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英国脱欧对英美特殊关系的影响*

曹晓云

[内容提要] 英国脱欧是当前欧洲大陆及国际关系中的重大事件，其缘起于卡梅伦为竞选而采取的一次政治博弈，但欧债危机以来英国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极度失望最终导致了英国脱欧公投成为事实。英国脱欧对英国本身、欧盟以及英美特殊关系都带来深远的影响。脱欧不仅会削弱美国对欧盟的影响力，也将削弱美英军事及情报合作等，降低英国在美战略天平中的份量。但由于美英关系的的基础仍然存在，脱欧可能对英美特殊关系难以产生根本性的影响，但将难维持原有水平。

在当代国际关系与世界政治中，英国脱离欧盟(简称“脱欧”)无疑是一件具有重大影响的大事。其意义不仅在于对英国本身、欧洲大陆力量对比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对英美特殊关系的冲击。英国脱欧最初缘起于卡梅伦为竞选而采取的一次政治博弈，但欧债危机以来英国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极度失望最终导致了英国脱欧公投成为事实。在2016年6月23日举行的全民脱欧公投中，英国民众以51.9%的比率予以支持。英国公投脱欧是一系列历史和现实复杂因素共同推动的结果，既有英国在欧盟发展问题上根深蒂固的“例外主义”欧洲观，也有欧盟民主合法性危机加剧、功能合法性缺失的推动作用。公投之后，英国内政、英欧关系，特别是英美特殊关系未来如何发展尤其引人注目。本文将试图通过英国脱欧问题的探讨，对英美特殊关系所受冲击及其未来作一初步分析。

一

长期以来，英国对欧洲大陆就一直保持相对的独立性，两者关系貌合神离。英国不是欧元区国家，可独立发行自己货币，对欧洲大陆保持出口竞争优势，同时还拥有自主财政政策。而欧盟其他国家认为英国不可靠，一直扮演着拖后腿的角色。英国不仅否决欧元，不参加欧盟的危机救助方案，不为缓解危机出力，还反对一切金融监管政策。英国与欧盟间的猜忌和不信任一直存在，相互间存在严重的信任危机。可以说,脱欧是英国与欧盟矛盾长期发展与累积的产物。

而实际上，英国首相卡梅伦对脱欧主张的初衷仅在于赢得大选。2013年1月23日，卡梅伦承诺，如果赢得2015年大选，将制定与欧盟关系的新原则，就脱欧问题举行全民公投，让人民有机会选择继续留在或退出欧盟。此后，英国脱欧进程按既定日程展开。2016年6月23日，英国正式举行脱欧公投，支持与反对脱欧的票数各52%、48%，支持脱欧民意占据上风。[注]“UK Faces Brexit Crisis after Europe’s Leaders Demand: ‘Get out Now’，”https://www.theguardian.com/politics/2016/jun/25/uk-faces-brexit-crisis.(上网时间：2019年3月15日)2017年3月16日，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批准“脱欧”法案，授权英国首相特雷莎梅正式启动脱欧程序。[注]“British Prime Minister Gets Power to Signal UK’s Exit from EU，”https://www.chinadaily.com.cn/world/2017-03/16/content_28585157.htm.(上网时间：2019年3月15日)2018年6月26日，批准特蕾莎·梅的脱欧法案，正式允许英国脱离欧盟。7月12日，英国发布脱欧白皮书。[注]“UK Publishes New Brexit White Paper Seeking Free Trade Area with EU,” http://www.ecns.cn/-news/economy/2018-07-12/detail-ifyvzyvz7261801.shtml.(上网时间：2019年3月15日)12月10日，欧洲法院裁定英国可单方面撤销“脱欧”决定。[注]“UK Can Unilaterally Stop Brexit - Top EU Court,” http://www.chinadaily.com.cn/a/201812/10/WS5c0e212ea310eff30329021a.html. (上网时间：2019年4月15日)2019年1月15日，英国议会下院否决了英国政府此前与欧盟达成的“脱欧”协议。[注]“英国议会下院投票否决“脱欧”协议”,http://news.china.com.cn/2019-01/16/content_74376900.htm .(上网时间：2019年3月15日)1月29日，英国议会下院通过一份涉及“脱欧”协议的修正案。3月12日，英国下议院就脱欧协议草案进行表决，最终以242票赞成，391票反对否决草案。[注]“Theresa May’s Brexit Deal Rejected Overwhelmingly by UK Lawmakers,”https://edition.cnn.com/uk/live-news/theresa-may-brexit-vote-live-updates-intl-gbr/.(上网时间：2019年3月15日)3月14日，英国议会下院投票决定支持英国推迟“脱欧”。3月21日，欧盟达成结论草案，同意将英国脱欧延期至5月22日，前提条件是英国议会通过英国特蕾莎·梅政府提出的脱欧协议。4月3日，英国议会下院以313票对312票通过一项法案，迫使英国首相特雷莎·梅寻求脱欧延期。[注]“Theresa May Under Fire as MPs Move to Bock No-deal Brexit，”https://edition.cnn.com/uk/live-news/brexit-wednesday-gbr-intl/index.html .(上网时间：2019年4月15日)4月10日，欧盟各成员国在布鲁塞尔达成一致意见，将英国脱欧的最后期限推迟至10月底。[注]“EU Gives PM May ‘Flexible’ Brexit Recess to Oct. 31，”http://www.chinadaily.com.cn/a/201904/11/WS5cae-72d4a3104842260b57c4.html..(上网时间：2019年4月15日)英国脱欧进程一波三折，目前前景尚不明朗，但却反映了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

历史上英国与欧洲大陆关系一直合合离离，英法为争夺欧洲大陆主导权进行过长期对抗，二战后也是貌合神离。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隔着英吉利海峡，地理上获得与欧洲大陆相对的独立性。这使两者民族心理与文化意识形态上也存在相对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使英国与欧洲其他国家存在不同的国家认同。英国人认为英国历史上就是个帝国，是个具有全球性影响的国家；英国应当平衡欧洲，而非欧洲普通一员，一体化则矮化了英大国形象；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来，欧债危机与难民危机都使英国感到受到束缚，付出多于收入。因此，脱欧是英国与欧洲陆历史与现实矛盾长期演化的必然产物。英国认为，脱欧后，英国将有更多行动自由，成为一个全球性的英国。[注]“Beyond Brexit, A Global Britain,” https://gov.uk/government/speeches/beyond-brexit-a-global-britain.(上网时间：2019年3月10日)尽管目前结果尚无定论，但脱欧不脱欧并不是问题的本质所在，人们更关心的是脱欧将产生何种结果，特别是其对英国、对英欧关系以及英美特殊关系所产生的影响。2016年4月，在英国举行全民公投前两个月，奥巴马专程访问英国并力劝英国留欧。他警告说，如果英国脱欧，英国在和美国进行贸易谈判时将和其他国家一样，不具有优先地位。[注]Philip Gordon, “America Fears Effect of Brexit Way beyond Britain，”Financial Times，June 22，2012．那么英国脱欧到底对英美特殊关系有哪些影响，英美特别关系何去何从，成为各方关注的要点。而欲探求英国脱欧对英美特殊关系的影响，首先就要探讨脱欧对英国本身及英欧关系的影响。

脱欧对英国的影响首先反映在经济层面。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报告，英国当前经济形势向好，国内生产总值和就业率稳步提高，就业率达到 84%的历史最好水平。显然，脱欧对英国向好的经济发展趋势的影响存在很大不确定性。短期内英国脱欧后很难保持国内生产总值的持续增长。从长远来看，很可能会使其进入下行通道。在卡梅伦宣布脱欧公投时，英镑汇率就直线下降，在公投结果公布当天，英镑对美元比价落到1985年来最低点，英镑在国际金融市场上严重受挫，严重冲击了伦敦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注]“Brexit Financial Turmoil Will Likely Persist: Analysts，”http://www.chinadaily.com.cn/kindle/2016-06/28/content_25887083.htm.(上网时间：2019年3月10日)英国财政部预计，脱欧两年后，英国GDP将下降3.6%,失业人数增加52万，英镑贬值12%，脱欧甚至会导致英国GDP损失6.3%～9.5%。[注]徐明棋：“欧元区国家主权债务危机、欧元及欧盟经济”，《世界经济研究》，2010年第9期。而这一水平与2008年金融危机的影响相当。欧盟是英国最大的贸易对象，其50%贸易额来自欧洲其他国家，脱欧不利于英贸易利益。脱欧后，英国须与欧盟重新签订合作和关系条款，这将导致英国经济产生不可避免的消极影响。根据英国工业联合会的估计，到2020年底，“脱欧”将给英国经济带来1000亿英镑的损失，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5%。[注]“Regional Economic Issues: Central, Eastern and Southeastern Europ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2016.11同样，脱欧也导致英国社会出现分裂，脱欧与反脱欧之争呈胶着状态，党派间难以妥协，对梅政府出现严重的不信任危机。对于英国的未来，英国《每日镜报》哀叹：“没有协议，没有希望，没有线索，也没有信心。”[注]“美国‘关门’英国脱欧被否 美媒:两大‘民主机制’陷入危机”，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1/17/c_1210040108.htm.(上网时间：2019年5月10日)国际社会更是对英脱欧及梅政府冷嘲热讽。意大利《新闻报》认为，英国“这个国家长期以来一直是政治稳定的象征，但是现在其前景完全无法预测。”法国《世界报》认为，“英国与布鲁塞尔在过去两年多辛苦达成的脱欧协议已经死亡”，而特蕾莎·梅的政治处境也比死‘好不了多少’。捷克周刊《尊严》则不加掩饰地对英国政府处理脱欧表示鄙视：“可以肯定的是，三年前那次愚蠢的公投让这个国家陷入让一个发达民主国家政治系统无法应对的境地。”[注]“英国脱欧无头绪，世界各地在围观”，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uk-47553742.(上网时间：2019年5月10日)

特蕾莎·梅政府为应对脱欧积极做准备。对内改组了内阁，专门成立脱欧部负责脱欧谈判；对外，为应对脱欧后处理与非欧盟成员国的关系、消除各国对英国孤立主义倾向的疑虑，提出了“全球英国”对外战略。“全球英国”政策是英国脱欧后一个宏观性、战略性的对外政策调整，意味着英国政府准备寻求独立自主的政治经济外交政策，将原有的欧盟主要成员国、欧洲地区大国的旧身份转换为全球性大国的新身份，并重新界定自身的利益和诉求。[注]张彪： “‘全球英国’： 脱欧后英国的外交选择”，《现代国际关系》, 2018 年第3期，第18～20页。但是英国脱欧将使其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影响力下降。失去了欧盟成员国资格，英国很难依靠欧盟在欧洲和世界事务中发挥原有作用，其国际地位和影响力将被削弱。

英国脱欧是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历史性事件，将对一体化的路径和前途产生深远影响。英国是欧盟最重要的三驾马车之一，其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是欧盟其他国家难以取代的。政治上，英国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具有较高的国际话语权；经济上，其国内生产总值和对外贸易都排在欧盟国家的第二位，仅次于德国。[注]“Regional Economic Issues: Central, Eastern and Southeastern Europ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2016.11.英国脱欧将会给欧盟财政增加负担。从欧盟内部力量结构看，英法德三方制衡对欧盟稳定起了重要作用，失去英国之后，法德对欧盟的主导权之争将浮上台面，这将不利于欧盟的稳定及其国际行动的统一性。英国退出欧盟后，双方未来如何合作，其合作模式及背后影响因素，都将对未来英欧关系增加重大影响和巨大不确定性。无论脱欧以哪一种模式落地，其结果都难以做到双赢。拥有强大经济影响力的英国一旦脱离欧盟，欧盟超国家政治实体的梦想将受到根本质疑。英国脱欧严重打击了欧洲一体化的信心，人们对欧盟前景及能力变得不那么自信。脱欧还势必在欧洲引起连锁反应在，促使其他国家效仿，导致欧洲进一步走向分裂。当前，欧洲逆全球化、反一体化运动风起云涌，法国国民阵线、意大利五星运动党等等都主张公投决定是否留在欧盟。而外国移民的不断涌入，则在欧洲形成一股反移民的民粹主义浪潮，这都使欧盟前途备受担忧。未来英欧关系如何深化，目前尚无定论。英国梅政府提出未来要构建“新型英欧战略伙伴关系”，希望双方成为彼此的好邻居，其前景虽然可期，但似乎有点差强人意。德国《柏林日报》载文称，梅失败了，英国输了。但最重要的事情是，欧洲也失败了，欧洲更加分裂。问题不在于英国是否会离开欧盟，而是欧洲的未来变得更加不稳定。[注]“美国‘关门’英国脱欧被否 美媒:两大‘民主机制’陷入危机”。

二

英国脱欧除对英欧关系产生重大影响外，对英对外关系的冲击莫过于英美关系。长期以来，英美双方在国际上彼此相互借重，在国际舞台上相互呼应，在国际关系中形成一组特殊的关系。而在美欧关系中，美国通常是透过英国影响欧盟，进而影响美欧关系。对于英国来说，英美关系是其“全球英国”政策的重中之重。英国脱欧无疑大大改变了欧洲大陆的力量对比，英国与欧洲密切关系的大幅降低，将使英美特殊关系受到严重冲击。

英国脱欧对英美关系的影响首先表现为双方关系出现新的不对等，引起人们对英美特殊关系产生质疑。过去，英美特殊关系是美主英从，英国在国际上配合美国行动，而美国也对英国这个老伙计予以面上的尊重。但脱欧后英国表面上力量走强，实际上却对美倚重与依赖的一面加强。美国国务院信息也显示，英国是美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国。美国是英国最大出口市场，位居欧洲统一市场之后，美还是英国商品和服务第二大供应商，仅次于德国。在脱欧的背景下，英国在可能失去最大零关税进出口市场欧盟时，对美贸易更加依赖，而这无形增加了特朗普对英国挤兑杠杆。[注]王蕾：“特朗普尴尬英国行，英美‘特殊关系’遭考验”，《第一财经》，2018年7月14日。有迹象表明，脱欧靴子尚未落地，英美特殊关系已受到冷落。特朗普上任后，英美两国元首互动开始落后于以往。2017年初特雷莎在访美后，曾力邀特朗普访英，并视之为两国关系的标志性事件。但接下来的大半年中，特朗普访问欧洲多个国家，唯独不去英国，使外界对英美特殊关系备加质疑。美国《国家利益》网站发文称，英美特殊关系遇到了麻烦，特朗普上台后，两国关系“已经从好到坏，从坏到更坏”。[注]“英美‘特殊关系’受考验”，《人民日报》，2018年1月19日。从姗姗来迟的2018年7月特朗普访英进程中可看出，特朗普还有意恶心英国这个特殊伙伴。他公开发表干涉英国内政和“带侮辱性”的言论。在英国民众抗议下，其访英从正式国际访问降为工作访问，其行程被戏称为英伦历史遗产游和特朗普房地产高尔夫项目游。[注]王蕾：“特朗普尴尬英国行，英美‘特殊关系’遭考验”，《第一财经》，2018年7月14日。不仅如此，特朗普还趁火打劫，要求英国彻底或降低美国农产品贸易壁垒，并为工业产品争取免税准入。由于特朗普处处“美国优先”，脱离两国特殊关系基础，导致双方在贸易、伊核、气候问题都出现严重分岐。2019年5月8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访问英国时，就英国与中国华为公司进行5G网络的合作计划发出严重的警告，并威胁会暂停两国之间的情报共享。[注]“Pompeo Revels in US-UK ‘Special Relationship’ Despite Cracks,”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europe/pompeo-in-london-to-discuss-the-uk-us-special-relationship/2019/05/08/1349115e-7178-11e9-9331-30bc5836f48e_story.html?utm_term=.fff997756e73. (上网时间：2019年5月10日)

进一步而言，英国脱欧将在战略层面上对英美特殊关系产生重大影响。在美国对外战略及全球战略中，美国希望英国作为其重要的安全伙伴，能在美全球战略中为美站台并提供相应支持。因此美国认为，英国脱欧对英美特殊关系有消极影响，力图劝说英国不要脱欧。2013年1月，在卡梅伦宣布公投之前，美国负责欧洲事务的助理国务卿菲利普·戈登就表示，美国需要一个在欧盟中发出强大声音的英国，这是美国利益所在。[注]Julian Borger，“Britain Should Stay in European Union，Says Obama Administration，”The Guardian, January 10, 2013．奥巴马表示: “在一个日益危险和动荡的世界里，美国需要一个强大、开放、活跃、包容的欧盟。一个包含英国的欧盟更具备上述特征。当美国在反恐、气候变化等问题上寻找合作者之时，美国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在英国脱欧后向内看并日益分裂的欧盟。”[注]Philip Gordon, “America Fears Effect of Brexit Way beyond Britain，”Financial Times，June 22，2012．由此可见，从战略高度上看，英美特殊关系的建立来自英国特殊的战略价值，它可以在国际战略天平中增加英国的分量，两者在战略、同盟、军事及共同价值观上的合作，都是其他国家无法取代的。一旦脱欧，英国在欧盟影响力降低，势必影响美国对欧盟的合作与影响力，从而反过来削弱英美特殊关系。

英国脱欧对英美特殊关系的重大影响还表现在安全层面。脱欧对英经济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其对英国经济到底将会产生多大影响很难精确评估，其中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但可预见的是，一旦脱欧可能造成的经济下滑将导致英国国防和对外事务资源缩水，从而使其对美国际行动的支持力度下降。近年来，英国国防支出一再削减。随着军费的进一步减少，英国很可能削减自己的国际义务，从而相应减少对美军事支持。再者，英国脱欧也将严重削弱英美两国的情报合作。长期以来，英国与欧洲国家在情报收集上相互共享，特别是预防国际恐怖主义上有密切的合作。脱欧后，英欧情报合作水平将随之下降，在国际恐怖主义势力抬头，欧洲面临反恐任务艰巨的情况下，脱欧无疑会弱化英国情报能力与美英情报合作的质量与水平。

再看脱欧对大西洋两岸关系层面的影响。欧洲是全球战略力量角逐中心，二战后，欧洲大陆基本形成了以欧洲一体化为中心的战略稳定体系。历史上互为敌手的英法德意等都在共同体的大厦下抛弃前嫌，而美、俄则通过欧洲的中间力量相互影响，从而达到势力均衡态势。其中，美国对欧洲大陆的影响主要是通过其铁杆兄弟英国作为前沿代理，即通过英国影响欧美关系。具体表现为，美国通过英国影响欧盟内部决策，左右欧盟的发展方向及内外政策，影响欧洲内部其他国家对美立场，影响欧洲对俄关系。而长期以来，英国因国际地位不断下降，也被迫并乐于在战略上与美相互捆绑，充当美欧洲战略前沿代理人的角色。故而历史上，英国被称为美国在欧盟的“特洛伊木马”，法国戴高乐甚至两次否决英国入欧。而二战后数十年的历史经验证明，英国与美战略上相互配合，为美站台，已成为美战略上重要盟友。而脱欧则使英国与欧洲大陆关系有可能重新改写，这将严重冲击大西洋两岸关系。

对于美而言，英国脱欧表明英国在欧洲大国关系中的地位与作用大幅降低。历史上，英国一直与欧洲大陆保持距离，充当欧洲大陆的外部平衡者与干预者的角色。正是因英国的平衡作用，欧洲大陆强国之间互相制衡，形成谁都无法绝对占据上风的局势。但随着大西洋两岸关系的演变，以及美国全球影响力走弱，法德等欧洲大陆力量不断上升，并在欧盟内外政策及防务问题上独立声音走强。而英国脱欧将使法德力量进一步突显，英国作用弱化，从而进一步改变英德法力量对比，并进而触动大西洋两岸关系的根基。同时，英国脱欧也不利于欧洲团结，更不利美国对欧洲的控制。一个强大而统一的欧洲显然会增加对美独立性。但同样，一个软弱、分裂的欧洲也不利于美国的控制。欧盟的分裂、民粹主义抬头，将进一步撕裂欧洲的社会，特别是形成恐怖主义滋生的土壤，这将成为美国不得不面对的棘手难题。

更重要的是，分裂的欧洲不利于发挥对俄罗斯的平衡作用。英国脱欧还可能造成欧洲对俄罗斯制衡力量弱化。在美国看来，一个强大、团结的欧洲将有助于平衡俄罗斯的力量。近年来，美国在国际上力不从心，特别需要欧洲大陆为其分忧，阻止俄全球影响力的发展及其对美冲击。显然，一个团结统一的欧洲不能没有英国的参与。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及核俱乐部成员，英国的缺失将削弱欧盟对俄的制衡力量。在欧盟内部，英国坚定站在美国一边，对俄持强硬立场，强调欧盟配合美国行动。而脱欧后，法德等亲俄力量将失去英国牵制，很可能进一步拉近与俄关系。长期以来，强调俄罗斯威胁论是美国强化北约凝聚力的重要手段，俄欧关系的亲密会弱化北约的重要性。而实际上北约内部一直存在不同声音，有的甚至主张与俄缓和关系。在美全球力量收缩及全球战略转移的大背景下，美需要更加倚重欧盟的力量，这些都将因英国脱欧受到削弱。另外，法德等一直谋求建立欧洲独立防务，摆脱美国影响，只是受到英美的极力反对。英脱欧将使欧洲独立防务追求少了英国这一制约因素。

总之，历史上英美特殊关系主要建立于英国在美国全球战略中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特别是英国在促使欧洲配合美国国际行动方面的重要地位。脱欧将使英国充当这一角色的份量减轻，弱化英国对美全球战略的支持力度，削弱美国对欧盟的控制及对俄战略制衡。[注]“After Brexit, Britain Is Free - But It Will Never Be A Global Power Again,” https://www.independent.co.uk/voices/brexit-eu-referendum-us-special-relationship-britain-will-never-be-a-global-power-again-a7150066.html. (上网时间：2019年3月10日)

三

作为美国铁杆盟友，英国脱欧显然不利美全球战略利益，并将削弱英美特殊关系。但如何看待英美特殊关系的发展及其未来，目前尚难作出明确的判断，英美特殊关系有其历史必然性与时代特殊性，受脱欧影响必然会发生部分变化，但很难说这种特殊关系的性质将会受到根本性的冲击。

英国脱欧还有反复的可能，因为这取决于英国新执政者的执政理念及英国民众、议会的态度。但无论英国脱欧进程是否顺利，其脱欧结果最终如何，英国对美特殊地位将很难改变。英美特殊关系是历史形成结果，并且其特殊的基础仍然未变。英美两国特殊关系源自二战时应对世界法西斯的威胁以及遏制苏联的共同经历，两者在战略需求、历史文化、语言风格都有很多共性，而现实利益也是两者构筑特殊关系原因所在。对英国而言，在大英帝国退出历史舞台后，它需要借助美国力量维持大国地位；对美国来说，英国的全球影响力与欧洲影响力也是不可取代的，在诸多方面，它都需要英国为其充当打手与代言人。尽管当前英美两国特殊关系受到脱欧冲击，但两国长期合作的意原仍然存在，英国仍愿为美站台、为美代言，美国也不可能彻底摈弃英国这枚棋子。更重要的是，英国在世界舞台中的大国地位在相当长时期内很难改变。英国是北约成员、欧洲头号军事大国，并紧跟美军的世界行动与部署；英国具有很强的情报收集与分析能力，藉此跻身美国情报联盟“五眼联盟”，美欧情报合作很大程度上是英美情报合作；英国是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在世界多个国际组织中占据重要位置。英国的硬实力、软实力及美英合作的基础不会随脱欧而全部丧失，两国特殊关系的基础依然未变。因此，奥巴马认为，英美特殊关系经得起脱欧的冲击，英仍是美国外交、安全和经济政策的重大基石。[注]陆忠伟：“英美‘特殊关系’会否一脱而变”，《文汇报》，2016年7月2日。

同时，也要看到，脱欧必然对英美特殊关系产生新的影响，这种影响虽不是颠覆性的，但也足以改变这种特殊关系的若干重要方面。正如前文所论，英美特别关系将在诸多方面受到严重冲击，这足以使美英关系发生部分质变。对于脱欧后的英美特殊关系的走向，有三种可能性。一是英美仍然维持此前的特殊关系，并有可能随着英国脱欧走向独立而进一步走强。二是英美特殊关系下降为一般的国与国关系，甚至英国的位置被法德取代。三是英美特殊关系虽有一定弱化，但这种关系被赋予新的内涵，英美特殊关系性质虽然不变，但局部出现调整。纵观当前国际战略形势以及欧洲大陆力量对比的变化，可以看出，英国虽然脱欧，但不可能走得太远。英国与欧洲大陆长期形成的密切关系也不可能完全改观。在欧洲大陆的大国关系中，法德独立力量走强虽是趋势，但也不可能走得太远。其中，法德历史上的恩怨与嫌疑不可能完全消失，英国仍是欧洲大陆离岸的平衡手。在对俄关系上，法德对俄虽可能进一步密切联系，但这种关系与其与英关系不可同日而语，没有英国的参与，欧洲大陆与俄国关系即无法走得太远，且前景难料。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美国显然仍要借重英国来对欧洲大陆施加影响，英美特殊虽在变化，但不会降低到一般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这种特殊关系虽不可能与脱欧前同日而语，但势必被打上新欧洲时代的烙印。

事实上，对美欧特殊关系的发展前景，美方常表现出自相矛盾的两种声音。奥巴马虽然极力反对英国脱欧，但又表示脱欧不影响英美特殊关系。[注]“Obama Says Britain’s ‘Special Relationship’ with the U.S. Will Survive Brexit，”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post-politics/wp/2016/06/24/after-warning-britain-not-to-leave-the-e-u-obama-strikes-a-calming-tone/?utm_term=.d243116315ac.(上网时间：2019年2月10日)而在当前美国内部，特朗普就对英国脱欧表示支持，并认为这是英国自己的事，他甚至认为英首相特雷莎·梅应“起诉”欧盟，并期待英脱欧后英美可以达成自由贸易协议。[注]“Trump Advised May to Sue EU over Brexit, Prime Minister Reveals，”https://www.foxnews.com/politics/-trump-advised-may-to-sue-eu-over-brexit-prime-minister-reveals.print. (上网时间：2019年3月10日)相对而言，美国机构层面较为低调或超越。在英国议会否决脱欧协议后，作为英国最大盟友，美国白宫和国务院都未发表声明，也无法得知特朗普是否致电英国和欧盟领导人。只有美国全国商会下属的美英商业协会发表声明称，英国脱欧对美国商界有很大的利害关系。[注]“美国‘关门’英国脱欧被否 美媒:两大‘民主机制’陷入危机”，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9-01/17/c_1210040108.htm.(上网时间：2019年5月10日)总体来看，美国内部无论是对英脱欧自相矛盾的立场表态，还是作壁上观的平和反应，都表明美对英脱欧并不太在意。这背后反映的不变趋势是，英国无论脱欧与否，其始终是美国在国际事务中最为重要的盟友与不可多得的助手。无论从文化意识形态考虑，还是从政治思维惯式考量，英美超出一般国家的双边关系不可能受到根本挑战。尽管如此，脱欧后的英美特殊关系将难以维持以往高度契合的水平，特别是全球战略力量对比发生重大变动，美国全球战略重心转移的新形势下，美英不管承认与否，都将不得不重新审视彼此关系，并赋之以新的内涵，予以新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