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延安大学,陕西 延安 716000)
在俄版《十二怒汉》中,与8号审判员针锋相对的是3号陪审员,他同时也是整部电影中主要矛盾的制造者。脾气暴躁、咄咄逼人的他,对小男孩犯有罪行深信不疑——不仅自己相信这一点,而且强迫他人同意他的观点,近乎偏执。
影片前后也有意交代了3号陪审员的身份,他本身也是作为一个“可悲的父亲”的形象出现的:他更倾向用拳头而非语言来培养儿子的“男子汉”气概,致使孩子在长大之后负气出走,永远地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因而对于个性反叛的孩子,3号一向是心怀不满的,而此次“弑父”的案件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索。以至于后来,连其他人都看出,他对被告的愤怒不可能仅仅是出于“正义的愤怒”,而是掺杂有个人恩怨于其中的。
探究到心理原因,3号陪审员之所以铁石心肠,“一心想看那个孩子被判死刑”,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此次的“弑父”案件几乎就是自己与儿子之间矛盾的极端投射。如果一般人可以用常识去认知、判断问题,那么对比之下,3号陪审员就显得罔顾人情了,他只是一再强调孩子弑父的行为是蓄意的、不可原谅的,并且对8号陪审员提出的疑点视若无睹。可以初步看出,一旦遇到儿子忤逆父亲这一类事件时,3号的判断力就会被怒火彻底蒙蔽。
所以整个审判过程,不仅仅是3号作为陪审员审判被告的过程,同时还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在假象中审判自己孩子的过程。
在俄罗斯,民众大多信仰东正教,所以家庭观念还是偏于传统,更强调子辈的顺从和父辈的威严。同时因为民族性格的关系,父子之间的交流并不像现代西方那样直接、平等。当父子间出现矛盾不能解决时,也常常用打骂解决问题,因此在俄罗斯,家庭暴力问题也是横亘在父子辈之间的一个重要矛盾。
如影片《12》中3号陪审员有时不分青红皂白就暴打自己的孩子,这就是较为典型的一例。当然,除了传统观念和自身性格之外,整体的社会环境也同时影响着父辈与子辈的关系。“由于俄罗斯联邦经济社会转型过程中,很少考虑到家庭的实际承受能力,对改革可能对家庭产生的影响又估计不足,导致家庭的经济情况恶化。家庭暴力的防治问题很可能是俄罗斯政府无暇顾及的事情。据俄罗斯学者研究,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以下几点:暴力实施者数量增加,对家庭成员施暴已经成了他们解决家庭问题必不可少的手段;缺乏有充足科学依据的、具体的司法制裁手段和措施,也没有完善的社会政策。”(李春斌2015:48)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一方面父子之间应该有更多的交流和理解,父辈要承认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观念,不能因为自身不理解就横加批判;子辈也要尝试着去理解长辈的劝导,不能让叛逆和自负加重双方的矛盾。另一方面,社会和政府也有义务发挥其职能,去解决一部分代际矛盾问题。咨询和心理辅导机构的设立、相关法律的完善,都是至关重要的。虽然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立法不能直接消灭问题,但至少可以作为一种保障措施去预防矛盾以暴力的形式产生。
从客观角度来讲,贫民窟出身的人们,的确要比中产阶级等较为富裕的阶层受教育水平更低、说话更为粗鲁,殴斗也更为常见。但不能因为这是普遍现象就给每个个体都贴上同样的标签。用出身来评判个人,本质上是最违反“人人生而平等”的精神核心的。影片中,作为一个矛盾的具象化,总有一个老派顽固分子将贫民窟的人贬低得一文不值,一再气势汹汹地说道:“他们生来就是这样!”面对越来越激进偏颇的评论,其他陪审员都逐渐感到不能忍受,一个个站起身来走开,用背对的方式表达无声的抗议——贫穷不代表过错,而富裕也不能代表着道德。
俄版电影背景则设定为21世纪初,正是苏联解体十几年之后,而正是这十几年,俄罗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苏联解体伊始,留下了许多经济负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叶利钦的倡导下,由年轻的经济学家叶格尔·盖达尔推行了激进的经济改革政策“休克疗法”。但是这个经济改革所引发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经济震荡:食品短缺、物价飙升、货币危机、金融失信、石油价格下跌等。许多劳动人民辛苦存储了几十年的积蓄瞬间缩水;而与此同时,风风火火的私有化改革使很多国有企业被划归到个人的名义下,催生出了一大批俄罗斯富豪寡头。国内把他们称为“新俄罗斯人”,带有贬义和嘲讽色彩。影片中那个在哈佛上过学,家中有一个电视台,并常常爱自我炫耀者就是一个典型的“新俄罗斯人”形象。
如果说以前的共产主义强调平均分配的话,那走向资本主义的俄罗斯就在贫富的极度分化中展示了它想要改变的决绝——苏联解体之后的十几年间,俄罗斯的贫富差距拉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新俄罗斯人”挥金如土,而穷人尽管辛苦奔波,生活却无以为继。有很多曾经拥有体面工作的退休老人,也不得不搬迁到贫民窟中去居住;一部分退伍的老兵和伤残人士不能从社会保障中受益,过着艰难的生活,甚至要外出乞讨,晚景凄凉。这种贫富差距悬殊的情况,在苏联解体后近10年的转型时期最为典型。不过步入新世纪之后,由于世界局势整体稳定,石油和天然气等需求量巨大,俄罗斯经济发展和社会保障的情况已有好转。
新世纪伊始的俄罗斯大体上都处于一个较为稳定的发展状态,但是发展迅速的经济并不能消灭巨大的贫富差距。社会中贫富差距越大,也意味着贫富阶层的矛盾越大。一旦出现了一些负面新闻,富人们出于道德和地位方面的双重优越感,往往对于穷人嗤之以鼻。而穷人对于富人不加以区分的斥责也会感到愤愤不平。富人们占有了资源、名利和地位,通过结识同一阶层或更高阶层的人士,使自己的财富和事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属于贫穷阶层的人则容易在工作和生活中处处碰壁,周围较为狭隘的生活圈子长期限制了他们的眼光与才能。在底层社会生活的人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发大财的机会,即使是有,也很难找到第一批启动资金。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发展到如今,阶层几乎已经固化,很难有大批量的工薪族跻身中产阶级,而即使对于中产阶级来说,上流社会也是高不可攀的。
曾经,有人说伊顿公学所毕业的人也只和家庭中三代伊顿毕业的人组成一个圈子。这就是阶级固化下的思维定式,只是分属不同阶级的人们,由于生活背景和接触事物不同,看待世界的眼光和思维方式也相应地有所区分。人们根据财富的多少聚拢在一起,长此以往形成了两派:富人用他们特有的眼光来衡量他人,认为穷人是由于人自身的懒惰和目光短浅而在贫穷的泥潭里堕落;而穷人觉得富人垄断资源,使出身贫寒的人很难有出头之日,逐渐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仇富心理”。以阶层来代表人难以避免地会带来歧视,而歧视越大则彼此之间的矛盾也相应地就会越多。
车臣民族与俄罗斯民族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车臣地处高加索地区,历史上屡遭侵略。19世纪中期,俄国发动高加索战争,尽管车臣人奋勇抵抗,但俄国还是吞并了整个北高加索地区,把车臣人从此地赶了出去,并且派俄国人前往此地进行大量移民。从此,俄罗斯与车臣的历史恩怨纠葛就开始了。
在苏联时期,强行迁徙政策(将40多万车臣人和印古什人从高加索地区强行移居到中亚等地)引发了一系列的民族纠纷,造成了彼此间仇视敌对加深。而苏联解体前后,各方面潜伏的势力开始蠢蠢欲动,车臣也乘此机会争取独立。20世纪90年代爆发了两次车臣战争,尽管车臣与俄罗斯之间各有一胜一负,然而相同的是,双方都有过惨重的损失:父母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无数儿童沦为孤儿。由于自身独特的历史和文化原因,车臣民族的“复仇意识”特别强烈。有学者曾经总结车臣民族性格是“剽悍黩武的秉性根深蒂固,血亲复仇的风俗世代相因”。(愚君2003:42)
在第二次车臣战争胜利后,俄罗斯对车臣一直有极大的警觉性,所以车臣的独立武装分子无力再组织大规模战役,但是却也展开了以个体为单位的恐怖袭击,如“黑寡妇”用自杀式袭击为父兄报仇,以及莫斯科剧院人质事件等。恐怖分子威胁到普通民众的生活,使社会秩序遭到破坏。
但这只是一方面,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自杀式的恐怖袭击还将仇恨的种子埋到了每一个普通人的意识中,将民族仇恨进一步深化。为了防止恐怖袭击,国家在地铁站里设置了极为严苛的安检过程;普通民众去公共场合需要做好防范措施;甚至在新年前夜武装警队也是荷枪实弹,绷紧神经对可能的突发事件严阵以待……时时刻刻的提防和紧张气氛使人们明白,战争的胜利并非和平的胜利,而车臣民族和俄罗斯民族只要一天不真心和解,那么两个民族之间的矛盾也一天不会削减。
总的来说,车臣与俄罗斯之间的矛盾并不是一时的利益之争,而是上升到民族世仇的层次了。在宗教信仰方面,车臣信仰伊斯兰教,而俄罗斯在苏联解体之后又回归了东正教,宗教信仰的不同使本身就有历史过节的民族之间也很难产生相互的认同感。俄罗斯总统普京曾在就职的第一天就奔赴前线,鼓舞士气,显示出想要在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决心。虽然俄罗斯在第二次车臣战争中获取了胜利,但是客观上无论哪一方获胜,又或者获得了什么样的胜利,几次车臣战争的代价都是无数的血与泪。
在米哈尔科夫执导的电影《12》中,有几个陪审员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要宣布被告死罪,丝毫不怜悯他只是个孩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那是个“车臣崽子”,并且这个“车臣崽子”似乎还“恩将仇报”,杀死了他的俄罗斯军官养父。这里面含有双重罪行,第一,“弑父”本来就是大逆不道的,违背了人伦。第二,是一个车臣人杀了一个对他有恩惠的俄罗斯人。当两个民族之间本身就埋下了矛盾的种子,那么任何一个稍有不妥的行为都会成为爆发矛盾的导火索。被伤害的人会借此倾泻自身的怒火,在正义的名义之下堂而皇之地行使暴行。对于那个车臣孩子来说,他本身也是俄罗斯与车臣战争的牺牲者。他作为一个孤儿,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失去了有秩序的学习和生活。他的俄罗斯养父是之前早就相识的叔叔,在他最孤苦无依、生命垂危时将他救了起来,因此他在自己的梦中,对妈妈说道:“Мама,говоритьпо-русски.”(妈妈,讲俄语。)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把俄罗斯养父当作是自己的亲人了。
现实无法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是导演米哈尔科夫拍摄了《12》这部影片,并把主要矛盾集中在这一点,也许正是表达了导演本身希望车臣和俄罗斯之间的矛盾得以化解,民族之间能够相互原谅、理解和爱护的美好愿望。用军官养父和战争遗孤这两个具用寓意性的形象既是想表达对和解的号召,同时也是对战争的反思。无论是普通的民众,还是战场上的士兵,都是矛盾与纷争的受害者。战争的残酷不仅仅在于直接导致了人的死亡,更在于磨灭了人性的友善。
如果以上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可以有一个归类的话,那么“歧视”可以说是这些矛盾的核心了。陪审团制度追根究底,是希望每一个人,无论是有罪还是无罪,都能够得到最为公正的裁判。所以参加审判的人员要经过随机挑选,要遍布各个阶层,要不拘年龄、地位、学历,最大限度地保障涵盖到社会各种意见。然而作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类,每个人都是有自我意识和情感偏向的。作为陪审员,即使发过誓,他们的意见也不能保证是撇开自身情感而保持绝对公正的,一如父亲在被告身上投射了对儿子的愤怒、古板的老人投射了对穷人的厌恶、俄罗斯人投射了对外邦人的怨气。如果不是8号陪审员一再坚持讨论案情,那么这些有失公正的情感投射就决定性地影响了对整个案件的判断。
歧视,是人类社会中永远都不能够避开的词,包括天生固有的、文化承袭的、后期影响的——这是社会文明逐渐积累的过程中所衍生的产物。虽然人们都知道,歧视代表着狭隘、错误和偏颇,但每个人又多多少少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歧视。归根结底,歧视是对个人有利的,这是更深层次的心理原因:人在社会中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挫折与困难,在此情景之下就会需要他人的帮助。抛开道德角度来讲,大部分人是不愿意白白施以援手的,于是客观上就需要形成某种互惠互利的合作联盟,即我现在帮你,将来你也要帮我——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隐形契约。为了加固这种由个体组成的联盟,人们需要找出更多的相似点来拉近彼此的关系。相似点可以建立在相同的兴趣爱好上,可以建立在相似的审美观、价值观上,也可以建立在对某事物共同的厌恶之上。于是,共同憎恶一类人或事,变成了一类人的黏合剂。而这种“共同憎恶”如果是建立在不合理的基础上,那就成了“歧视”。也许“共同厌恶”在产生初始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后期由于各种因素的影响,僵化、蜕变成不合理,那就形成了“固有歧视”。
明晃晃、无由来的歧视让人厌恶,因为从道德角度来看,它有悖于社会公正和人们的价值判断。但是,“固有歧视”是隐约的、不易察觉的,甚至会被一部分人当作既成事实。他们把社会中的人分为三六九等,用总体印象替代个体表现,并不加以区分。诚然,贫民区的确比富人区更容易出小混混或恶棍,但这并不一定代表每个人都是恶棍;车臣与俄罗斯之间爆发的战争,的确使一部分车臣人恨极了俄罗斯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那个车臣男孩就一定会憎恨他的俄罗斯养父。
电影中3号陪审员代表了一些态度极端的俄罗斯人,他多次表达了对外邦人的敌意以及仇视,如“典型的犹太诡计,如果一个非犹太人说了什么蠢话,没关系,但如果那话是一个犹太人说的,那就不蠢了”。3号不仅一再强调犹太人的诡计多端,同时也对那位来自高加索的外科医生十分无礼,脱口而出他们的文凭都是买来的。
其实,外邦人对于俄罗斯人来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相对廉价的劳动力。大多数俄罗斯人并不愿意从事一些脏活、累活,那么这些工作只能由外邦(主要是中亚地区)人来干。然而即使是这样,那些他们曾经弃之如敝屣的工作,也会变为矛盾激化的诱因。尤其是当全球性的经济危机爆发之后,大批量的失业造成了俄罗斯人生活落魄,在这个艰难时刻,还有外邦人“抢占”工作、“掠夺”资源的话,就是不可原谅的了。再加上的确有一部分外邦人从事社会犯罪,落人以口实,所以对于一些无力改变当前困境的人来说,埋怨和歧视轻易就成了某种廉价的心理补偿。
虽然,歧视似乎是社会中一个久治不愈的顽疾,但是也有一部分人是抱着客观、宽容的态度来看待问题的。“如果他没有杀人,那么他俄语讲得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8号陪审员如此反问道。是的,裁判一个人有没有犯罪与他是什么民族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本就不该抱有“歧视”的观点去贬低一部分人以此抬高自己,也不应该期望对方懈怠和懒惰让自己获得成功,对于个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