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喜剧电影黑色幽默下的现实讽刺

杨 松

(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4)

黑色幽默并不等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黑色喜剧。它建构在现代社会的人文土壤之上，是指一种以表现主义创作手法为主要创作标志的艺术方法。中国的喜剧艺术之路可谓是曲折而悠长，从一开始的市民喜剧到后期与严肃剧的融合发展，喜剧电影经历了许多次分裂与融合，才发展成为现今繁荣的景象。中国的艺术创作者于黑色幽默和喜剧电影之间架构起一座桥梁，以荒诞来指涉幽默，以现代主义的消解来传达现实主义的忧虑，使中国的黑色幽默喜剧电影具有与其他黑色幽默电影不同且独特的艺术特点。

一、当黑色成为一种幽默

在传统的定义之中，幽默是指创作者以自身的人生观来观照生活，对生活细节做诙谐的处理，呈现一种乐观、积极且豁达的态度。它最初是指人的一种性格特征，后来衍生成为一种艺术创作手法，运用于小说与散文当中。和低趣味的“取乐”和尖锐而辛辣的“讽刺”不相同，幽默更偏向一种建构在理性思维之上的人生思考，以不同的人生关照面和角度来提出对社会人生的新颖见解，使观众和读者获得独特的情感愉悦的同时也引发其理性思考。由此，在传统的观点中，幽默似乎潜移默化之中便呈现出明亮的色调来。而“黑色幽默”的概念产生于战争时期，人们对以往社会宣扬的乐观精神和理性意识深感怀疑，原本的英雄主义观念被突破，生存的严肃性也随之消解。黑色并不仅仅意味着色调的暗沉、情感的抑郁，也代表着背离常规。黑色与幽默的结合看似是一种二律背反，但两者在相互抗衡之中取得了平衡，呈现出破碎、新奇的美感。

(一)去责任化的生存态度与虚无的价值取向

“黑色幽默”是现代主义艺术的衍生体。和现实主义立足于当下和历史现实不同，“黑色幽默”从旧的世界之中来，旨在揭示未来的无出路，可谓是现代主义艺术对现实主义的一场反拨。它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之中表现的一种独特价值观和艺术观，运用现代表现主义的方式来进行表达，而且深深烙印着大时代背景下人们的集体社会意识。比如说王宝强主演的黑色幽默电影《Hello!树先生》，在影片的末尾，利用影像画面的形式来展现树先生崩塌的内心世界，将现实层面的沉默无言与心理世界荒乱斑杂的色调相照应，对应奔走与留守，对应孤独与喧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画面美感。

和传统艺术注重社会价值不同，“黑色幽默”这一手法原本就暗含着对传统的剥离和分解，是一次无声的消解和抗议。在现代主义的观点之中，人不再作为一个责任主体存在于世界上，世界是虚无的，人的生存价值在战火的咆哮、灾难来临之时毫无意义，因此幽默更像是人类在认识到自身多么渺小之后一场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在重重压力之下，人由于社会驯化而获得的良知被碾压，道德良知成为思考人类负担责任有效性的条件而非终极目的。《我不是药神》中，徐峥所主演的角色神油店老板程勇，他在面临着承担巨大的社会责任接着卖药救死扶伤和安分守己避免被捕入狱的选择时最终选择了后者，而一开始他也并非出于一种社会责任的目的去印度购药，而是看到了抗癌药背后的商机，出于一种逐利的目的来实施购药行为的。就程勇的角色而言，去责任化之后的自我坦然与后期重新被感染的责任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隐晦的对比，文牧野实际用了一种复合的手法来刻画他心中关于现实、关于责任、关于生命的理解。这种手法暗含着对社会的嘲讽，也暗含着对“好人”的悲悯，人生中哪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和“神”，有的只是刚好你需要的东西和我需要的东西存在一定程度的重合，这种重合也被人们俗称为“利益”。所谓的“黑色幽默”，只不过是将“嘲讽”这种饱含贬义的行为合理化，再加入一丝冰冷的思考，让读者在欢笑之余不由得反思，假若是自己，且当如何。

(二)阴暗、灰色意象之下的情感渲染

在艺术手法方面，黑色幽默恰如其名，常常利用意象来渲染阴沉、黑暗的环境氛围，隐喻整个社会时代大背景的压抑与黑暗。现代主义认为，当人的理性和良知从愚昧之中被唤醒，所直面的世界不再是宗教教义之中宣扬的美好、温馨与和谐的乌托邦，解救人类的神不复存在，英雄也被打倒，人只有自身，而自身又是无比渺小，而生存的孤独感无法使同处于社会间的人与人之间建立起坚固的联结。因此，艺术创作者们将绝望、孤独、荒诞等抽象的名词还原为黑色，并通过意象渲染阴沉、黑暗的环境氛围。在黑色幽默的喜剧电影中也常常通过这些意象来渲染阴沉、黑暗的氛围。黑色幽默电影《驴得水》中就充分地利用意象来完成了对整个环境氛围的构建，这在“张一曼被剪发”这一电影高潮中表现得十分明显。首先是“剪发”的意象。剪发暗示人的良知在社会高压之下被一层层地剥离，剪发的实施者校长，也是将自身的社会理想灌输给职员的实施者，而作为剪发的受者一曼既是这场闹剧的弱势者也是在校长美好幻想之下被剥夺和压榨的人。其次是“黑胶唱片”的意象。在张一曼剪发前，影片对黑胶唱片进行了一个特写，黑胶唱片机是那个时代浪漫而美好的象征，而在时代的见证之下，时代的强者完成了一场对时代弱势群体的屠宰，从而使整个环境变得压抑，激发出喜剧中的荒诞因素和悲剧内核。

通过意象和氛围的方式，将幽默和阴暗两种不同的色调结合在一起，使观众获得独特的审美感受，是“黑色幽默”艺术手法的重要特征之一。它在整个大环境下渲染一种荒诞、绝望的情感氛围，而在小的细节之中，引人发笑，让观众获得更为复杂的艺术体验。《驴得水》在张一曼被剪发之前，周铁男曾经口出豪言，出手制止别人欺辱张一曼的行为，可是画面一转，周铁男只能踢树泄愤，而张一曼则无奈接受了被剪发的命运。通过这个小细节，来完成对现实命运的嘲讽，使观众既能发笑，又会因为笑点背后的悲剧命运而陷入更深的思考之中。

二、黑色幽默与其他喜剧类型电影的联系与区别

中国喜剧电影经历了滑稽剧、市民喜剧、与严肃喜剧结合发展等几个阶段，呈现出蓬勃发展的趋势和新的气象，“黑色幽默”艺术方式既同其他喜剧类型电影有着共通之处，均是一种对社会现实的自我解嘲，而同时黑色幽默与喜剧电影之间的结合不同于以往的喜剧特征，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效果。

(一)黑色幽默与其他喜剧类型电影的联系

1.注重电影的商业价值

无论是黑色幽默喜剧电影还是滑稽喜剧电影，都是市场导向和创作者精神追求的产物。不同于文学，喜剧电影的诞生依赖于大众市场，影片反馈和市场利润也依靠电影的消费者。而在生存压力逐渐增加的21世纪，喜剧电影不得不考虑时代背后的快乐逻辑，以一种逗乐的方式来提升电影的商业价值。比如《无名之辈》在获得了观影人好评的同时也创下了5亿的票房，任素汐在影片中用方言怼人的片断也成为该影片宣传的重要噱头之一，加强了影片的知名度。

2.利用矛盾冲突来制造笑点

优秀的电影和戏剧都离不开尖锐的矛盾冲突。而在喜剧电影之中，则往往通过矛盾冲突的手法来制造笑点。黑色幽默喜剧电影通过讽刺性和荒诞性矛盾来引发观众的笑意，而滑稽类喜剧电影则直接通过直接的动作和语言来构成笑点。但是在实际电影的制作和放映之中，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是限定的，黑色幽默喜剧电影也可以通过动作和语言上的矛盾制造笑点，而滑稽类喜剧也可以加入讽刺和荒诞的因素。比如在《追凶者也》之中，观众既能感受到这一出凶杀案背后的荒诞可笑，又会被张译所饰演的董小凤滑稽可笑的语言和动作所逗乐。

(二)“笑”的同质异构

1.创作目的的不同

虽然黑色幽默和喜剧电影有着共同之处，但是黑色幽默并不等同于喜剧电影，黑色幽默电影也不能和黑色喜剧画等号。黑色幽默和喜剧电影虽然都能够使人发笑，触发人的情感愉悦，但是它们的创作目的有所不同。黑色幽默旨在通过幽默的方式来消解人生的意义，使人们在笑中体味一种荒诞的生存感，从而引发人对于周围的社会关系和所处环境的深度思考。比如《鬼子来了》立足于对人性和历史的反思，《一出好戏》则利用荒岛生存的题材，通过描写脱离社会阶级、金钱关系之后的人际关系来思考现实社会的阶级构成和规则制定。它不仅仅是一种建构在悲剧之上的幽默，而是一种虚无的幽默，创作者旨在利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对传统的反叛。而喜剧电影对于“笑”的创作目的则更为广泛，它可以只具有纯粹的娱乐功能，引人发笑，也可以具有社会价值，是“含泪的笑”，也可以是一种“荒诞的笑”。

2.观众的情感反应不同

其次，由于创作目的的不同，所表现的方式也有所差异。黑色幽默所引发的观众的情感反应与传统的喜剧电影也不同。在传统的观念之中，常常认为喜剧的目的在于使人发笑，而黑色幽默的喜剧电影，则旨在完成对观众人生价值观的再洗礼，使他们以突破传统的方式来重新观照社会现实与既定历史，提升审美水平和审美能力。因此，观众在黑色幽默喜剧电影之中体味到的不再是开心、喜悦等单一的情感体验，而更为复杂和深厚。比如《Hello!树先生》的影片反馈呈现出两极化的趋向，一方面，观众认为这样一种新颖的形式能够触发社会对城乡矛盾、精神虚无的思考；另一方面，一些观众则认为这样一种喜剧形式无法取得预期的喜剧效果，而增添了更为沉重的内容。

3.“笑”的实质不同

同时，黑色幽默系列喜剧电影的“笑”和其他类型喜剧电影也有所不同。黑色幽默喜剧电影“笑”的实质是消解，通过“笑”这一媒介，来建构起传统和未来、现实和幻想、真实与虚假之间的联系，并消解电影受众原有的期待视野，实现陌生化的效果。比如，2016年上映的《追凶者也》通过喜剧与真实凶杀案的结合，记叙了刘烨饰演的宋老二摆脱杀人凶手的罪名追捕真凶的路途，这是一部高质量的黑色幽默喜剧电影，通过幽默和荒诞的形式，来揭露残忍犯罪案件背后小人物的生存命运。这部电影架构在“六盘水农民兄弟千里追凶”的新闻上，传统的英雄人物形象被草根人物所代替，而案件的真实在幽默之下被逐渐披露。

三、中国喜剧电影黑色幽默下的现实讽刺

黑色幽默这一手法诞生于西方，而相比西方纯粹形式的艺术观点而言，中国喜剧电影在加入黑色幽默手法的同时，并没有完全脱离现实主义的土壤，使得喜剧电影之中的现实因素更为突出，而黑色幽默中的幽默元素并不单纯在引人发笑，而是站立在悲凉的人生循环之中对现实的一种另类讽刺。

(一)讽刺艺术的现实题材来源

在黑色幽默喜剧电影之中，电影创作者往往采用战争、历史和现实题材，以社会边缘的主人形象来取代传统的英雄主人公形象，完成对传统的背离和创新。

1.立足于现实热点问题或民族情感

受到西方黑色幽默电影《飞越疯人院》《低俗小说》等的影响，中国黑色幽默喜剧电影也往往采用犯罪题材与喜剧类型结合的方式，来对传统影片进行反拨，比如《追凶者也》。但是大部分的中国黑色幽默喜剧电影仍未脱离喜剧产生发展的现实土壤，立足于社会现实和对民族历史的再观照角度，来创造喜剧故事。《我不是药神》以市场药价与癌症病人之间的矛盾为切入点；《鬼子来了》取材于抗日战争，描写农民质朴且愚昧的性格特征，来对中国的民族性格和民族历史做出反思；《落叶归根》立足于人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疯狂的石头》则以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转折点为故事发生时间，描写国企职工在危机之时的生存际遇。这些黑色幽默的喜剧电影均立足于现实问题和民族角度，表现了中国电影界和中国喜剧电影创作者对于现实问题的关注。

2.立足于草根人生，贴近生活

同时，不同于传统的喜剧电影对人物进行弱化和诙谐化的处理，黑色幽默的喜剧主人公不再是生理缺陷之人、滑稽可笑的小丑，而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他们或多或少地位于社会底层，具有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不是高官而是农民，不是英雄而是凡人。《我不是药神》的主人公程勇只是一个普通神油店老板；《追凶者也》《Hello!树先生》《一个勺子》主人公全是位于社会底层、安居乐业的农民；《疯狂的石头》的主人公包世宏则是一名普通的国企员工。他们的生活也许是墨守成规，也许没有远大的志向，但通过探寻普通人的生存以及隐藏于这人生之路背后的意义，则更能凸显出现代主义的幽默特征。

(二)讽刺效果的错置手法应用

讽刺与错置之间看起来没有什么直接关联，但错置与喜剧之间的确存在效果关系。很多喜剧电影通过内容与形式、过程与结果等元素错置的手法来构造一种看似不合理却逻辑清奇的电影效果，而这种效果对于黑色幽默和讽刺艺术而言，就是其生养的土壤之一。

1.内容与形式错置

通过荒诞的形式来传达幽默的效果，是喜剧和“黑色幽默”手法之间的共通性特征。表现在手法上，首先便是内容与形式的错置。往往用宏大的形式来表现不起眼的内容，或者用消解的方式将宏大的历史内容展现出来，形成内容与形式的错置，造成影片故事和形式的陌生化效果，引发观众对于影片的好奇心，提高观众的审美感受。在中国传统的喜剧作品中也常常运用这种内容和形式错置的方法，主要表现为夸张。而在黑色幽默的喜剧电影中，内容与形式的错置手法往往要高于夸张的表现形式，呈现出一种结构性的美学。比如喜剧电影《鬼子来了》，它以抗日战争这一段宏大而威严的历史作为背景，却讲述了一个看管照顾日本俘虏的故事，消解历史的严肃性特征，转而把人性的主题搬到银幕之上。

2.过程与结果错置

中式黑色幽默电影中营造讽刺效果的方式还有过程和结果的错置。常常以“巧合和误会”的方式来进行情节的更迭和推动，最终获得与过程导向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鬼子来了》姜文饰演的马大三，他由于内心的善良，将抽签抽到原本要杀死的日本兵藏到家里，结果却被救下的日本兵所杀。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夫与蛇”的故事，也与传统的喜剧故事导向不同。《一个勺子》中，陈建斌所饰演的农民拉条子碰见了金世佳饰演的流浪街头的傻子，对他给予了热心而淳朴的帮助，结果却是自己成为别人眼中的傻子。《驴得水》中校长希望能够带领周铁男、张一曼等职员来实现自身的教学理想，却致使自己的同事和职员走入了绝望的境地。这些电影均采取了过程和结果错置的方式，来对社会现实和历史精神进行嘲弄，形成一种无奈的荒诞之美。

(三)现实讽刺的幽默与悲凉

黑色幽默、喜剧电影与现实因素之间的交融，使得三者呈现出独特的审美特色，喜剧的内核往往是现实的悲剧因素，而利用幽默的形式对喜剧电影中的“生存悲凉”进行挖掘，并通过表现主义的形式和黑色幽默的手法对既往的意义进行消解，从而能够升华电影主题，深化人们对现实的了解。

1.黑色幽默喜剧电影的悲剧内核

中国电影之中的黑色幽默其目的并不是单纯地引人发笑，贴合大众市场，而是立足于社会现实的悲剧因素，对现实掩盖之下的悲剧命运和精神顽疾给予毫不留情的嘲讽和批驳。它针对理想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来构建艺术真实，对现实生活怀有一种沉痛的创作态度。这一方面是由于现实主义对于中国电影具有深厚悠久的影响，另一方面则出于创作者自觉承担社会责任的责任意识。

2.突破传统中和之美，渲染未完成之悲凉

在传统中国喜剧电影中，中国影片中结局的走向往往会受到电影程式和传统观众喜恶观的影响。在传统美学之中，受到儒、道、佛三教的影响，观众和创造者倾向于大团圆式的结局。正义总是会打败邪恶，善者往往会善始善终。但是黑色幽默系列的喜剧电影则更多从现实因素进行考虑，遵循历史和社会时代发展的规律性，揭破了这种虚假的喜悦，以未完成的悲凉之情取代了传统的中和之美。《一个勺子》中农民拉条子并没有因为他的善举而成为社会广为赞扬的时代标兵，而是戴上傻子戴过的遮阳帽，成为另一个傻子。《驴得水》的结局也宣告着一场理想的消亡与破产。黑色幽默喜剧电影使各种力量在观众的脑海之中交叉、斗争，从而实现对现实的讽刺和对既定结局的反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