庸(anemocracy),政府行为不可信,变幻莫测;霸道(hegemony),行为可信,却以双重标准实行霸权;王道(humane authority),遵守国际道义规范,是最理想的国家模式。因此,崛起国如果奠定了新的国际领导力,并不必然意味着它的领导比现有主导国更好,国际规范的过渡并非线性、向善的路径,而是随机的,这取决于新的崛起国是何种性质的国家。但如果其能够倾向于道义,则会与其国际领导力呈正比;对于较弱国家,奉行道义则对增进国际领导力意义不大。
第四,国际领导力的变化意味着主导国与崛起国之间权力分配的变化。如二者间竞争是零和的,则会造成对现有国际秩序的破坏。如二者冲突引发国际格局或规范秩序的变化,则会造成整个国际体系的不稳定。如其秉持不同的意识形态,则意识形态竞争会成为主流。而意识形态对抗比物质利益的竞争更为激烈。
在此作者亦强调,国际秩序指国际体系的状态,而国际体系则指由遵守现有规范的行为体构成的复杂社会,二者在概念上应予以区别。由此,国家行为体、国际格局与国际规范的变化不一定带来国际秩序的变化,即便是战争也不一定改变国际体系。大国崛起可能改变国际格局、国际力量的对比以及国际秩序,但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可能改变国际体系,如二战后雅尔塔体系的建立。
在阐释上述理论的基础上,作者最后对未来10年的国际形势进行了预测,并得出如下结论。
其一,未来10年的国际秩序将是“没有全球领导者的两极化”。中国崛起很可能改变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从而让世界演变为两极。这一状态将令世界的地缘重心由欧洲转向东亚,因为中美在此均拥有重要的战略利益,其地缘竞争也将围绕东亚展开。由此,世界其他国家将不得不在中美之间做选择。
在全球化时代,中国与世界关系深度交织,令美对华遏制难以实现。美难以像冷战时期一样援助盟友实现对华包围,中国也不愿通过向他国提供援助的方式回击美国。其他国家对中美竞争的态度也不同于冷战时期,它们需要按照自身的特定利益作出选择。如东盟国家在经济上选择中国,在安全上则会选择美国,这种平衡战略将会越来越流行。因此,未来10年中美任何一方都难以获得全球领导权:中国不太可能放弃不结盟政策,不会向其他国家提供任何安全保证;美虽然有50多个盟友,但特朗普不愿为其买单。由此全球治理将会陷入停滞,大国在气候变化、反恐等议题上的合作将进一步下降。
作者进一步分析认为,上述不稳定的两极秩序并不会演变为冷战,双方直接战争的可能性很低。一方面核武器有效地阻止了热战,中国不愿卷入代理人战争,这使冷战难以形成。中国始终认为经济是国家实力的基础,这一趋势难以改变。但这种两极也难以保障其他国家的和平。主要大国不愿介入世界其他地区的安全争端,将赋予地区强国更多优势和动力,从而使其更倾向诉诸军事而非外交手段,因此未来中东、欧亚、南亚和非洲等地区将面临更多冲突。在该格局下,各国均将更倾向于单边主义。中美之间更喜欢双边而非多边外交,经济竞争将进一步上升。中美更多使用经济制裁将令世界其他国家纷纷效仿,强国对弱国也更倾向于使用经济制裁。在这种两极化下,中美均难以确立起主导的国际规范,也难以撼动民族国家作为行为体的本质,由此雅尔塔体系将继续持续。
其二,国际社会将缺乏主流价值观与战略信誉。作者提出,未来10年国际社会难有可替代自由主义的新意识形态。美国面临反建制主义的挑战,将难以恢复对自由主义的主导权,也难以向全球提供新的价值观。与此同时,强人政治降低了国家的战略信誉,增加了国际政治的不稳定性。政治强人倾向于不受制度约束,易造成政策的极端化和情绪化,从而使政策的不连续性增强。其聚焦个人政治利益而非国家利益也会造成该国战略信誉的下降。当主导国缺乏战略信誉,其他多数国家就会更强调主权,从而削弱了全球治理。
作者最后总结道,在未来的两极体制下,世界各国都将强化双重标准,雅尔塔体系的霸权属性也会留存。尽管美国政府退出不少全球机制,认为其有损于美国利益,但中俄日法英等国则愿意继续维护这些机制,因而联合国等将继续成为国际规范的一部分。
《领导力与大国崛起》一书以崛起国的政治领导力为影响国际秩序、规范与体系变革的核心变量,透过人、国家、体系三个层次,力图建构起解读和预测世界事务发展的逻辑框架。作者对中美“无领导权”的“两极世界”特征的描述与预测较为符合目前世界的发展现实,认为在未来中美任何一方均难以主导的两极秩序下,世界将变得更加不太平。尽管中美之间不会发生热战和冷战,但局部的冲突会加强。正如作者指出,未来“中东的逊尼派和什叶派,欧洲的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拉美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发展中国家的国家主义和市民主义,共产主义国家的共产主义和经济实用主义之争将更加激化”。而这也正是目前世界各地乱象迭起的原因。
作者也指出,在主要大国构建国际规范作用缺失的背景下,地区霸权会更加冒进,不仅更易于诉诸军事竞争,而且会在经济领域模仿中美“贸易斗法”,更加频繁地使用经济制裁手段。这种判断不无道理。的确,自2019年7月以来,日本一反常态对韩国围绕“二战劳工”问题在贸易问题上冲突不断升级,最终外溢到安全合作领域,可以视为是这一宏观环境下的衍生结果;中东地缘、教派冲突、拉美左翼与右翼之争在外部失序的背景下均趋于强化,亦是这种判断的现实写照。
作者指出,崛起是比发展更为困难的事务,两者对国际环境的需求有着巨大差别。一国谋发展可以少介入甚至回避国际事务,而崛起就不可避免地要广泛介入国际事务。因为崛起的本质是要缩小同主导国的差距,甚至实现超越,与主导国的战略竞争无法避免。由此,根据道义现实主义理论,中国对外要更加注重国际战略信誉的建构,争取得到广泛的国际支持。在相关的媒体访谈中,作者曾提出提高国际战略信誉的路径有三:一是为中小国家提供安全保障。在无序的国际体系内,中小国家最需要的是安全保障,谁为它们提供安全保障,它们就支持谁。二是兑现国际承诺,让较多国家相信能从中国崛起中受益。同时要认识到,对外承诺一定要在中国实力的范围之内,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三是内外政策一致。在全球化时代,内政外交两个大局合为一体,内外政策一致才能增强其他国家对中国的信任。内外不一致的政策会导致他国不信任中国的对外政策。(4)阎学通:“中美战略竞争不是模式之争,更不是制度之争”,http://chinanews.com/gn/2019/5-16/8838056.(上网时间:2019年12月6日)这些均是非常有见地的观点。
不过,掩卷而思,书中的一些观点也值得进一步商榷。正如美国著名学者亨廷顿指出,理论纵然有利于解释世界大势,但因其高度简约和概括,也有简单化之嫌,难以涵盖丰富世界的各个方面。(5)Semuel P.Huntington,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pp.29-32.作者选取领导力这一变量,提出对内改革、对外获取战略信誉是大国实现成功崛起并主导国际体系的关键。作为现实主义者这一逻辑推理本身并无漏洞,但将一国成功崛起仅仅归因于改革和战略信誉似乎略显牵强,支撑不足。在有关大国崛起的成功经验中,政府的治理能力仅是其中重要因素,人口、资源、经济实力、国民士气等也很重要。尽管政府的执政具有“加倍器”效应,但决不可仅强调一种因素而忽略其他因素,这就使“领导力”作为独立变量的支撑意义不足。
同时,作者提出一国对外的“战略信誉”是其能否获得国际道义、从而提升综合实力的关键,这一点其实正是现实主义所主张的国际声望也是一种重要的权力资源的观点。不过,对一国综合实力而言,对外领域中不仅要获得声誉,还要盘活外交、制度、话语权等资源,仅聚焦战略信誉是不够的。作者将战略信誉细化为是否结盟、是否兑现承诺和是否内外一致,具有一定创新性。但结盟本身更是国家军事、外交、制度资源的一部分,在信誉方面主要体现为是否兑现承诺,因而作者将结盟与是否兑现承诺分为两类似有失偏颇。在结盟为什么是大国崛起的必要之举方面,也似应展开更有说服力的论述。
最后,作者对未来10年国际秩序的预测有其前瞻性,但对中美必然不会进入冷战的判断似显依据不足。作者的主要依据是:中美难以爆发代理人战争,因为中国不会主动谋求这样一场战争。但这忽视了中国自身面临的与核心利益密切相关之台湾问题、南海问题,以及曾经卷入一场战争的朝鲜问题,等等。因此中美始终要对战争的可能性保持警醒,惟其如此才能避免冲突发生。作者还认为,在经济相互依存的时代,中美与世界深度交织,从而也限定了冷战发生的可能,特别是第三方不愿在中美之间做选择。这似乎模糊了本书现实主义的底色,而回到自由主义所谓相互依存可以降低战争与冲突的可能性的主张。随着美国战略上对华展开全方位竞争,经济上加快“脱钩”,对华“全政府-全社会”战略布局的展开,世界是否将重回冷战,将是中美始终要警惕的一个重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