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中国正处在经济发展方式的结构调整与历史转换时期。由于地理环境和经济社会形态不同,中西方传统经济思想具有诸多不同的特点。中国独特的传统经济思想对国家发展道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本文对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与中国发展道路之间的历史关联的探讨,有助于认识中国发展道路的特征和延续性,更有助于认识中国的今天和未来。
对一个民族而言,经济思想的产生和流变是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中发生的,特定的地理环境会影响到经济条件和人文环境。地理环境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基础,也是文明创造的自然基础。不同的地理环境使生活于该环境中的人类必须选择相应的生活和生产方式,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差异又制约或影响着他们的经济思想和观念。华夏文明诞生的这块土地与其他文明最大的不同是处于一种自然封闭的地理环境之中,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无法克服的地理障碍。
在这一封闭的地理环境里,黄河构成了中华文明的摇篮,是中华民族创造独具特点的历史文化所依托的自然条件。与古希腊罗马重视商业贸易、不断追求向外扩张、文化冲突与武力征服的海洋文明不同,封闭性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先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方式和文明,其重要特点是追求文化的同化和融合。
中华文明起源虽呈多源特点,但重要地区是黄河流域。中华民族自形成之日起就面临黄河泛滥的危险。也正是在治理黄河的基础上,中华文明诞生了最早的国家形态——夏王朝。夏商周三代,延续的都是一个有利于治水的大一统政治格局。经过春秋战国的分裂动荡,秦始皇统一中国,改西周分封制为郡县制,进一步强化了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建立了完善的中央集权大一统帝国。大一统帝国的统治基础是小农经济和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的宗法血缘关系。大一统帝国的体制既有利于黄河水利工程的实施,也有利于克服小农经济的分散性,把财富集中起来,从而创造相对较高的生产力水平以造就都市经济的繁荣。
中华文明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制度系统决定了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特点,这些特点在研究本位、重点、主导和文化思维上都与西方不同。
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具有明显的国家本位特点。所谓“国家本位”,是指分析经济问题从国家的立场出发,关注国家的利益。如古代中国所谓的“经济”含义就是经邦济世(或经世济民),讨论的多是治理大一统国家必须解决的诸多经济政策问题,诸如农工商之间的关系、国家的土地及财税,这就与西方早期经济思想讨论的多是个人家庭(庄园)如何处理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等微观问题明显不同。纵观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史,历代思想家们集中讨论的课题主要是土地、赋税和货币,这三大问题的讨论都是从国家本位的立场出发。
大一统国家的经济基础是小农经济,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中的 “重农抑商”观念就反映了这一社会经济结构的特点和对这一社会经济结构的维护。在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的封建社会,农业是人们生存的基本保障,又是富国强兵的基础。农业基础薄弱,社会将面临不稳定的威胁,国家政权就难以稳固。因此,“重农”自然成了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一个特点。从战国中期开始,在法家学派的经济思想中出现了“抑商”的观念。他们认为,私人工商业的收入较高,如果不加以抑制,弃农经商的人就会增多,必然会影响到农业的生产,商品经济的发展还会瓦解传统的自然经济基础,危及大一统中央集权的国家统治。秦汉之后,“重农抑商”(抑私商)成了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和经济政策的主流。直至宋代,随着江浙地区商品经济的发展,才出现了以陈亮、叶适为代表的浙东功利学派为改变商人社会政治地位而发出呼声。明中期以后的思想家延续了这一观念,黄宗羲进一步提出“工商为本”的口号,反映出这一时期商业经济形态的变化和商人社会地位的提升。相对于古希腊罗马的重农思想主要关注农业经营与管理而言,先秦重农思想的主旨是在于说明农业对于国家富国强兵的重要性和国家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政策,其目的是加强封建国家的经济实力。国家本位这一特点决定了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大多考虑的是宏观问题。
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关注的重点是如何抑制土地的兼并问题。在古代中国,农业是最基本的生产部门,土地是最基本的生产资料。由于地主阶级地产占有欲的无限性与自耕农经济的脆弱性,使得古代中国一方面出现了“人贫富不定,则田之去来无常”的现象,经常呈现出“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局面,另一方面也诱发了古代中国周期性的经济和政治危机。因此,土地制度自然也成了历代思想家关注的重点。与欧洲关注庄园的分工与效益不同,中国从春秋战国以来关于土地制度问题的思考、学说异常丰富,成了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一个特点。为解决因土地兼并所引发的社会政治危机,思想家先后提出了很多方案。汉儒董仲舒认为土地兼并是造成社会贫富悬殊的原因之一,提出了限田论主张。董仲舒之后,西汉末王莽进行的王田制改革在经济史上颇有影响,其核心是对土地实行国有化,由国家授田给无田地的农户,禁止私人进行买卖。西晋占田制是王莽之后封建地主政权和思想家们企图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的又一次重要尝试。北朝时期的李安世是均田思想的最早提出者,其特点表现在将土地分配与封建租税结合起来,确定了土地的使用者与国家之间的依附关系。既解决了土地的兼并问题,还解决了封建国家的财政赋税问题。从宋代开始,由于推行“不抑兼并”政策,宋中期以后土地兼并现象又开始泛滥,土地兼并问题再次引发思想家们的普遍关注。在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中,通过国家宏观调控来抑制土地兼并一直占据土地政策的支配地位。
与国家本位相对应,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中以管仲为代表的轻重论占据着主导地位。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就形成了轻重论和放任论两大思想体系,西汉后进一步发展成型,贯穿于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始终。在这两大思想体系之中,轻重论的国家干预主义一直居于经济政策上的主导地位。轻重论强调依靠国家政权的强制力量或政策来调控经济,或国家直接经营工商业,实行专卖和禁榷。国家干预经济的具体办法包括国家运用行政手段来垄断市场,左右物价;国家对重要自然资源如矿山进行垄断,实行“官山海”(即国家垄断)和部分专营制度,调控物品的轻重,增加国家收入;国家采取行政手段和立法等手段加强对商品流通的控制,即所谓 “官国轨”。通过这些“轻重之术”就可以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实现控制经济的目标。汉代桑弘羊是运用轻重论调控经济的典范。轻重论在古代中国具有深远的影响,历代统治者都不同程度地继承了轻重论的理论和政策,也是历代理财家所利用的理论武器。
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强调 “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这与当代复杂科学的综合思维不谋而合。按照这一理论思维,人与自然、社会是一个和谐的统一体。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表现出强调综合统一的辩证思维特点。这一辩证思维的优点体现在用整体的、联系的、发展的观点分析问题,强调整体大于部分之和。这与西方分析性的、强调理性分析的形式逻辑思维不同。从经济思想的内容来看,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在论述具体的经济问题时,常常不仅着眼于经济规律的探讨,还往往注意与此相关的政治、伦理等问题。如其“重农”思想,不仅要求农民努力增加生产,更看重的是由此可以富国强兵,稳定国家政权。反对奢侈品生产的“抑末”思想,不仅因为奢侈品生产消耗了社会紧缺的资源,费时费工,更在于能杜绝人们因抵抗不了诱惑而发生的违法犯罪行为。轻重论不仅突出了对经济的调控,更看中的是对君权维护的政治考量。
儒家的“义利观”就典型地体现了这一文化思维的特点。自汉武帝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学说被历代政府推崇为治理国家的意识形态。在这一意识形态的指导下,强调把经济活动从属于政治秩序和伦理规范的约束之下。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价值取向不是指向人的欲望、需要,而是治国平天下的政治道德秩序。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中对一项经济政策和经济观念的评价,往往不是从其可行性的技术分析出发,而是强调要从“道义”为先的道德价值评价出发去研究经济问题。儒家认为“义”与“利”相较而言是义重于利,道德价值高于物质利益,汉以后的儒家学者继承了先秦儒家的这些义利观念。“贵义贱利”,也被称为中国传统经济思想的三大教条(另两个是 “重本抑末”和 “黜奢尚朴”),“贵义贱利”不是不要利,而是强调要用义来统利,把人们对私利的追求规范在合乎政治道德的范围之内。
中国传统经济思想中的经济政策和制度设计也都体现了这一特点,从西周的井田制到孟子提出的“制民之产”,主张先要保证人民的物质生活,而“不违农时”“薄赋敛”“抑兼并”和“募民屯耕”等经济政策也都是为了体现“仁者爱人”的道德原则。所谓“重本抑末”“黜奢尚朴”,也都有维持社会风气纯朴这一道德规范要求的考虑。
比较中西方不同的发展道路可以发现,中央集权制度、多种所有制经济结构、儒家伦理构成了中国发展道路的历史关联。
中国发展道路强调大一统中央集权制度的权威,其治理方式与西方完全不同。中国的政治是中心式的,中央政府具有至高无上的威权。这是因为农业文明、天然的封闭居住地域和商品经济的落后是中国形成集权政治制度的重要因素。在漫长的中国发展道路上,宗法血缘关系显示着中国国家发展的特点。宗法制度与中央集权制度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互相依赖,互相支持,形成了古代中国如马克思所说的“亚细亚形态”的集权体制。中央集权制、地方郡县制、官员代理制是中国传统政治体制的鲜明特征。从秦始皇统一中国开始,历代政府始终围绕如何加强中央集权这一核心问题进行继承和创新。中央集权政府的存在,从经济发展政策上看,有助于推行政府主导的产业政策和规划协作,具有一定的优势。从战国时代起,中国就不存在“无为而治”的政府。在近代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先后在国际贸易中占据主导地位并受中华文化影响的日本、韩国等,都在不同程度上推行了政府主导的产业政策,才得以在20世纪60~70年代成为世界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
中国发展道路在经济所有制结构上呈现出多种所有制的特征。在古代中国,土地制度分为土地国有、地主土地所有和自耕农土地所有三种基本形式。在工商业经济上,也体现出鲜明的多种所有制特点。整个封建社会,官营工商业都是国家赖以存在的重要物质基础,因而受到格外的重视。官营工商业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春秋战国时期,官营工商业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工商食官”制度作为官营经济的一个组成部分,为国家增加了大量的财政收入。春秋中叶以后,随着土地私有制的逐渐建立和封建地主制生产关系的产生,工商业部门也逐渐向私人经营方向发展,出现了以生产商品为主的私营手工业和独立个体手工业者,但仅是对官营工商业的补充,“工商食官”制度仍占据主导地位。从秦汉开始,国家建立起了完整的官营手工业管理体系。此后历代王朝都设有专门的官营手工业管理机构,其生产范围很广。综观中国封建社会,官营手工业代表了当时国家的先进技术水平,表现出多种经营管理方式,如禁榷、均输平准等,主要是为了满足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及自身消费的需要。所谓禁榷是指国家运用行政手段垄断某种商品的产和销,禁止民间私人经营。春秋初年,管仲在齐国推行的“管山海” 的政策,垄断盐铁的生产和销售,是古代中国实行禁榷制度的开端。比较完备的禁榷制度是西汉武帝时建立的。西汉以后,禁榷制度作为一项传统的经济政策,为历代政府所沿袭,禁榷的范围也不断扩大。均输平准是国家运用行政力量调剂运输、平衡物价,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保证中央物资供应的政策手段,是从汉武帝时期开始的。王莽新朝时期,进一步推行了五均六筦政策。北宋王安石变法,把均输法和市易法也作为变法的重要内容。以上历代经济改革其政策和内容虽不尽相同,但本质上都是运用中央集权的行政力量干预或调控商品流通,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
儒家伦理构成了中国传统商业伦理的基本内涵。儒家伦理可简括为“以人为本”的仁爱观、“以德为先”的义利观和 “以和为贵”的和合观,这使得中国传统商人在伦理上表现为推崇以义制利的信义观、勤奋敬业的职业观及修身正己、同舟共济的和谐观,并以儒家的伦理价值观作为经商的指导理念。战国初年的大商人白圭的经商之道是“仁、智、勇、强”四个德目,其 “薄饮食”的行为,又可以归纳为“勤俭”二字,这五个德目都是儒家提倡的伦理精神。儒家伦理对古代商人工作伦理的影响,还包括有 “敬”和“忠信”等道德人格内容。“敬”的职业意识是儒家所倡导的商业伦理之一,对古代商人的进取精神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同时古代中国商人以 “诚信”作为经济活动中的取胜之道,由此形成了诚信的商业伦理传统。诚信的观念经过新儒家的提倡,已深深地印刻在中国古代商人的心中,表现在商业运作上则是讲究货真价实,礼义经营。只有以诚待人,才能建立稳固的商业合作关系。天道不欺的观念对明清商人的影响非常深刻。
韦伯认为,清教伦理中的 “天职”观念有助于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根据韦伯的解释,西方资本家全心全意经营赚钱的宗教动机不是为了物质的享受,而是为了要用经营的成功来证明自己在尽“天职”方面已才德兼备。在古代中国,儒家的“成德”观念在明清商人中发挥着与新教“天职”观念相似的作用。“成德”是儒家伦理的“要义”,具体内容是儒者不但要修身见于世,更要泽加于民。明清商人认为,他们的商业生涯具有一种庄严的意义和客观的价值,自己从事经商,与士人的 “成圣成贤”具有相同的价值,并无逊色可言。这说明儒家“成德”的观点也已成为明清商人经济活动的一种精神趋力。
中国发展道路不是凭空来的,而是有其独特的历史关联,它必然具有可持续性,自然也会影响中国道路的今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