罱河泥(短篇小说)
——《香河纪事》之十三

2019-11-16 02:47刘仁前
长江丛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香河新娘子轿子

■刘仁前

向生我养我的故乡奉上痛彻心扉的爱。

——题记

柳春雨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和琴丫头各自结婚成家之后,再有身体接触,是在乌巾荡寒冷的水面上,让自己痛心疾首,让自己欲哭无泪。

要知道,乌巾荡,曾经带给他俩多少爱恋,多少欢娱。

“拾豆腐,卖百页咯——”

曾经那么爱笑爱闹的琴丫头,只要跟柳春雨外出卖豆腐,就开心得很。在小船上从来别想她安稳一分钟。叫起卖来,有时也会鹦鹉学舌,柳春雨喊什么,她也会跟喊;有时则来个对台戏,非得跟柳春雨叫喊的不一样;还会跟柳春雨挤到一起,抢着划桨。弄得卖豆腐的小船,在水面上直晃荡,转圈圈,不仅前行不了,还有落水之虞。

每逢这时,柳春雨只得板起面孔。坐安稳,掉到河里没人拉你上船。小琴姑娘才会略微收敛一些,顺从地坐到船头,笑眯眯地看着心爱的春雨哥,心口里有罐蜜似的,那样子甜极了,叫人难忘。

让柳春雨此生难忘的,是春天时分,他俩那次在乌巾荡的相见。

春天的乌巾荡,满眼芦苇。翠生生的苇叶,在微风里飒飒作响。三五成群的小鸟,知名儿的,不知名儿的,这儿一群,那儿一趟,追着,逐着,叽叽喳喳,欢快地鸣叫着,在苇丛中飞旋。不时,有几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芦荡边的浅滩上,啄些新泥。之后,飞到寻常人家的屋梁上去,辛勤地建造自己的巢。

芦荡的水面上,水浮莲、水花生很是繁茂。一样翠生生的叶子,密密地漾在水面上,与芦苇浑然一起,很是和谐。偶或,有几只红蜻蜓、灰蜻蜓飞来飞去。蜻蜓们飞累了,自会停落在水浮莲、水花生的叶上歇脚。如此水草肥美的所在,野生的鱼虾自然多起来。这里的鱼腥味,吸引得像谭驼子这样的摸鱼鬼子,常来。

如此的生态环境,不仅是鸟鱼昆虫之天堂,亦是当地青年男女恋爱的理想场所。这不,柳春雨与琴丫头,原本沿河叫卖着呢——

“拾豆腐,卖百页咯——”

柳春雨喊声才出口,琴丫头立马跟着喊起来:“卖百页,拾豆腐咯——”

嗳嗳,你这是想跟我唱对台戏?柳春雨手中的小木桨没停,笑问坐在船头的琴丫头。他这一问,琴丫头便泥膏糖似的粘了过来。就想唱对台戏,难道不行么?

琴丫头站到春雨哥身边第一件事,夺桨。说是要为春雨哥分担。就不能安稳一些?动来动去,难怪属兔子的。卖豆腐的船小,两人挤在一块儿影响划桨。柳春雨想让琴丫头蹲着别乱动。嘻嘻,你还说对了,我就属兔子的,要动,动得你烦了才高兴呢。琴丫头歪着头,调皮地望着春雨哥。

你看你,笑得合不拢嘴,是拾到“笑笑本子”啦?柳春雨问话里的“笑笑本子”,是乡里人对笑话书的一种叫法。琴丫头知道春雨哥故意一问,来了个双手搂腰,脸贴脸的亲密接触。想笑不行啊,我就想笑。见你想笑,想你也想笑,梦到你更想笑。这下子满意了吧?说着说着,琴丫头的唇舌开始寻找目标矣。

嗳嗳,划船呢,规矩点儿,没得大人形。春雨只得停桨。在心爱姑娘小蒜头鼻上轻轻一捏。不让你划,就不让你划。琴丫头索性抱着春雨不放,整个脸都贴在春雨的耳根子上。

柳春雨明显感到琴丫头呼气有些喘,便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可不是油菜地,也不是村小教室。琴丫头听言,举拳便打:你坏,你坏!噢,有人脸红了,脸红啰!柳春雨胸膛直挺着,任心爱姑娘的拳雨捶打在自己的心房。

春雨哥,亲我一下。人家望见,会笑话我们的。我才不怕呢,亲一下!这种时候,让步的肯定是柳春雨。他便轻轻在琴丫头额头上亲一口。不行,不行。哄小宝宝呢?琴丫头摇成了拨浪鼓儿。你不怕我把你舌头咬下来?不怕,我才不怕呢。我还要咬你呢,哼!

他俩极熟练地再度上演“两条小鱼”的游戏。游到一起的“两条小鱼”,时儿前后尾随,时儿上下翻转。如此欢畅,如此依恋。小琴,你嘴里真好闻!小琴没回应,就在柳春雨耳边轻吟道,春雨哥,我要和你结婚。这时的琴丫头,面部飞霞,娇羞欲滴。让柳春雨见之砰然心动。

柳春雨操起双桨,使劲向乌巾荡划。岸边水桩码头上有人喊,“拾两方豆腐哦!”小船上无人回应。那人弄不清,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卖豆腐的小船,似离弦之箭,迅疾离他而去。

小船随着两个年轻生命的节奏,在芦荡里荡漾起伏。一道一道的涟漪,从小船边扩散开来,化成舒缓的水波,平入荡中。

春雨哥,春雨哥。琴丫头的轻唤,引领着爱人手的抚摸。柳春雨早就成了爱的俘虏,完全听任心爱姑娘指令。

小琴,我们结婚吧。这个话题,此刻轮到柳春雨提了出来。好!春雨哥,我愿意和你结婚。琴丫头跟划船卖豆腐时,完全变了一个人。这刻儿,如此温驯,如此娇美。柳春雨怀里搂着一只安静的玉兔儿。

有几只红青蜓、灰青蜓,在他俩身边盘旋着。或高或低的飞,悠悠荡荡的样子,惹得琴丫头伸手去捉。青蜓们调皮得很,在他俩身边盘旋了几个来回之后,似乎探视到了两个年轻人的生命秘密,心满意足地飞走了。

青蜓刚走,柳絮紧接着飘然而来。轻悠的柳絮,也不那么听话。琴丫头抓了几回,没抓到,飘落到了水面之上。瞧,又来了。这回春雨哥帮着抓。哪知道,这柳絮,竟比青蜓还调皮。有朵柳絮,飘飘悠悠的,竟粘在了琴丫头红润的乳头上。

这可是我的,不许你个坏东西碰。柳春雨用两个指头,将停得过于调皮的柳絮,轻轻捏起,再也不肯松开,似乎想要追究柳絮的行为之过。

琴丫头满脸羞涩,身体下意识地往春雨哥这边仄了过去。春雨哥,你看——,天真蓝哦!柳春雨这才发觉,天空还真的是蓝。他忙到现在,一直没注意过这天空中的蔚蓝。这时,有几朵白云飘过。芦荡的天空,更蓝矣。

入冬之后,香河掀起了大积大造自然肥的浩大声势。香元支书在大队部大喇叭里明确要求,各生产队要挨家挨户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这不,村上春节刚过门的新娘子,杨雪花,王小琴,杨阿桂,全都跟着自家男人一起上了罱泥船。

香河一带的风俗,刚过门的新娘子,在到婆家的头一年里,原本是不用下地干活的。那这一年当中,不下地干活,在家干什么呢?说起来,任务比下地干活要难得多。为婆家添丁进口,早日让自己怀上,好让公婆抱上大孙子。

按照小平同志的理论,中国的金融在世界真正有地位,就是中国的人民币能在世界上自由兑换的时候,这是金融强国实现的标志。要知道,1990年、1991年中国的货币根本连贸易项下都没有自由兑换,一切都是管制的。在那个时刻,老人家能够非常深邃地、高瞻远瞩地讲了今后货币要自由兑换,是多么的有睿智、有前瞻性!小平同志说了这个话以后5年,到1996年中国人民币在贸易项下实现了自由兑换。

春节期间,香河也就柳春雨、陆根水和谭跃进当上了新郎官。读者诸君兴许有疑惑,这柳春雨、陆根水尚熟,跟在他俩后面的谭跃进陌生得很,不知是何许人也?读者诸君稍安勿躁,待谭跃进身上的一层面纱揭开,自然会恍然大悟。此人,乃大名鼎鼎的“黑菜瓜”是也。想来也能理解,总不能人家都当新郎官了,还“黑菜瓜”,“黑菜瓜”,叫个不停?再说,自打“黑菜瓜”在村小当上代课教师,村民们就已改口,叫“谭老师”啰。

同村办结婚这类大事,讲究的是新娘子早进门。因此上,柳家、陆家、谭家,都相互较着劲呢,比谁家先发轿,比谁家新娘子先进门。

陆根水虽说之前费了一番周折,到办婚事时,他这新郎官当得倒比柳春雨、谭跃进轻松。何故?得地利之便。他和琴丫头,对了,人家也是当新娘子的人啰,应称其王小琴才是。他和王小琴,同在一村,迎娶时连轿子船都不用,一条龙巷,直接用轿子抬回家。最先热闹起来的,自然是陆家。

王小琴一进陆家门,来娣子便张罗人给儿子、媳妇拜堂。这叫“穿堂拜”。陆根水和王小琴拜堂时,“唱礼”的“唱”得跟通常人家的不一样。听——

大舅舅大舅母礼到——

二舅舅二舅母礼到——

姑夫姑母礼到——

…………

大舅表家礼到——

…………

“唱礼”时,没把各人的礼钱多少报出来。这是来娣子特别关照的。大庭广众,礼钱出得少的,被报出数目,怪难为情的,恨不能钻到桌下去。

来娣子对此感触太深。陆根水还小的时候,她家寡妇伢儿们,遇到出人情这种事,哪有资本跟别人争高低?只能低于别人,做矮子。手头没钱,装不起脸面来。所谓人穷志短,实在是无可奈何。总算轮到自己家里办喜事,来娣子不想有人在陆家门上难堪。于是,特别关照“唱礼”时,只笔录,不报数。笔录还是要的,日后人家办事,才好礼尚往来。

就迎亲而言,柳家、谭家自然不及陆家这般爽手。有意思的是,他们两家轿子船前往娶亲地点相同,邻村杨家庄。迎娶对象分别为杨家庄的杨雪花和杨阿桂。这就让两家对发轿、返程等诸多环节,都相互较起劲来。两支轿子船,还真在返程时抢起了“上风”。

“抢上风”,乃当地一民间习俗。其讲究源于新郎官。据说,早先时候,新郎在新婚三天内除去神仙皇帝,就数他大,哪怕一品当朝也不在话下。何故?只因他做了“新郎官”。新婚夫妇开口时,一方言必称“官人”,一方回必唤“娘子”。不过,这新郎的“官”仅当三日。既然三日官衔在身,便不能吃下。尤其是迎亲当天,轿子船必须走上首。行船途中,如若碰上农船、商船、渔船之类,都会自觉避让。旧时的官船上,多半是横行乡里的官老爷,哪里会礼让民间的轿子船?都想行在上首,怎么办?一个字:抢!“抢上风”由此上演。

现时“抢上风”,多半发生在迎亲的轿子船之间。这不,从杨家庄返回香河,要经过一条直行的白渡河,几华里的水路。柳春雨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矣。

从杨家庄离开时,原以为谭跃进会被“长高”(迎亲过程中的一种风俗,男女双方争着给女方陪嫁箱内加钱,相互比着加,越加越多,长高之意尽显)缠住手脚,不会这么快就赶上来。看来谭跃进并没有被“长高”耽搁,柳春雨已望得见他家的轿子船。不想“抢上风”都不行。

谭跃进心中早就想好,迎亲时一定要跟柳春雨抢一下“上风”。谭跃进一直记恨柳春雨。总有村民说他在村小上课,不如以前柳春雨上得好。谭跃进怀疑这风,是柳春雨自己放出去的。谭跃进心里想的是,又不是我抢了你的代课教师。只怪你自己,不肯娶水妹,一心恋着琴丫头。结果呢,代课教师当不成,琴丫头也进陆家门。自己落得两头失空。你也不能泼我的臭水吧?

老天开眼,让你我一同迎亲,送给我“抢上风”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弃?迎亲时抢了你的“上风”,那可是一辈子的话柄。到那时,你柳春雨不甘拜“下风”,也不行。“抢上风”,在谭跃进眼里,成了能给他带来荣耀的一件事。

兄弟们,柳家轿子船就在眼前。大伙儿加把劲,超过去。晚上我专给大伙儿准备好烟好酒。为让大伙儿开心快活,闹洞房时,尽管放开胆子闹,我绝对不会尥脸色,决不小家气。只要大伙儿给我把这“上风”抢过来!

谭跃进疯了,为“抢上风”,把自家新娘子都豁了出去。要知道,在香河一带,闹洞房的那些调皮捣蛋鬼,跟新娘子动起手脚来,没轻没重的。碰到新娘子脸皮薄的,还真的吃不消呢。

谭跃进这话一出口,收都收不回来。几个撑轿子船的男青年,顿时打了鸡血似的,来神了。新郎官君子一言,可不许赖账。哪个赖账就是这个。谭跃进急不可待,伸手做了个“王八”的手势。谭跃进真的疯了。这新娘子还不曾进门,你出手就是个“王八”,想戴“绿帽子”也不用这么性急。不顺遂。

白渡河上,谭家轿子船上的小伙子劲头足足的,篙撑,桨划,两支轿子船很快就并排行到了一起。

好事的谭跃进,见柳家轿子船比自家多一条,行进起来较慢,有机可趁。于是兴奋得喊起来:兄弟们,别忘了我刚才的话,抢了“上风”有好吃好喝的等着,更有开心欢活的闹洞房在等着呢!加油——加油——谭跃进这个新郎官,瞬间变成了啦啦队长。

“呜哩哇啦——呜哩哇——”柳家轿子船上,“六书”吹奏得正欢。吹鼓手们有意在显摆,意思隔壁的轿子船赶得再凶,比不上本船热闹。

在轿前陪坐的柳春雨,刚开始并不在意谭跃进的“抢上风”。柳春雨想的是,本庄本土的,早不见晚见,没必要争一时之高低。况且,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平安顺遂才最重要。我不抢你的上风,你也不抢我的上风。出了白渡河,两家轿子船便各分东西,平安无事矣。

这显然是柳春雨的一厢情愿。柳家轿子船多,船上嫁妆也多,不及谭家轿子船灵便。再加上谭家轿子船上那帮小伙子,在新郎官啦啦队长鼓动下,正卯足了劲往前超。渐渐的,柳家轿子船有掉后之虞。

随船而行的福奶奶连忙提醒新郎官,这个样子可不行,不能被谭家抢了“上风”,不顺遂。她让柳春雨当机立断,把首尾相连的三条船全解开,将“乐船”调到轿子船后头,又从“乐船”上抽两个篙手上轿子船。这样一来,轿子船上变成了六根篙子,两把桨,比谭家多出两根篙子。即便谭跃进把嫁妆船解开,也不行。他家总才六根篙子,两把桨。你谭跃进总不能连嫁妆船都不要吧?

柳家轿子船格局一变,谭跃进这边的形势急转直下。最终,被柳家轿子船压着前行。虽说柳家有两条船在后头,但“抢上风”,针对的是新郎官。只要新郎官的轿子船在前头,就算是抢到上风。

谭跃进很快就发现,柳春雨并不曾让自家轿子船超过去,而是两家齐头平行。用意很明了,既化解了“抢上风”,又不致于把谭跃进逼得上岸跑。

既然对方不想撕破脸皮,自己又无取胜可能,谭跃进也只有顺势而为。临出白渡河时,两家轿子船平安分航。这时,柳春雨才跟谭跃进笑着招呼了一声,还是你家上轿子船的厉害,我家多了两个人,才跟你家抢了个平手。

承让,承让。谭跃进嘴上客气着,心里不是十分痛快。然,面子还要顾。毕竟自己还是个人民教师。

跟谭家轿子船分开后,柳家轿子船又恢复成原来的格局,“乐船”、轿子船和嫁妆船再度首尾相连,一路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进了香河。撑轿子船的小伙子们,自觉加快了篙桨的频率。他们知道,只有让新郎官柳春雨跟新娘子杨雪花早点拜堂,他们才能早点儿喝上喜酒,吃上喜席。更值得期待的是,一帮年轻人,晚上才能开开心,吃喜糖,闹洞房。

三对新人中,要数陆根水家的王小琴妊娠反应来得最早。这可把来娣子这个当婆婆的高兴坏了。这是撞门喜呢,陆家很快就添丁进口,陆根水要做爸爸,她来娣子要抱孙子做奶奶啦!

八字还没一撇,瞎激动个什么劲儿?对于母亲的激动表现,陆根水反应较为冷淡,经常泼冷水。这让想尽快抱上大孙子的来娣子很不以为然。激动怎么啦?我们家冰锅冷灶多少年下来,好不容易,琴丫头一进门,就给我家报了头喜,还不让我激动激动?我不仅激动,还要好好谢谢琴丫头,嗐!平常喊琴丫头喊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呢。马上要做妈妈的人,我也不能总是“丫头”“丫头”的叫。应当喊小琴!我要好好谢谢小琴,你是我家大功臣!

你儿子说得对,八字还没一撇呢,谁也不清楚将来生的是男是女,说不定会让你抱孙子的愿望落空。到时候会失望呢!王小琴知道自己怀上之后,既没像婆婆来娣子那么激动,也没像丈夫陆根水那么冷淡。她想的是顺其自然。既然这孩子自己来了,那就来吧。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骨肉。当然,在她内心深处,这孩子来得这么快,会不会另有来路?这想法,只能深藏在自己心里。

然而,有她这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个。她丈夫陆根水,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来娣子说的撞门喜是有,但哪就那么巧,被我陆根水撞上了?琴丫头在什么情况下嫁到陆家门上来的,他陆根水比哪个都清楚。这之前,琴丫头跟柳春雨好到什么程度,他陆根水不痴不傻,大概也能想像得到。因此上,他心有隐忧,反应冷淡。

当初一心只求琴丫头能嫁到自己门上,倒不曾想,将琴丫头娶进门的同时,还有可能会随之接受柳春雨的一份馈赠,一顶颜色特别的帽子!这让陆根水见着老婆日益隆起的腹部,莫明地烦躁,不安。人们常说男人心胸能开阔成大海,能容纳,有担当。但不要忘了,男人的心胸同样能细成根绣花针,专挑掐丝,一针见血。现在的陆根水,手里有根绣花针,无端地想刺人;心口上也插了根绣花针,钻心地疼,无处发作。

这一切,很快被柳春雨知晓矣。

让新娘子上罱泥船,在香河已是破天荒。然,大积大造自然肥在香河已然成了一场革命运动。哪个也不好跟香元支书讨价还价。想不上船,门都没有。果真不上船,一顶抵制积肥造肥革命运动的帽子,量定谁戴到头上,都要喊吃不消。既如此,新娘子们也就无特殊照顾可言。惟有上船完成积造自然肥的革命任务,再回家安神保胎不迟。

柳春雨家两口子一条罱泥船,柳春雨罱泥,杨雪花撑船。可谓夫唱妇随。柳春雨毕业回村,并不曾真正罱过几回河泥。倒是柳春耕罱泥、罱渣均比他强,是个干农活的行家。只不过,这个行家踪迹全无,顶不上用。

这会子,柳春雨家小两口撑着罱泥船,跟生产队其他罱泥的社员一块儿往乌巾荡去。乌巾荡生态环境,读者诸君已有所领略。荡子里水生植物繁茂,荡底淤泥丰裕,是香河村民罱泥、罱渣的首选地。

杨雪花撑船往乌巾荡来的途中,柳春雨抽空整了一下泥罱子。这泥罱子,主要由罱网和罱篙组合而成。罱网口固定着上下两根篾片,长且扁,可将罱网撑开。罱河泥时,罱口的篾片贴着河床,将淤泥啃进罱网。罱网与罱篙的连接,首先靠篾片上附着的锥形铁制件,插入罱篙根部,固定牢靠。其次是罱网尾部绳子直接系于罱篙。罱篙,不同于船篙。其靠根部扣罱网处,需熏烘得弯弯的,且两根罱篙相对而弯。在弯曲处套上“8”字形的铁环,既把两根罱篙连在一块,又相互形成共同的支点。方便罱泥者撑开罱口,入水罱泥。罱篙颇长,否则水深篙短,罱子到不了河床,无法作业。

这里有个窍门,掌握了事半功倍。罱泥者要学会量力而行。在罱河泥时,不能一味将罱篙前推,要随时掂量罱网的份量。份量够,便可挟紧罱篙,回抽。端泥罱子时,则需一把爆发力,将泥罱子端进船舱,松罱篙,倒泥。

这时候,千万不能使蛮劲。使蛮劲,稍不留意就会闪了腰,拉伤臂膀的肌肉。因此,满罱子河泥出水,上船,要用巧劲。罱篙往回抽时,罱篙在手上移动的幅度要掌握好,一把一把回抽,节奏不能乱。同时要能借水中浮力加惯性,将泥罱子送进船舱。如若不是用泥罱子的老手,则千万不能贪多。下罱子时,最好控制罱网吃个半饱。这样操作起来要轻松得多。泥罱子再满,端不进船舱,脸憋成猴王的屁股也没用。

柳春雨上船之前,专门请教过三狗子,那家伙不仅拉纤摇橹好,罱泥、罱渣也没得说的,呱呱叫。柳春雨掌握了推罱子的窍门,记住了罱子下水不能贪。这就避免了端泥罱子时,因份量过重,罱篙挟不住,手上劲提不上来,松开罱篙,前功尽弃。

撑罱河泥的船,亦讲究与罱泥者之间的配合。别看杨雪花站在船尾上,往水里下篙时不紧不慢,样子颇为轻松。其实,撑泥船不同于平常行船。柳春雨下泥罱子时,杨雪花船篙的跟劲要足。柳春雨的罱篙向前推进时,必然产生一股向后之力。这时,需要杨雪花的船篙跟进,不致后退。船一后退,十有八九会形成空罱。柳春雨收泥罱子时,杨雪花用篙讲究一个稳字。这时,泥船会因柳春雨手中满罱回抽而船身下埋,就需要杨雪花的船篙有股稳劲,将泥船稳得住。不然,整个船摇摇晃晃,成了现时游乐场里海盗船,那还不让人笑话?

这些关键处,三狗子不仅告诉了柳春雨、杨雪花,还领着他们小两口上船,手把手地教过。因此上,柳春雨小两口子一天下来,能罱上两三船河泥,完成革命任务绰绰有余。

陆根水、王小琴两口子虽说也是一条罱泥船,他们每天的成效,跟柳春雨、杨雪花两口子比起来,相差得太远矣。

陆根水一直担任农技员之职,虽说农忙时也到生产队劳作,但终不是常态。平日里,他主要职责是研究农作物田间管理、病虫害防治,对于非常规农活的掌握与实践,显然拿不上手。譬如罱河泥,属突击性劳作,并不是所有社员都精通。陆根水身为农技员,不会用泥罱子,原本情有可原。

然,面对声势浩大的大积大造自然肥革命运动,你陆根水怎么能搞特殊化呢?香元支书早就明确了,不投身其中,就是态度问题,思想认识问题。那顶帽子早就准备在那儿了,你陆根水想戴,谁也不拦。后果有多严重,自己去掂量。

万般无奈,陆根水只能赶鸭子上架。这就苦了王小琴。与自己男人一窍不通比起来,王小琴做姑娘时,还兴之所致拿过几回泥罱子,跟在生产队大劳力后面干过这类农活。虽说不能跟男劳力的力道比,但敢爱敢恨、风风火火的性格,让她勇于挑战妇女的极限。说实在的,罱河泥这样的重活,虽然以男劳力唱主角,也不是没有妇女参与。一个生产队当中,总有几个拿得起泥罱子的女劳力。王小琴亦算是其中之一。

眼下,她只好硬撑着,接过原本属自己丈夫的泥罱子。这样一来,陆根水、王小琴两口子在罱河泥船上的情形,正好跟柳春雨、杨雪花两口子相反。陆根水撑船,王小琴罱泥。这对于有了“撞门喜”的王小琴来说,握着冰水直淌的罱篙,滋味不好受,受罪矣。其时,村民们嘴边上常挂着的一句话是,形势喜人,形势逼人。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发出了伟大号召:人定胜天!

大积大造自然肥,乌巾荡里摆战场。在这热火朝天的战场上,两对小夫妻碰到了一起。刚开始,柳春雨只顾下泥罱子,张开罱子往前推。推,挟,抽,端,一套动作已十分熟练。泥罱子在他手中,虽不说游刃有余,亦已是十分乖巧。每每几罱子河泥端进舱后,柳春雨都要直直腰,把握节奏,稍事休息。顺便跟杨雪花轻松地拉些家常。

陆根水、王小琴两口子的罱泥船进入柳春雨的视野了。柳春雨眼前一楞,对方船上,竟然是陆根水撑船,王小琴拿泥罱子。这个陆根水,如此烂屎无用,也不怕别人笑话。怎么能让自家婆娘替自己拿泥罱子呢?柳春雨眉头紧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王小琴手中的罱篙,每回抽一把,都能感觉到她的费力,吃劲,让柳春雨不忍直视。过去的一切,只能留在心底。如今他俩已各自结婚成家,自己身边有了杨雪花。王小琴再辛苦,也该陆根水照应。轮不到他柳春雨再指手画脚。

就在他准备让杨雪花撑船离开时,偏偏王小琴一罱子河泥不曾端得上来,脚下一滑,跌倒在船头上。要知道,这滴水成冰的冬季,跌倒泥船上生疼。

王小琴“扑笃”一跌,重重地打在柳春雨心口上。他再也不能视而不见,再也不能一味忍耐,再也不想压制自己的情绪,朝杨雪花冷冷地说了句,把船靠过去。

没等杨雪花弄清自家男人想干什么,柳春雨丢下手中的罱篙,一个健步上了陆根水的船。不由分说,上去就给正准备搀扶自家婆娘的陆根水一拳,你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还算个男人吗?让一个女人家做这个?

陆根水被突如其来的一拳打懵了。跌在船头上的王小琴,自然明白这一切。我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请你走,不要在我家船上。重重摔倒时都不曾哭,两句话没说完,王小琴反而放声大哭起来。她内心的酸楚,无处诉说。

我就要管,偏要管。柳春雨犟脾气上来了,气呼呼的奔到船头,抢王小琴手中的罱篙。王小琴怎么可能松手呢?死死地抓着罱篙不丢,柳春雨用力硬掰又与心不忍。两个人扭在了一起。

春雨啊,你这是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杨雪花在一旁劝说。陆根水似乎还没能从柳春雨的重拳中缓过神来,站成了一只木鸡。

不关你的事。柳春雨臭声臭气地吼了婆娘一句。

你是不是有了?是我的,是不是?借扭在一起的当口,柳春雨低声问道。不关你的事。王小琴把同样的话,送还给了柳春雨。随后对柳春雨哭诉道,你说你要管,要管到什么时候?能管我一辈子?

柳春雨无言可回,痛心疾首,欲哭无泪。他从王小琴手中夺过罱篙,朝船尾上木鸡似的陆根水吼道,拿篙子撑船。柳春雨似乎用尽浑身力气,下罱篙,推罱子,一把一把往回猛抽,只见一罱子一罱子乌黑的河泥,源源不断地进了王小琴面前的船舱。

乌巾荡的河泥真肥,乌黑而发亮。只要稍微有点儿农业常识的都知道,用这样的自然肥长庄稼,收成一定差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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