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 生

2019-11-16 02:47■白
长江丛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工蚁工蜂岳阳

■白 杨

最后,吴小明才依稀明白,所谓陌生,源于自己。

吴小明从小就害怕上幼儿园,倒不是害怕幼儿园的热闹,而是怕陌生。

吴小明长大之后仍然不喜欢陌生,尽管他熟悉的世界,越来越大。但陌生也越来越大,甚至更大。

因为害怕陌生,吴小明的生活一直懵懵懂懂,随波逐流。从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他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别人不愿意做的事,只要合规矩,他也愿意去做。从这个角度说,他倒不是没有自己的主张。

吴小明大学毕业进了机关,工作一丝不苟,写公文按部就班,首先其次再次最后,一点要求两点建议三点展望,要提高认识要积极发挥要大胆创新。慢慢地副科级、副科长、科长升上来,似乎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波澜不惊。往后一看,吴小明的后半生透明得一览无余,没有什么悬念。这样一个人人看好、前程似锦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吴小明不苟言笑,谈恋爱的时候万娜差一点因为这和他吹灯拔蜡,尽管他们已经谈了几个月。整天和一个榆木疙瘩在一起,还不把人闷死。万娜这话刚一说出口就让她小叔截回去啦。万娜的小叔开一家装潢公司,场面上混的小老板也算见多识广,专好附庸风雅,咬文嚼字显得自己不那么土鳖。他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万娜不这样想,她说,才不是慎于言,吴小明他不是谨慎,是嘴笨。她想起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叽叽喳喳没话找话,吴小明总是有一句每一句的,即使主动说什么也是三言两语。和这样的人怎么生活一辈子啊!万娜的小叔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我看好吴小明。他对侄女说,你听我的没错。

其实和万娜在一起,吴小明还是开心的。心情愉快,工作就顺利,各种关系就处得好,内心里感觉环境就不陌生。只要不陌生,他就如鱼得水。

吴小明喜欢熟悉的环境。熟悉,就是自然,就是规矩。和小时候怕上幼儿园不同。那时候是怕见陌生人,怕陌生的环境。随着见到的陌生人、经历的陌生环境越来越多,他早就习惯了。现在他怕的陌生,是违反常理,溢出于想象。

岳阳和吴小明同时进入机关。和吴小明不同的是,吴小明从校门直接进入衙门,岳阳来之前,先当了三年小学教师。相比来说,岳阳的社会经验要比吴小明多一些,尽管他也是由“校门”而衙门。

岳阳的社会经验,一言以蔽之,就是眼神儿要活。这是来机关之前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告诉他的。领导到学校检查工作,看到黑板报上的粉笔字遒劲有力,站了很久,似乎把每一个字在心里都临摹了一遍。回去就向校长打听,是个年轻的老师,男性,正巧机关缺一个写写画画的,就把岳阳调了过来。教导主任年过半百,看着这个时来运转的年轻人,内心颇多感慨。机遇啊,人生中的机遇,这个小伙子,这么年轻就赶上了。

你没有任何社会背景,除去字写的好,教小孩子画画,你基本上没有其他特长,到机关,累死累活,难出头喔。教导主任说。

那我还不如在这儿潇洒,我不去了。岳阳赌气。

不!要去。

望着一脸迷茫的年轻人,经验丰富的教导主任说,附耳过来。

两个年轻人在机关里相得益彰。吴小明文章写得好,岳阳字漂亮;吴小明话少,显得迟钝,岳阳风趣,显得活泼;吴小明好静,岳阳好动……领导知人善用,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吴小明结婚没多久就被提拔成副科级。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不结婚好像终究不是大人。可岳阳没有结婚也被同时提拔,又好像跟结不结婚没啥关系。

吴小明认为是妻子万娜带来的好运气,万娜有帮夫运。万娜说什么他都点头。万娜笑骂,你就不能说个不是?

遵命,夫人。有时候吴小明也会幽上一默,但这样的情景很少。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小明在机关以严谨、沉稳著称,你就不要为难他了。万娜的小叔说。

谁说的?万娜抬眼盯着小叔。你公司里的事还忙不过来,怎么有时间打听这些?

这你就不懂了。小叔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整天和小明在一起,你看不出来吗!

事情是从吴小明当上副主任之后发生变化的。这时候他开始分管一块儿工作,和其他部门的联系多了起来。小叔经常找他办事,无非是打听个消息,请人吃个饭。场面上的事他不得不应酬,场面上的话他不得不说。其实他心里已经不胜其烦。有一种感觉飘忽不定,怪怪的,有时让他情绪低落,有时仿佛不存在。如同一个幽灵,一种怪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攫住他,乱了神。他就像猎人一样耐心等,闪电一样快速出手,紧紧握住,才看清那个怪物是:陌生。

后来机关办公楼要装修,小叔找吴小明通融。吴小明公事公办,让小叔和其他公司一起投标。

那要落标咋办?

你的公司不是挺有实力的吗?做好准备工作,中标还是大有希望的。

那要是落标咋办?小叔又追一句。

总不能让我给你打包票吧!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就是想让你给我打个包票。

这是违反纪律的事。违反纪律的事我不能干。吴小明没明白他的话,他不想叫那个真。万娜的小叔,他得尊重。

合着我侄女婿管的事,我都干不成,我还能干成什么?小叔也很气愤。他不再胡诌文绉绉的雅词儿,但也没和吴小明理论,扭头走了。

万娜请假早早回家,半路拐到菜市场,专门买了吴小明爱吃的鲑鱼,做了一桌饭菜等他回来。自从儿子晓晓小升初住校,他们的食谱被彻底打乱,午饭各自在单位吃食堂,晚饭如果吴小明不回来吃,万娜就去娘家混一顿。混来混去混成常事,家里就很少开火了。虽然万娜已经给吴小明打电话叫他回来一起吃晚饭,还是有些忐忑——吴小明要是临时有事回不来,她也毫无办法。

这么多年,吴小明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呢,原先守着儿子,现在守着空房。

她看看表,吴小明该回来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她的心,和饭菜一起,随着秒针的滴答声一点一点变凉。

然后她听到脚步声。她没有起身。许多时候,门外的脚步声是幻听。

然后是门锁声……然后,吴小明拉开门,进来,嘭的一声关上门,她还以为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吴小明把鱼肉夹给她。我整天在外面大鱼大肉的,你要多吃点。吴小明说。

咱俩多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怎么了你?

没啥!我想起咱们在一起吃饭,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刚开始还好,越往后回来的越少。那时候,好在还有晓晓陪我。晓晓这一住校,我……

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知道。刚开始,你不回来就打个电话。后来,你回来才打个电话。

你今天怎么了?责怪我?

不,我不是。刚才我说了,我知道你的难处。

好了好了,吃块鱼吧。

我喝凉水都发胖,陪你吃晚饭就不错了。万娜想哭。

胖什么胖,一点儿也不胖。

还不胖?都一百一了。

一百三也不怕。胖有胖的好处。

真的?她忽然有想撒娇的感觉。

嗯。

你对我真好。

才知道?

美的你。今天上午,小叔找我了。

哦?

你就帮帮小叔吧!别人八竿子打不着还往上挤呢,这可是咱们的亲叔啊。

咋帮?

很简单。你就把标的告诉他,剩下的事就不要你管了。

剩下的事?

其他领导,还有那些参予竞标的公司,一律由小叔摆平。

泄露标的?你这是叫我犯错误,不,犯罪。

这有什么?人家都这么做!人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知道。

谁也不会知道?

是呀!

“后汉大将军杨慎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说过,天知,神知,吾知,子知,何谓无知……什么人不知鬼不觉,什么谁也不会知道……哈哈……”这句话带着空洞的回响。这句话不是打吴小明的嗓子眼里发出的。

万娜和吴小明一脸狐疑地望着对方。

他们满屋子睃睨,连桌子底下都没有放过,也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用找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白带你们出去玩了……”

这次的回响没有刚才的响也没有刚才的持久。夫妻二人把目光聚焦在电视柜上面的一张照片——他们一家三口和小叔在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像下,在夏日明亮的阳光里,开心地笑着。去年孩子小升初之后,小叔提议带孩子放松放松。小叔和他们一起笑。可是,现在,小叔的表情有些戏谑。

“看到了?就是我。”

你真会开玩笑,在办公室捉弄我,回到家还不放过。吴小明有些气愤,特别对他走夫人路线感到厌烦。

小叔,你怎么在那里说话。万娜惊呼。

“是呀!平时不大好开口说的话,在这儿不是很方便吗?至少你们不能朝我吐口水,不能赶我走……你们总不能打一张照片吧!”

小叔,你放心,我都和小明说了,他一定会答应你的。

我可没说答应他啊!吴小明的嗓子突然有些嘶哑。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我。嘿嘿,可是你想想,没有我,会有你的今天?”

我的今天,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要忘了,是你在求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的应该是你。”

难道不是吗?

“小明,你不会真的不开窍吧!我请那些头头脑脑吃饭,难道都是在说我的事吗?没有我的上下打点,左右疏通,不要说你个副主任,恐怕副科级你都得等等。”

胡说!我每天干够八小时,还干到九个小时,十个小时。双休日我休息过吗?即使在家,心里想的也是工作。这些年,我做出多少成绩,想必你也有耳闻吧。

“像你这样傻干蛮干的憨包,只会抬轿不知看路的傻瓜,在当今这个世界,吃得开不容易啊。”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个世界,就是让你们这些奸商弄坏的。

“息怒,息怒……淡定!我的大主任。还记得你和岳阳提副科级的事吗?没有我,你那次就被落下了。”

怎么可能。

“你可别小看岳阳,那小子眼神儿活着呢!现在你知道他夫人是谁,那时你知道吗?告诉你,副主任本来提的是岳阳,外放锻炼的是你。要不是我,你能守着家坐在现在的位置上风光?”

你都做了什么?

“你不用感谢我,我也是为我自己。这个工程,我一定要拿下来,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你这是……吴小明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叔就在照片里隐去了。万娜看着小叔,还是那样亲切阳光的笑脸,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办?万娜的魂儿还在四处游荡。

你小叔怎么这样?先前怎么没有看出来?

什么“你小叔?”不是咱小叔吗?再说,我小叔怎么了?万娜有些生气。

非逼着我犯错误!这怎么行呢!我就纳闷他是怎么想的。

你也别那么死板,也别太当一回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些话不用我说吧!

你是不是怕我不帮这个忙以后你没法见小叔?

不是我没法见小叔,小叔说了,这件事如果你不帮忙,他就不认我这个侄女啦!

不认就不认。吴小明赌气。

毕竟是亲人……而且,小叔帮过咱们那么多忙呢!还有,爸妈那儿怎么说呀!

哎!真是乱七八糟,一地鸡毛。

小叔说他这次赖上你了,明天他就搬咱家住。

他……他……这怎么行?

不知道为什么吴小明想起岳阳的狗,确切说是岳阳娇气的老婆养的狗。在这个小地方,岳阳的老婆是算得上数的官二代,不上班,说是全职太太,实际啥也不干,整天伺候一条狗。岳阳的老婆曾经劝万娜也养一条狗。吴小明不能忍受家里多一条狗,何况马上要多一个人。吴小明觉得小叔就像家乡水田里的蚂蟥,爬上腿,喝血,还要钻进去……

不行!吴小明大吼一声。

这时,门响了。

夫妻二人狐疑地望向门口,眼里多少有些恐惧。小叔刚刚隐去,不会立即来敲门吧。

如果小叔站在门外,肩上扛着行李卷——哈哈。

吴小明拉开门。站在门外的是儿子晓晓。学校忽然放假,晓晓坐校车回来了。晓晓平时周末回来,周一一大早坐校车返校。晓晓回来的时候,万娜会做许多好吃的款待儿子。学校伙食也不错,但晓晓吃惯了妈妈做的饭。

但是今天,晓晓在校门口等校车的时候吃了一大碗热干面,然后又吃了一个白吉馍。家里一定冷冷清清什么吃的也没有。

当晓晓站在饭桌前,面对一桌子鱼啊肉的,满脸痛苦。

想到小叔的嘴脸,想到儿子的眼泪,吴小明忽然又有一种陌生感。思想如同经过近距离枪击,瞬间支离破碎,四处飞溅。不行,不行!吴小明无法忍受。机关太复杂,小叔太阴暗。我要求外放。吴小明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第二天就把报告按在了领导办公桌上。

很快,吴小明就被外放了。

吴小明被外放到一座森林里的一棵大树下。

躲开小叔,躲开机关,和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在一起,参加体力劳动。这里没有等级,没有分别,不需要关系,不需要摆平,每个人都尽职尽责,毫无怨言,互相帮助,团结友爱。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沐野风饮流泉,在自己的领地辛勤劳作。

这简直是原始的大同世界。

每一天黎明,他们打开大门,排成队,向森林进发。他们走在嫩芽鲜枝上,他们走在怒放的花香里,他们走在太阳升起的轰响中,他们走在鸟儿扑棱棱的翅影里,他们走在大地的震颤中,他们走在时间之上,走在命运之上。有时候,他们走在从细小树根开辟的隧道里。树根帮助他们躲开石头和溪流;还有的时候,他们排兵布阵共同参加一场凶残的战斗。

每一个黄昏,他们摇动旗帜,释放气息,回归营地。他们总是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他们把一天的劳动果实分门别类,专心储藏。他们在自己的铺位安眠,从来也不会错乱。值夜的绝不偷懒,巡逻的毫不懈怠。

每个人都尽自己的力,没有人会见风使舵,溜须拍马。不存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在一次和毛毛虫的战斗中,他们齐心协力,讲究战术战法,共同擒获了这个庞然大物。最后,他们斗志昂扬,六个人举着像大客车一样的毛毛虫——那可是营养丰富的高蛋白——返回营地……

没错,你已经看出来了:吴小明变成了一只蚂蚁,一只优秀的工蚁。

吴小明那个舒心啊。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才是属于他的熟悉的环境,来自前世和灵魂深处的感觉。吴小明喜欢熟悉的环境。熟悉,就是自然,就是规矩。就是天性,就是公平,就是自然法则。

他讨厌陌生。陌生,是违反常理,溢出于想象。

现在,他是快乐的。直到他遇到一只蜜蜂。确切说,是一只工蜂。

他找到一块正在腐烂的肉渣,不知道什么动物吃剩下的肉渣,狼,乌鸦,淘气的孩子。说是肉渣,足有他体重的三倍。不过没关系,他轻松地叼起肉渣,向前走去。内心的道德律让他连偷吃一口的念头都没有产生。

一只蝴蝶飞过来。斑斓的,炫目的,裹挟一阵香风。

一只蜻蜓飞过来。这大自然的直升机,低低掠过池塘。

一只蜜蜂飞过来,扎着细腰,细长的带着好看横纹的尾巴在夕阳里愈加润泽。

他们爱着的这个色彩斑斓,充满生活的热与香的世界是他们熟悉的世界。

蜜蜂斜斜地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吴小明左侧的金黄色野菊花上。

哎,蚂蚁,歇歇吧。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难道除了我们俩,还有第三个人吗?

噢,朋友,谢谢你。我需要工作。

你已经忙了一天了,歇一会儿没有关系。

不。劳动使我快乐。

是呀是呀。我们生来就是劳作的,我是工蜂,你是工蚁,我们生来就是做工的。

你说的太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嘛?我叫智慧的工蜂。

智慧的工蜂,真好听。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不,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工蚁。

哈哈,勤劳的工蚁,看上去你很快乐啊。

当然,劳动使我快乐。

工蜂跳了一个“8”字形圆舞曲,乜斜着无法乜斜的复眼问,能告诉我你快乐的根源吗?他的舞姿和别的工蜂有些不同,但有什么不同呢?工蚁吴小明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好像有自己的节奏和韵律吧。

我快乐的根源就是劳动啊!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劳动使我快乐。

工蜂一秒钟煽动了80下翅膀,揶揄道,果真如此?

那……还有什么呢?对了,往深里说,我快乐的根源应该是自由、平等、博爱。

工蜂竖起一只从柏拉图那儿借来的手指,像先哲教导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一样说,你这辈子最大的缺憾就是浮在表面,不肯接触事物的本质。

工蚁一下子变成叫做丈二的和尚,只一秒钟就又变了回来。

好吧!工蜂叹口气说,现在,咱们来说说平等。

作为工蚁的吴小明小心翼翼地申述:是自由、平等、博爱让我的劳动变得快乐。

当食蚁兽毁灭你们的家园、族群,有什么平等可言!

叫做吴小明的工蚁本能地打了个寒噤。那太可怕了。工蚁捂住脸,透出一只眼睛:你说的那是灾难……在我的族群内部,当然是自由平等的。

别忘了,我们都带个“工”字,就像工人,生来是做工的。可是,在你我的族群里,有蜂王,有蚁王,有雄蜂,有雄蚁……就是工蜂,也有打扫卫生的、照顾孵化宝宝的、外出觅食的、挖洞的……这些,你不否认吧。

吴小明忽然想起一个人,遥远模糊的一个影子,生活在前世或者彼岸的一个人。他们曾经亲密过吗?自从来到这片森林,他就没有想起过她,似乎丧失了某种功能。对,他只是一只工蚁,一只只知劳作的工蚁。

好像还有一个柔弱的、牙牙学语的孩子。

眼前这只工蜂让他无暇多想。他开始有些恨他,恨他的冷静,恨他的犀利。他发现自己在分裂。其中一个歇斯底里地喊:难道群居动物必须有分工吗?

你说呢?

这个社会为什么要有分工?为什么不能愉悦地劳动!

嘿嘿!

我不要群居,不要社会,我要重新外放,一个人,做一个人的工作。

那样你活不了多久。工蜂扇扇翅膀,显得有些口干舌燥了。你不是博爱吗?你一个人,做一个人的工作,你,和谁博爱?

工蜂说完就飞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

工蚁气急败坏,分裂暂时停止。他感觉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包括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蜂,一定吃错药了的变态野蜂。他冲着远去野蜂的背影喊:你哪里是什么智慧工蜂,简直是邪恶野蜂。

邪恶野蜂并没有飞转回来,但他一定听到了这句话,遥远时空传来断断续续然而异常清晰的回答:你也不是什么勤劳工蚁,你就是一只天真的只知逃避的蚂蚁。

只知逃避的蚂蚁?我是一只只知逃避的蚂蚁?工蚁气坏了。我从来没有逃避,也不愿逃避。逃避不是消极吗?我对待什么事都是积极乐观的呀。工蚁这样想。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种叫人的庞然大物,和许许多多庞然大物的人在一起,就像平时和许许多多和自己一样的蚂蚁在一起一样。不过他不再是一只工蚁,当然也不是只知做工的“工人”。他是被别人尊敬地称呼副主任的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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