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妮
先生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一身中山装,立翻领,四贴袋,前襟五颗扣子齐整,袖口另有三颗扣子,也很齐整。
先生有三好,好酒,好棋,好书。
小时候,我眼中的先生,不是嚼花生喝小酒,就是执棋子与友对弈,更多时候,一书在手,诸事不管。先生读的书很杂,有小说,有杂文,当然少不了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
先生对付我们的手段,是罚背课文。迟到,早退,上课搞小动作,欺负女同学,等等,统统被罚背课文。放了学,教室后墙下站一溜小坏蛋,捧着课本各念各的经,若是背下来了,便到讲台上找先生背。我常背不过关,重背还不过,戒尺“啪”就落到我的手心。那时我特别顽劣,先生就盯我特紧,一双眼睛瞪得我肌肉发紧。后来,不用他瞪眼,一看见中山装,我的小腿肚就自觉绷紧。
老了的先生,又加上一爱好:行走。他一会儿出没山野,一会儿浪迹城镇。
他到我家,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去年大年初八,我在柳江边别墅宴请几个当年一起下海捞金的老友。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大家都有些醉了。
“哥们,让黄姑娘给来一段?”我听到老赖说。
“好!”接着是一片叫好声。黄姑娘是老赖的新助理,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眉梢微挑。这酒席上,清一色的男将,除了黄姑娘。
“好!”我也说。
黄姑娘会唱戏,老赖说黄姑娘的奶奶是广西彩调剧演员,黄姑娘学戏二十年,喉里养的是金丝鸟,身段里藏的是水妖精。
“就唱《王三打鸟》那段!”老赵说。老赵想唱王三,让黄姑娘唱毛姑妹。
有人推我去取伴奏的家伙。
书房里,我收藏着一套用于彩调剧伴奏的锣鼓。取的时候,我顺便看了看窗外,河水一半是红的,日头离水面还有一尺半。我喜欢这种时分,繁华一寸寸被河水收了去,水面上,泛滥着一天里最后的涟渏和波光,那是一种决绝的凄艳的美,使人留恋,使人心生善念。
先生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笃,笃,笃。”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我拉开门,乜眼,歪脚,站不稳,看不清。
先生站在门外,身着中山装,立翻领,四贴袋,前襟五颗扣子齐整。我晃晃脑袋,发现他袖口那三颗扣子,也是齐整的。
先生的眼睛瞪着我,瞪得我小腿肚打颤,肌肉发紧,手心也发紧。
但先生没有打我的手心。他站在饭桌前,静静扫视一群醉汉,盯着满桌残羮剩菜,不说话。我的老友们识趣,一个个拱手告退,黄姑娘也无声无息退去了。
哦,忘说了,先生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