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
鄂志寰 中银香港首席经济学家,1997年金融危机期间,作为国务院政策研究室派出的考察团成员,出访受金融危机影响的国家和地区。
1997年7月1日,随着中国国旗在香港特别行政区上空升起,时隔百年之后,香港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就在全世界都聚焦这一历史盛况时,一位资本大鳄同样也将目光投向了这里。在他精心设计的作战地图上,香港被选作了收官之地。
这个人就是索罗斯,就在香港回归的第二天,一场预谋已久的风暴首先袭击了泰国。
1997年7月2日,泰国中央银行突然宣布,放弃实行多年的固定汇率制度。消息一出,泰铢对美元汇率当日狂泄20%。持续了4个月的泰铢保卫战宣告失败。突如其来的金融风暴把泰国经济一下子砸到了谷底,也在整个东南亚金融市场掀起了滔天巨浪。
7月11日,菲律宾央行在4次加息无效的情况下,宣布允许菲律宾比索在更大幅度内波动,一时间,比索大幅贬值。
紧接着,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相继成为国际炒家的攻击对象。
8月,马来西亚放弃保卫林吉特(马来西亚货币)的努力。一夜之间,马来西亚排名前12位的富翁,仅在股票市场就损失了130亿美元。
8月14日,印尼中央银行宣布取消卢比(印尼货币)汇率的波动幅度限制,卢比汇率就如同开闸之水,狂泄到历史最低点。
彼时的香港还未曾意识到危机的逼近。作为全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第六大外汇交易市场和亚洲第二大股票交易市场,当时的香港各大银行和其他存款机构共有近万亿美元的境外资产,占全球的8%。香港股市“晴雨表”的恒生指数正在一路高歌猛进。1997年8月14日,恒生指数一路冲高到16497点。
1997年10月,国际炒家首次冲击了香港金融市场,10月21日、22日香港恒生指数连续两天大幅下挫9%,累计跌幅近1200点;23日,恒生指数报收于10426.3点,跌幅超过10%。
面对国际炒家的来势汹汹,时任香港金融管理局总裁任志刚最初选择了用“拉高利率,抽高息口”来应对。一边买入炒家抛售的港币,同时抽紧银根,收紧向香港各银行发放的贷款,拉高拆借成本。这一招在被金管局拿来对付国际炒家时曾经屡屡奏效。任志刚也因此得了个称谓:“任一招”。
为了避免港元受到狙击,抬高投机成本,香港金管局宣布,将不再采用6.25%的官方贴现率向那些借款过多的银行提供资金,而是要根据情况以惩罚性的利率来调整资金。这一决定导致银行同业市场利率骤升,一度飙升至300%。
时任财政司司长曾荫权在会见媒体时表示,维持联系汇率是港府首要目标,为了这一目标而导致利息飙升,实属无可避免,并强调港元目前已是处于历史最强水平。
“任一招”这次并没有成功抵挡住索罗斯做空港币的攻势。11月以后,恒生指数一路狂泄,到1998年8月,一度创下了6660点的低点;香港房地产价格暴跌了将近50%。香港面临开埠以来最沉重的打击,也迎来了香港金融发展史上的危机时刻。
当时,国务院政策研究室派出了一个5人的官方考察团。团长为时任国务院研究室宏观司司长李晓西,团员包括时任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秘书长易纲、南方证券党委副书记牛仁亮以及鄂志寰。
考察团主要到访了当时遭受金融危机最为严重的几个国家和地区。在索罗斯大举进攻香港金融市场的时候,鄂志寰也在密切关注香港金融市场的变化。最紧张的时刻几乎是一天出一份跟踪报告。
她表示,索罗斯操作汇率的手法非常复杂,表面上在攻击汇市,事实上要从股市赚钱。一方面囤积港币,推高港股,做空恒指期货,接着疯狂抛售港元,迫使香港提高利率来维持联系汇率,最后静待恒指暴跌,以赚取暴利。
面对国际炒家的层层攻势,香港政府在关键时刻决定出手救市。1998年8月14日,曾荫权、任志刚、许仕仁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了政府同时进入股市和期市的消息。在股票、期指渠道上全面迎击炒家,尤其是要托住股市,绝不能让炒家在看跌的期指上捞钱。
关键时刻,中资及本地資金入市,24家蓝筹、红筹上市公司从市场回购股份,与对手展开了针对8月股指期货合约的争夺战。
投机炒家要打压指数,港府则要守住指数,迫使投机者的合约无法于8月底之前如数套现。包括中银、获多利、和升等多家证券行同时入市,与香港政府一起大量买入国际炒家抛空的8月股指期货合约,目标是不惜成本将期指抬高过炒家7500点的平均建仓价位。24日收市时,期指推高到了7820点。
1998年8月28日,是恒生指数期货8月合约的结算日,国际炒家们手里有大批期货单子到期必须出手。若当天股市、汇市能稳定在高位或继续向上突破,炒家们将损失数亿甚至10多亿美元的血本,反之港府之前投入的数百亿港元就等于扔进了大海。
上午10点交易开始后,成交额开始大幅上升,无论有多少抛售,香港政府都照单全收。
随着下午4点整的钟声响起,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恒指、期指、成交金额最终分别锁定在7829点、7851点和790亿三个数字上,创下了香港市场单日最高交易纪录。
曾荫权随即宣布:在打击国际炒家、保卫香港股市和港币的战斗中,香港政府已经获胜。
从8月18日到28日,10个交易日里,香港政府动用外汇基金1,180亿港元购入33只恒生指数成分股,占当时外汇基金资产大约18%,这笔金额尚未计算在恒生期货市场建长仓反击“空军”所投入的资金。
香港金融管理局总裁陈德霖在回忆这场金融危机时表示:“我们很感激朱镕基总理公开表示:‘只要香港有需要,中央政府会提供储备,帮助对抗投机者。在此非常时刻,中央政府承诺支持无疑是强大后盾,提振我们的信心和士气。”
对于香港金融市场的阻击者和保卫者来说,这绝对是个惊心动魄的8月。对于香港政府而言,放弃“零干预政策”,动用外汇储备干预股市与期市的做法在当时经受了很大压力。
鄂志寰分析说,对于香港政府来说,在特定的时期选择正面迎敌,是一个突破常规的举动,也正是因为索罗斯没有预想到香港会出此奇招,才铩羽而归。
从尊重自由市场规律,到放弃零干预入市,对于当时的香港政府来说,走出这一步是否正确有太多未知。香港电台在之后的一期节目中披露了曾荫权写给弟弟的一封家书,更多的细节才首次被外界得知。
信中写道:“今次政府在股票和期指市场有所行动,是迫不得已的决定。我希望你明白,若政府再不采取行动,股市就会因为被人操控而跌至不合理的水平、利息会持续高企、联系汇率不断受压,而经济复苏更只会遥遥无期……政府参与市场是个两难的决定。我既作了决定,便要坚守原则,接受批评。我会加倍努力,好向香港人交代……我们的日子是十分艰难的。但我不相信我们香港市民会输。”
(本文为《中国经济周刊》2018年的报道)
编辑:张燕zhangyan@ceweekly.cn 美编:孙珍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