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日本政治形势与修宪问题*

2019-11-17 03:45胡令远寇建桥
现代国际关系 2019年12期
关键词:公明党在野党修宪

胡令远 寇建桥

[内容提要]2019年是安倍晋三重新执政的第七年,而其执念的修宪问题一直伴随其间。在7月举行的第25届参议院选举中,安倍首相一改2012年至今所举行的四次国政选举方针,将自卫队入宪明文写入自民党选举公约,刻意使修宪问题成为选战的重要争议点。但选举结果,以自民党为核心的修宪势力未及修宪所需2/3多数门槛。未来,安倍领导的自民党一方面力图在国会重新整合集结修宪势力,希冀重新跨越修宪门槛,同时迫使在野党就范,力图尽早在国会通过“修宪原案”,进而提交国民投票;另一方面则利用政治资源广泛动员民众,为国民投票预做准备。安倍能否实现任期内修宪的政治夙愿,也即日本修宪的走势,势必引起世人强烈关注。

众所周知,修改日本和平宪法是安倍晋三的政治夙愿。从2012年重新执政以来,恰逢中日关系因为“购岛闹剧”而跌入战后以来最低谷,安倍政府利用颇有市场的“中国威胁论”,首先在解禁集体自卫权等军事安保方面取得突破,进行了实质性修宪,进而试图进行“明文化”修宪,即修改宪法条文,主要针对作为和平宪法核心的第九条。但为巩固政权根基,安倍需要花大力气推进“安倍经济学”;同时,实质性修宪在日本国内招致很大反弹,即其以内阁决议方式解禁集体自卫权等有“违宪”嫌疑,饱受争议与诟病。

时至2019年,安倍执政6年有余,在日本政坛形成了自民党“一强”而在野党“多弱”的格局。在自民党内,则是“安倍一强”,无人能够挑战其地位。安倍作为自民党总裁的任期将于2021年9月结束。在这种情况下,要在任期内完成修宪,2019年夏季的参议院选举对安倍至关重要。如能在参众两院修宪势力维持2/3以上议席的话,在程序上,修宪将进入“读秒”阶段,只剩“国民投票”这最后一个环节。但参议院选举的结果,虽然自民党与执政联盟公明党所获议席大大超过改选议席的半数,但即便加上对修宪持积极态度的维新会,修宪势力仍然跌破所需的2/3门槛,这无疑使安倍的修宪努力遭受重挫。但安倍并未因此而放弃,而是在不同方向上加速推进。当下日本的修宪呈现前所未有的新动态,形成若干新特点,走势值得关注。

安倍将修宪之路大体设计为三步走。第一步是程序修宪,即在其第一任期的2007年,完成“国民投票法案”,在程序上使修宪迈出重要一步。第二步是实质修宪。二度执政后,安倍依然把修宪作为“历史使命”加以推进,但在实际展开的过程中,深感修宪门槛过高,所以曾一度致力于修改规定这一门槛的宪法第96条,(1)日本国宪法第96条规定:“本宪法的修订,必须经各议院全体议员三分之二以上的赞成,由国会创议,向国民提出,并获其承认。此种承认,必须在特别国民投票或国会规定的选举时进行投票,必须获得半数以上的赞成。宪法的修订在经过前项承认后,天皇立即以国民的名义,作为本宪法的一个组成部分公布之。“但未成功。于是变换策略,采取解释修宪手法。2014年,安倍以内阁决议方式解禁集体自卫权,并利用国会多数议席,于次年5月强行通过了配套安全保障法案,从根本上颠覆了战后日本“专守防卫”的安保理念与相应举措。这一涉嫌违宪的做法,理所当然受到质疑和反对,但对安倍来说却是走出实质性修宪的重要一步。第三步是明文修宪。在完成以上两步之后,安倍还要利用2019年的参议院选举,达成在任期内打破战后日本宪法的不败金身,实现明文修宪目标。(2)参见张伯玉:“从安倍修宪目标的调整与转换看日本修改修改宪法第九条的可能性”,《当代世界》,2016年第12期,第48~51页。

围绕这次参议院选举,安倍采取了三项不同以往的举措。第一项是提出保留和平宪法核心条款。为使对修宪持消极态度的执政联盟公明党就范,也为了少给在野党攻击的口实,更重要的是使以宪法为基础、享受战后70年和平红利的日本社会容易接受,安倍提出保留作为和平宪法核心条款的第九条第一、第二项。第二项是整合修宪内容。这一举措并不符合自民党立党以来关于宪法问题的“党是”,所以安倍又通过党内运作,把修宪内容整合为四项条款(即“修宪四项目”),并写进这次参议院选举的“自民党公约”。四项条款,一是将自卫队明文写入宪法,这是最关键的一点;二是所谓紧急事态法案,即当日本遭遇重大变故包括大型自然灾害的“紧急事态”时,政府可以便宜处置,包括众议院议员延长任期等;三是解除参议院选举的“合区”制度,解决因选区大小造成的国会议员当选不公问题;四是推进从小学到大学教育免费化。第三项是首次明确并刻意把修宪作为参议院选举的重大“争议点”,以期最大限度唤起国民对修宪问题的关注度。

这三项举措或实属无奈之举,或出于策略考虑。在三年前举行的第24届参议院选举之后,执政联盟中的自民党、公明党,再加上对修宪持积极态度的维新会等的议员席位,在众参两院均已超过2/3,即已经达到在国会启动修宪的法定门槛。但三年来安倍的修宪之路举步维艰,并无实质性进展,促使安倍此次决心改变策略与路径,以退为进,希冀以低目标达成迈向最终目的地。

安倍过去三年在众参两院已达修宪门槛的情况下,始终踢不出临门一脚,主要有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执政联盟内部有牵制。公明党从理念上秉持和平主义,对修宪一向持消极态度。如公明党代表山口那津男在上次参议院选举后即公开表示:“‘2/3’这一数字没有意义”(3)『東京新聞』、「9条避け改憲論議」、2016年7月12日、第11版。,“宪法如何修改,在国会并未深入讨论,还是从零出发为宜。”(4)『朝日新聞』、「公明、7選挙区全勝 山口代表『憲法議論ゼロから』」、2016年7月11日、第14版。在参议院公明党占有24个议席,而维新会只有13席。没有公明党的首肯,2/3的门槛绕不过去。另外,公明党加入执政联盟,作为政党政治机制的主要功能,是在政权内对自民党起到一定的制衡作用。以“中道政治”为旗帜的公明党,实际上与以保守政党自诩的自民党,在政治理念及实现政治目标的路径选择等方面有巨大差异。公明党为了便于实现该党政策目标,自2000年始与自民党合作已近20年。安倍重新执政后殚精竭虑致力于修改和平宪法,这实际上对公明党形成重大挑战乃至危机。在解禁集体自卫权问题上,因为公明党对相关安保法案投了赞成票,不仅引起日本社会舆论哗然,在公明党内部特别是其支持层,都引起巨大混乱。甚至在国际社会,也有质疑公明党的这一举措与其所秉持的和平理念大相径庭的声音。尽管公明党高层百般解释,但在原则问题上与党的根本理念相悖离的做法,很难获得理解,甚至动摇了公明党存在的基础。因此,在安倍欲明文修宪的问题上,公明党不得不慎之又慎,一直持消极态度,这对安倍修宪起到很大牵制作用。

第二,自民党内部意见不一。自民党立党以来以修宪为己任,而其中关键是删除历史上“外国人主导和强加”的“和平条款”第九条第一项和第二项,而安倍提出的修宪案并没有明确公开以此为核心。同时,自民党内重要人物有不同主张,如被视为后安倍时代首相有力候选人的岸田文雄表示:“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修改宪法第九条,现在这个想法也没有改变”。虽然其修宪意见带有党内选战成分和派系色彩,但自民党内部对修宪的具体内容与举措有重大分歧,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客观上对安倍的修宪努力形成了一定牵制。

第三,在野党强力抵制。共产党、社民党等党派一以贯之地坚决反对修改和平宪法。作为在野党第一大党的立宪民主党以立宪主义为党纲,明确提出反对在安倍政权下修改宪法,称安倍政府改变宪法解释解禁集体自卫权明显违宪,动摇了日本立宪主义的国本,拒绝参加国会宪法审查会讨论安倍提出的修宪问题。根据规定,“修宪原案”必须先在国会众参两院的宪法审查会讨论。如果安倍抛开在野党,在国会宪法审查会审议“修宪原案”,并提交众参两院强行表决的话,一是公明党将面临巨大压力,陷入困境,结果难料;二是在这样关乎国本的重大问题上,这样做有违日本政党政治基本规则,要承担重大风险,特别是会给作为修宪最后一关的国民投票带来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第四,民意不支持,而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从近年相关机构的舆论调查可知,日本国内因各种理由赞成修宪的国民人数虽然有增加趋势,但因和平宪法在理念和实践两个层面对战后日本的安全与繁荣的深刻影响与巨大红利,以及出于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日本带来灭顶之灾的反省,要彻底改变作为和平宪法核心的第九条,日本社会实际上目前尚未形成真正的共识。(5)如东京大学蒲岛郁夫教授以及谷口将纪教授研究室与《朝日新闻》实施的跟踪联合调查。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M6X471QM6XUTFK00J.html(2019年7月3日),联合调查的数据可参见:http://www.masaki.j.u-tokyo.ac.jp/utas/utasv.html.(上网时间:2019年11月15日)所以尽管2016年参议院选举之后安倍非常想利用这一难得机会一举实现修宪,但最终却未在国会强行推动,因为他经过测算,估计在国民投票这一关没有把握。而届时如果失败,安倍必须付出下台的政治代价。

安倍深知修改和平宪法难度之大,所以采取了“以加代修”的形式。这首先是因为执政联盟公明党虽然对修改和平条款持消极态度,但却赞成“加宪”,即根据时代发展,可以把“环境权”“隐私权”等体现社会进步、具有现代性的公民基本权利加到宪法当中。而立宪民主党、国民民主党等在野党也主张“加宪”,即把限制首相解散众议院的权力、公民的“知情权”等加进宪法。因此,安倍也拿出了前述四个项目的所谓“加宪”方案。其中第二项的“紧急事态法案”虽有争议,但属于国家危机管理,国民容易认可;第三项参议院选区问题涉及选举的合理乃至合法性,是国民普遍关注的重大问题;第四项的教育无偿化问题,几乎涉及每个家庭,特别是年轻人的福祉。以上三项对于安倍来说本质上属于“配料”,即不过是应对执政联盟、在野党和国民投票的策略举措而已。不言而喻,第一项即将自卫队明文载入宪法才是要害所在,其实质是使日本合法拥有军队,使日本推进强军路线具有法律依据和保障。

在安倍重新执政以来的两次参议院、两次众议院选举中,安倍和自民党的选举策略皆为主打经济牌,即强调“安倍经济学”的成效,而对修宪问题则刻意回避。但这次参议院选举,安倍不仅把修宪写进自民党的选举公约,而且力求修宪问题成为本次选举朝野论战的“争议点”。安倍在选举过程中反复强调:“是选进行修宪讨论的政党和候选人,还是选不讨论修宪的政党和候选人,本次选举是做出这种决定的选举。”(6)『朝日新聞』、国分高史「憲法、議論迫る矛盾と危うさ」、2019年7月11日、第1版。对此,公明党代表山口那津男指出:“设定争议点本身将会给选民带来困惑,无论是执政党还是在野党,都应该认真致力于创造在国会宪法审查会进行议论的环境”,(7)『朝日新聞』、今野忍「首相の改憲争点、熟度浅い 公明·山口那津男代表 参院選·各党に聞く」、2019年7月10日、第4版。“把这一(选举)结果理解成‘应该议论修改宪法’,有些强人所难”。(8)『読売新聞』、「『スキャナー』改憲発議 4議席の壁 参院3分の2届かず」、2019年7月23日、第3版。立宪民主党也对安倍刻意将修宪争议化表示了不满与揶揄。而在2019年7月24日《朝日新闻》进行的舆论调查中,在民众最期待安倍首相施政政策的五个选项里,“社会保障”以38%为最高,“修改宪法”以3%居最低。这反映了民众对刚刚结束的选举中修宪作为争议点的态度,也预示了安倍未来修宪之路难言平坦。

关于2019年参议院选举结果对修宪的意义,安倍强调自民党赢得了这次选举,说明修宪得到了多数国民的认可,因此在野党应该尊重民意,接下来在国会宪法审查会与执政党一道进行议论,以期早日向国会提出修宪原案。不言而喻,这是对选举结果以偏概全的解读。实际上,安倍这次刻意把修宪作为“争议点”的用意之一,就是希望以“民意”迫使在野党,特别是明确拒绝合作的第一大在野党立宪民主党就范。对安倍的说法,立宪民主党的枝野幸男代表表示,本次选举修宪势力即便在形式上也没有达到国会2/3的多数,这是民意的反映。因此,现在讨论修改宪法没有必要。(9)「立民 枝野代表 「憲法の優先順位は低い」,https://www.nhk.or.jp/politics/articles/statement/20250.html.(上网时间2019年7月22日)

此次参议院选举中执政联盟获得超过改选议席的半数,其原因主要在于三个方面:一是日本国民希望政治稳定;二是日本经济近年温和增长,虽然仍然面临严峻的社会保障、糟糕的财政状况等问题,但就业、税收等指标都有较大改善;三是在野党处于力量分散、难以与自民党相抗衡的“多弱”局面。但另一方面,本次选举使安倍失去了修宪势力占参议院议席2/3的关键优势,而且自民党丢掉多达10个议席,加上非改选议席,也并未能在参议院单独过半数。对未来的修宪之路,安倍在选举结束后接受采访时表示:“作为我的使命,在剩余的任期中理所当然要推进下去”。(10)『読売新聞』、「参院選与党勝利 首相、憲法改正に意欲 ホルムズ対応検討」、2019年7月22日、第1版。其所采取的具体举措,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力争在国会拥有2/3多数这一修宪必要条件。安倍的选项之一是建立大联合政权。在选举过程中,他已经多次提及在国民民主党中也有对修宪持积极态度者,对此表示赞赏,可见是将国民民主党当做拉拢对象。同时,他又集中力量攻击在修宪问题上持否定态度的立宪民主党,在向国民民主党频送秋波的同时,挑拨两党关系,分化在野党。

国民民主党是日本目前所有政党中成分最复杂的一个。它于2016年先由民主党与维新党合并为民进党,2017年民进党又与希望之党合并为国民民主党,2019年小泽一郎领导的自由党再并入该党。该党希望在保守的自民党与作为左翼政党的共产党、社民党之间,争取中间选民,走“中间路线”。在这一方面,该党与从民进党分裂出来的立宪民主党有某种相同之处。不同点在于,国民民主党宣称要创建一个包容从稳健保守派到自由派、以国民为主角的稳健改革政党;而立宪民主党主要由比较纯粹的“自由派”精英组成。国民民主党中“稳健保守派”与“自由派”并存,使该党具有摇摆性。在修宪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安保问题上,该党一方面表示反对修改宪法第九条,又认为如果“不承认自卫队的存在,现实上是做不到的”。(11)「国民民主党ってどんな政党?」, https://saygee.org/kokuminminshu.(上网时间:2019年11月15日)

在修宪问题上,立宪民主党、社会党、共产党、“令和新选组”等党派都没有与安倍合作的可能性。对安倍来说,国民民主党是关键的工作对象。特别是其自民党总裁任期到2021年9月结束,他多次表示要在2020年实施新宪法,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因此,他必然会对国民民主党极尽所有手段进行争取,其中最具吸引力的无疑是成立包括国民民主党在内的大联合政权。国民民主党立党以来支持率始终在1%左右徘徊,这次参议院选举结果更使党势呈颓弱趋势。面对安倍的利诱,该党如何应对自然成为日本朝野的关注焦点。

第二,进一步对公明党施压。执政联盟中的公明党一向对修宪持消极态度,安倍必然会在修宪问题上进一步对公明党施压。本次参议院选举,与安倍高调将修宪问题“争议化”相反,公明党则愈加消极化。其中的原因如前所述,在日本的政党政治中,作为执政联盟的公明党,其社会基本定位是在政权内发挥一定的制衡功能。2012年安倍二度执政,自民党与公明党也在政权内再度合作。在其后2013年、2016年及今年举行的三次参议院选举中,公明党的席位虽稳步上升,但在国会中处于更重要地位的众议院选举中,近年公明党席位增减的变化,对该党有重要警示作用。如2012年众议院选举公明党由21席大幅度增至31席,2014年众议院选举中又增加4席,但在2017年的众议院选举中,却减少了5席。一般舆论认为,这是因为公明党在解禁集体自卫权及相关安保法案方面,并未能够很好地发挥对自民党“暴走”的“刹车”作用。而且,随着公明党议席的减少,其所起作用的能力自然弱化,甚至自民党内极右政客由此发出没必要再与这样的小党联合执政的论调。这其实是一种恶性循环,持续下去的话,将对公明党的价值和存在感造成致命伤害。

所以,本次参议院选举中,公明党对安倍修宪所采取的举措,不仅没有配合,相反却唱反调。安倍对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不得已采取了以“加宪”方式修宪的策略,即在形式上只是增加自卫队入宪明文化。对此,公明党的对应策略是,一方面表示国民对自卫队的存在本来也是认可的,所以没有再刻意明文化之必要;同时也预留了一个与安倍“加宪”修宪案妥协的空间。而作为策略考量,公明党希望通过拖延战术,即一直强调要创造在国会包括宪法审查会讨论修宪问题的必要环境,反对强行修宪,特别是在条件并不成熟的情况下以个人意志胁迫修宪。但安倍在时间上已经没有退路,未来与公明党在修宪问题上的博弈势必进一步激化。

第三,努力争取谋求延长任期。由上述分析可知,为了解决国会2/3多数的门槛问题,无论是拉拢国民民主党,还是做通公明党的工作,对安倍来说难度很大,同时也需要相应的时间。而现在看时间明显不足,更何况任期内还有新天皇登基、消费税增税、2020年东京奥运会等或重大或棘手的政治议题。因此,本次参议院选举之后,安倍的去留问题也被社会广泛关注。如果他谋求再次延长自民党总裁任期,择机进行大选,胜选的话可以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来完成修宪的“历史使命”。参议院选举结束后,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表示,对安倍四选总裁之事“国民有很大期待”,“虽然这需要改变党规,但党会依据首相的想法进行考量”。(12)『読売新聞』、「参院選 自民 連立深化図る 単独過半数届かず 公明存在感 改憲 国民に秋波」、2019年7月22日、第3版。到2019年11月,安倍成为日本宪政史上任期最长的首相,如果还想延长任期,势必会招致党内有意成为首相的实力人物反弹。本届众议院议员的任期到2021年10月届满,与安倍自民党总裁任期基本重合。因为安倍还握有在剩余的两年多任期内视情况解散众议院、进行大选的权力,所以如果他有意延长任期,择机举行对己有利的众议院选举,也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碍。从2019年9月11日宣布的内阁改组以及自民党人事变化来看,安倍的去留问题依然不明朗。正如日本前首相福田康夫所指出的,“在首相的自民党总裁任期所剩2年中,谁成为后继者是一课题。”(13)『読売新聞』、塩見尚之「『論点スペシャル』内閣改造?党人事から考える」、2019年9月12日、第11版。

以上三项举措,随后安倍虽然都加以推进,但效果不彰。大联合政权胎死腹中,公明党依然我行我素,延长自民党总裁任期并未获得党内广泛认可。总之,这次参议院选举的结果,显然加大了安倍修宪的难度。而走向政权末期的安倍,势必也要利用有限的时间实现其修宪的政治夙愿,这也必然会加大日本政坛各党派博弈的力度。

使日本彻底走出战后时代,重建强大的日本,是安倍一以贯之的政治梦想。在他的任期内,日本在军事安保领域彻底改变了战后数十年来秉持的“专守防卫”理念与相应做法。以解禁集体自卫权及相关安保法制为标识,和平宪法已经受到严重剥蚀。但日本右翼政治势力并不满足,而是认为和平宪法依然严重束缚、阻碍日本的强军之路,如不修改,日本就难以彻底走出战后时代、摆脱战败国阴影。因此,近年来他们一直大力渲染和强调日本面临多重威胁,其中影响最直接的是朝鲜核能力。安倍重新执政后在几乎所有参、众两院选举中,都刻意拿朝鲜的威胁说事,在博取选票的同时意在突出修宪的必要性。此外,在近年日本的《防卫白皮书》中,渲染中国威胁的分量逐年增加,同时日本军机在东海、宫古海峡乃至西太地区紧急升空应对中国的数量剧增,并通过电视等媒体直接刺激日本国民的神经,其用意不言而喻。另外,近年日本特别热衷于建构“2+2”,即“外长加防长”的外交模式,并通过印太战略强化广域日美同盟,军费也连年增加。以上种种举措,一方面表明日本要广结军事、准军事同盟,或者强化军事伙伴关系;另一方面,日本的主要诉求其实在于实现真正的军事独立自主防卫体制。而要达此目的,就必须摆脱和平宪法的束缚。因此,尽管修宪之路一波三折,但安倍依然对其孜孜以求。

2019年是日本的政治大年,平成天皇退位、令和天皇登基,其间的相关仪式从4月30日始至10月25日结束,长达半年。又逢日本的“猪年选举”,即地方选举与参议院选举同年举行,加之6月在大阪主办G20峰会等等,政治日程满满。但即便如此,安倍首相在参议院选举后,依然大力从两个方向上加速推进修宪进程。

第一,在自民党练内功和动员民众方面加大力度。在自民党内部,安倍大力构建推动修宪四巨头组织框架、实行举党一致动员体制。具体做法是:一是起用熟悉宪法的党内最大派阀领袖细田博之,取代下村博文担任自民党宪法修改推进本部长,细田也是自民党制定修宪四项目的主要参与者。二是由原国会对策委员长佐藤勉取代新藤孝义,担任众议院宪法审查会会长。(14)『日本経済新聞』、「自民、改憲本部長に細田氏、衆院憲法審会長は佐藤勉氏」、2019年9月13日、第4版。这一人事调整的原因,是因为下村对在野党采取强硬态度,招致对方反发,而温厚的细田可以使与在野党的交涉“柔软化”。用佐藤取代安倍亲信新藤,则是为了弱化过于浓厚的“安倍色彩,方便与在野党,特别是在修宪问题上一直对安倍不满的立宪民主党打交道。三是在党内由资深望重的干事长二阶俊博和有意问鼎首相的政调会长岸田文雄负责动员各派,以期举党一致,同时强化与党外的协调工作。其中,本次参议院选举后安倍让年事已高的二阶俊博留任自民党干事长,尤其看重的是二阶与公明党的协调能力。而岸田派历来被视为“鸽派”,是自民党内对修宪持消极态度的派系,未来岸田派存在与谷垣祯一乃至麻生派组成大宏池会的可能,那将在自民党内形成最强的派系力量。安倍因而重点拉拢这一重要党内派系力量,为其实现修宪目标服务。岸田在2019年11月11日会见记者时,就有关修宪的问题表示:“究竟谁必须承担新时代的重任呢?我作为其中的一员正认真地做好准备”(15)『読売新聞』、「『ポスト安倍』2氏奔走 岸田氏 首相と協調路線 石破氏 対決姿勢鮮明に」、2019年11月12日、第4版。;“作为宪法前提的时代背景发生了重大变化,这应该成为思考令和时代宪法应有样子的契机”,“如果不在国会议论修宪问题的话,将有损于它作为表达国民意思的场所”,(16)『日本経済新聞』、「自民、地方政調会で改憲議論、世論喚起へ集会重ねる」、2019年10月29日、第4版。“必须举党一致,增大国民对修宪理解的幅度非常重要”。(17)『日経速報新聞』、「自民岸田派が憲法勉強会」、2019年11月11日19時30分。由上可知,岸田对修宪的态度发生了明显变化。

除了利用二阶俊博、细田博之、岸田文雄、佐藤勉等党内重量级政治家,安倍还指示二阶、细田等联名于10月25日向全党发出通知,要求以选区为单位,每个国会议员自己充当讲师,举办“修宪研修会”以及各种形式的“修宪学习会”,并强行要求在举办这些活动后的一周内,必须向自民党修宪推进本部提交报告书。安倍此举的目的是使自民党内对修宪消极的干部和党员改变态度,同时由党内到党外,让全体国民能够理解并支持修宪,为将来的国民投票打下基础。

自民党广泛动员社会舆论,制造巨大修宪声势的另一目的,是向在野党乃至执政联盟的公明党施加舆论压力。为此,自民党高层诸多重要人物亲力亲为,同时自民党宪法修改推进本部新设了游说委员会与组织委员会,负责在全国举办有关修宪的集会、演讲会等。10月18日,二阶俊博干事长率先在其家乡和歌山组织大规模集会;岸田文雄则于10月28日在埼玉举办了以修宪为题的地方政策调查会;代理干事长稻田朋美则率领自民党所属女性议员联盟“女性议员飞跃之会”,在全国各地进行街头演说,以吸引女性群体关注修宪;自民党青年局小林史明局10月25日也向修宪本部长细田提出,为了扩大修宪国民运动,希望对各个党支部举办的修宪研修会派遣讲师等。新设的游说、组织委员会计划发动并组织自民党干部分赴全国各地召集各种修宪集会。通过以上举措,自民党意在最大限度推动修宪的社会舆论工作,借此向在野党施压,同时也力推执政联盟公明党改变对修宪所持消极态度。(18)『読売新聞』、「自民改憲へ 機運高める 二階氏 地元で大規模集会 幹部主導 議論活性化狙う」、2019年10月19日、第4版。

第二,在国会这一主战场推进修宪进程。推进修宪的另外一个方向在国会这一主战场。因为以执政党为核心的修宪势力在参议院议席达到2/3多数,不可能采取强行通过手段,而只能与在野党周旋。安倍试图通过分化在野党而争取跨越门槛,因此无论是选前、选中还是选后,一再向“关键少数”的国民民主党伸出橄榄枝。但截至目前,不仅未能如愿,国民民主党还在国会与立宪民主党结成了统一会派。

目前,日本朝野各政党在国会围绕修宪问题所展开的博弈主要围绕两个焦点展开。一个是作为“程序正义”的《国民投票法案修正案》,另一个是“修宪原案”。相比之下,前者具有工具性,而后者是实质性问题。对于《国民投票法案修正案》,因其属于技术性问题,最终在国会得以审议通过的可能性较大。目前在野党使用“拖延战术”,目的无非是把其作为杯葛安倍修宪进程的工具。而对于“修宪原案”,即将来提交国民投票的修宪案,其形成过程无疑将是异常艰苦的博弈和拉锯战。目前,与审议《国民投票法案修正案》一样,在野党采取的也主要是“拖延战术”策略。

面对此种局面,自民党一方面通过各种举措向在野党施压,以推进并加快审议步伐。另一方面也采取“迂回战术”,即由朝野政党共同组成联合修宪考察团赴欧洲取经,以借势在国会推进推动实质性修宪讨论。众所周知,明治维新后日本曾向欧美派遣岩仓使节团等,此行所作的考察,对当年日本宪法的制定发挥了很大作用。安倍处心积虑,借用这一历史经验。在自民党的提议和推动下,于2019年9月下旬,由众议院执政党和在野党议员组成考察团,对修宪比较频繁的德国、乌克兰、立陶宛、爱沙尼亚四国进行了考察。自民党以学习修宪经验为由,意在借此机会与在野党进行感情沟通和意见交换,同时给外界造成执政党和在野党在修宪问题上相互协调配合的印象。但由于各国与日本国情迥异,考察几无成果,朝野政党也没有因此形成相关共识。(19)『読売新聞』、工藤淳「衆院憲法審 欧州視察 改憲論議 与野党対立回避から」、2019年10月18日、第13版。在自民党提议下,众议院宪法审查会于11月7日举行了考察报告会以及自由讨论。这是2017年11月以来时隔两年后再度举行的有关修宪的讨论,自民党认为是打开了实质性审议修宪的大门,并提出在11月14日审议的基础上,对《国民投票法案修正案》进行表决,以期在这次国会中拿出至关重要的成果。但在野党则强调要优先讨论在《国民投票法修正案》中强化对媒体报道限制问题。国会讨论最终未达成共识,问题被搁置。其后,安倍率领的自民党把修宪时间表设定为:2019年10月4日至12月9日召开的临时国会中,审议并通过《国民投票法修正案》;随后向众参两院宪法审查会提出自民党修宪方案。在2020年1月至6月的通常国会至秋季举行的临时国会和2021年上半年举行的通常国会期间,在自民党修宪方案的基础上形成修宪原案,审议并通过该原案,然后实施国民投票,实行新宪法。

但事实上,直到本次国会结束,《国民投票法修正案》也没有获得通过,(20)国民投票法、成立見送りへ 改正案 今国会、政府·与党が調整。https://www.asahi.com/articles/DA3S14264844.html自民党的愿望落空。面对这一现实,日本舆论认为,安倍有可能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后提前举行大选,以此寻找修宪的出路与胜机。同时不能完全排除安倍争取四选自民党总裁,从而延长执政时间,借机修宪。解散众议院提前举行大选需要有“大义名分”,对此,原自民党众议院议长伊吹文明指出,如果以修宪为题解散众议院并提前大选无疑是“违宪”的。因为“修宪的发议权在国会,解散权在内阁,以自己权限以外的东西为理由行使自己的权限是不允许的”。(21)『日本経済新聞』、「伊吹元衆院議長『改憲争点の解散は違憲』」、2019年10月25日、第4版。所以,这一步棋未必行得通。另外,至2019年11月,安倍已经成为日本宪政史上任期最长的首相,并为延长任期专门修改党章。如果四选,在党内无疑将遇到很大阻力。

对日本未来的修宪走势,日本国内舆论一般认为,在2021年9月安倍执政到期前,有望通过《国民投票法修正案》。但围绕实质性的“修宪原案”,不仅在野的立宪民主党、共产党、国民民主党等明确表示反对自民党提出的作为修宪原案基础的修宪四项目,执政联盟的公明党的态度也是未知数。在自民党内,除石破茂反对外,连岸田派名誉会长、原自民党干事长古贺诚也明确表示反对自卫队入宪明文化。由此看,安倍实现修宪的难度很大。

安倍在第一次担任首相期间,竭力使《国民投票法案》得以通过。2012年重新执政至今,很大程度上依然在原点踏步不前。究其原因,除了和平主义在日本社会和国民中根深蒂固难以轻易撼动、在野党以及执政联盟公明党的抵制外,诚如东京大学牧原出教授所指出的,修宪不仅仅是由议员数量决定取舍,也不应是一般意义的朝野两分,而是在程序、提案、条文、舆论调查、国民投票的各个环节,应该展开广泛深入的讨论,特别是要听取专家意见,修宪应该是国家政治改革的一种指向。(22)『週刊東洋経済(6877)』、牧原出「フォーカス政治 冷静さと専門的見地を欠く 憲法改正論議の危うい現状」、2019年9月14日、p.28-29。安倍誓言在任期内一定完成修宪,这种充满个人色彩的政治诉求,除了授人以柄之外,本质上也远离宪政本意。另外,包括解禁集体自卫权相关的安保法制在内的“解释修宪”,不仅弱化了宪法对政治的约束力,也助长了国民“即使不修宪也可以适应时代需求”的宪法观之形成。(23)『日本経済新聞』、横大道聡「『解釈』が憲法観ゆがめる」、2019年10月30日、第28版。在这一方面,安倍为首的自民党可谓在修宪问题上“作茧自缚”。

面对战后70余年、乃至明治维新以来150年未有之大变局,日本何去何从,是否继续走和平发展的道路,修宪问题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风向标。包括2019年日本参议院选举结果在内,日本右翼势力推动修宪所遭受的挫败感,无疑反映了基于历史惨痛教训,最大限度守住和平底线的理念,在今天的日本依然有难以撼动的深厚基础。因此,安倍在任期内实现修改和平宪法的“历史使命”,恐怕终难修成正果。中日关系历经曲折,现在已经重回正轨。要想行稳致远,两国必须在重大问题上相向而行。对于日本的修宪问题,中国自然有理由高度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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