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秘扇》:西方后殖民视野下的东方女性身体符号分析

2019-11-15 22:12龙森祥玉林师范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电影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女书百合雪花

龙森祥 (玉林师范学院,广西 玉林 537000)

《雪花秘扇》上映于2011年,为曾经执导《喜福会》《烟》的华裔导演王颖所拍摄。影片采用了传统的双线叙事结构,以女书和索菲亚的小说为线索,讲述了发生在1800年湖南江永与2010年上海的两组女孩的隐秘情感。《雪花秘扇》对影片中表现的民间风俗、文化、规矩、陋习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旁观”,对影片内角色所遭受的苦难,多是以一种平静的、置身事外的眼光在跟随与分析。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始终保持中景的镜头选取、影片背后叙事者不介入、不干预的态度,构成了影片在故事展示层面的非通俗性。特别是影片中出现的对角色身体细节的特写、对主要角色形象的选择、对“想象中的中国”的具象化裁剪和展示,都反映出影片在女性情感故事主题之外,所想要强调的内在秩序与审美取向。影片中的种种肉身的特写与言语的表征,隐含着男女性别政治、东西文化震荡的讨论,本文也基于此,试图厘清影片中尝试言说的、试图言说的,与未曾言说的西方与东方。

一、三寸金莲、女书与发髻——女性肉身的“奇观化”

《雪花秘扇》作为一部以女性角色为主体的影片,女性是影片中占据篇幅最多的角色。不论是索菲亚和妮娜,还是雪花与百合,在两人集体出现时,始终是在影片的中央的。运镜无时无刻不在强调主角的存在,然而在叙事的节奏上,女性则相对让位给了女性身体部位的元素与符号。开场的前三十分钟,影片就已经展示了缠足、刺绣、女书、哭嫁等内容。和国内传统导演对三寸金莲的描摹不同,《雪花秘扇》毫不遮掩地展示了缠足的大部分过程,影片中反复地出现了对缠足的特写,不管是由母亲进行缠足,还是百合出嫁后,新婚丈夫对百合的“金莲”做出的爱慕举动,这一系列的镜头语言本身就构筑了一个荒诞的世界。在这一层的叙述与演说中,许多角色设置都是对调的:百合因为缠出了完美的“金莲”,从农户人家嫁入了桐口最富庶的家庭;而出身相对富裕的雪花,则因为父母亲族的衰败,只能嫁给村中的屠夫。影片中百合自陈:“金莲使我时运转。”“金莲”在这一层含义上则成为独立于人格的物件,是女性被物化、被赏玩的具体展示,是外界男权社会道德规范建构于女性肉身之上的规劝与训诫,是一种男性权力与审美凌驾女性的意志的实体化。

与“金莲”相比较,女书则是对脱离了男性秩序规范后的一种“低声私语”。在影片的前半段,帮雪花和百合结为“老同”的媒婆,直白地对二者说道:“女书是女人之间的秘密语言,也是你和老同的沟通方式,你必须和老同一起学习,这样才能够了解对方的心。”换言之,女书与承载历史文化、纲常社稷、仕途命运的汉字不同,女书从功能上只是女性寄托情感、自我表达、体认的工具,被去除了其中的功利性。紧接着媒婆的陈述,影片后续展示了年幼的雪花和百合用手指在对方背上写女书的画面,这也间接暗示着女书承袭的是一条隐藏的叙事脉络,是叙事功能之外影片情感宣泄的展示,和“金莲”等被规训与建构的身体符号相比,女书反映的是内心,因此对比女书和缠足,可以看到影片尝试展示的阳性与阴性的叙述表征,这种阳性的规劝训诫与阴性的自剖自陈形成了两种鲜明的叙事复调,也烘托了1800年故事线中两位主角的人生矛盾的对抗与拉锯。

影片的角色服装设计同样也非常具有跳脱的审美趣味与隐喻象征的内涵。在二人出嫁后,雪花和百合的发型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百合通过“一双完美的金莲”嫁给了当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时,她的头发也变成了厚重的、规整的盘发,在这沉重的发髻上还装饰了许多黄金首饰。与她成为映照的是她的婆母,作为一个家族地位最高的女性,百合的婆母有着同样沉重的,甚至是突兀的、猎奇的发髻。二人的发髻一丝不乱,而家族的严整秩序与发髻暗合,呼应着一个极其有秩序、极其受人尊敬,但也严丝合缝到让人窒息的封建家族世界。相反,雪花因为家族败落的原因,嫁给一名屠夫后,她的头发也一扫过去的氏族遗风,变得蓬乱、随意,不规整。在雪花与百合庙中相会的情节里,雪花虽然有意华丽打扮,但头发上依然掩饰不住有些蓬乱,这些细节也代替了影片的直接叙事,成为人物命运变化的暗示。

二、从“清末”到“现下”的双层平行叙事及其叙事功能

故事采用的双线叙事结构纵贯了1800年晚清时期与2010年的现代。叙事的焦点也在雪花与百合、索菲亚与妮娜之间不断犹疑和转换。雪花与百合的境遇同时也是索菲亚与妮娜的人生际遇,因此两者之间的故事展开则有了互文性,也同样增加了对比。在《雪花秘扇》中,女性部分身体部位常常被导演以特写的方式展示,如在妮娜奔走一天之后,她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用手去抚摸自己穿高跟鞋的脚踝,镜头紧接着便切换到1800年的百合所裹着的小脚上。这种镜头的切换,无疑是在暗示观众当代人对高跟鞋的审美与古代缠足的某些相似性,穿上高跟鞋走路摇曳生姿的女人与古代缠足后走路摇晃的女人并没有本质区别,同样是牺牲舒适感迎合审美取向,缠足已经被大众所抛弃,然而高跟鞋则成为新的审美时尚。这种吊诡的逻辑背后所展示的,正是女性身体被观赏、被规训的历史与大众的无意识潜意识。女性的肉身苦难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在社会法度的规训中被强加的、被设定的,影片中为了加强这一逻辑,格外强化了女性角色的作用,可以看到影片中对主角加以控制的往往都是以母亲、婆母等身份行使权力的女性。

从“清末”到“现下”的双重平行叙事,除了比较烘托两个时代女性命运的变化与不变外,导演也在尝试推演构造一种女性主体发声的叙述逻辑,这一点几乎贯穿着“清末”和“现下”两个故事的叙事背景中,在1800年的故事里,导演如同走马灯一般向观众展示了许多历史事件对湖南乡村的影响,在一个半小时的展示里,鸦片倾销、道光十二年大疫、太平天国等历史事件的波澜都隐没在主人公的命运中,这种一揽子打包化的综合展示也表现在对中国、对湖南民俗的表现上,不论是影片开场时,作为背景两名女性演绎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伴嫁歌》《哭嫁歌》,抑或是对“三寸金莲”的几个特写,对女书书写的奇观化展示,都不同程度表现出了一种“猎奇”的审美趣味。观众正是借由导演的眼光与窗口,踮脚向一个更隐秘化的深层叙事中遥望探看,这种探看显然是更加私人与更加西方化的。正如新婚之夜,百合的丈夫对百合的“三寸金莲”的痴迷审视,观众此刻也从对中国传统的文化民俗的观看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对封建陋习的奇观想象中了。这种奇观化与片段式的遐想不仅仅存在1800年的叙事中,在当代依旧被保留着,甚至被无意识地夸大了。影片的当代视角下,上海是一个没有贫穷和潦倒,只有高档酒会、纸醉金迷的幻想之地,围绕在两位女主角周围的男人非富即贵,这种强加于现代中国的想象显然与国内现实相差甚远。因此很大程度上,观众可以将《雪花秘扇》视作为一个为西方观众特别设置的,提纯后的幻想中的中国。

三、阴性与阳性、外部与内部、东方与西方、肉身与拟人的双向对照

虽然《雪花秘扇》的影片叙事内容多而繁杂、但大多只限于浅尝辄止。导演似乎更乐于用一种含蓄的、隽永的、诗意化的手段方法,展现这一个跨越时空的故事。这种叙事策略的选择并非是无迹可寻的,相反,这和影片主创的个人经验、审美取向、影片发行面向的观众、影视资本市场有着深刻的联系。导演王颖、编剧和原作邝丽莎、主演邬君梅、制片人邓文迪等都为美籍华裔,在文化情感上,他们投入了更多的文化寻根的热情,尝试从风俗、服装、民歌等方面展示一个古老的中国。然而由于生活经验的缺乏,在影片中这种相对的“古老中国”常常表现出与实际的脱离,如百合的新婚丈夫在成婚当晚,半跪在地上亲吻她的三寸金莲,这一扭曲的情节在导演的镜头选择下,反而有一种复古的情致。这种视角在国内导演摄制的国产影片中是罕见的,而这种略显“民族风味”的影片题材设置,也与该片预设的观众面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雪花秘扇》作为美国福克斯公司投资的影片,投资人、主创团队、导演大多是远离故土多年的海外华裔,缺少对当代中国生活的直接经验和直接感受,一些取材取向和中国发展之间有着断层。而影片在上映时为全球发行,在审美取向上必然会为了迎合国外观众而做出取舍。因此,从一定层面上说,《雪花秘扇》正代表了海外观众群体对“想象中的中国”的审美趣味,对缠足过程的拍摄、对中国古代女性的命运展示、对现代上海接近于想象的画面裁剪,如同电影的“陌生化”手法一样,是满足观众审美娱乐的趣味环节。也许正是这种处理,也导致国内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感受到了某些“水土不服”,毕竟在现实中很难在国内看到用英语代替普通话交流的中国人,也很难看到一个几乎没有平民,只有精英高管和灯红酒绿的上海。导演在尝试用片段和想象拼贴中国当下的日常时,必然也会因为这种拼贴丧失其现实感与生活性。

然而这样东西方看似和谐的阳性与阴性、男性与女性的结构一旦回归于影片的“清朝中期”时空时,又发生了严重的倒置和错位。在后半程百合婆家因流行瘟疫遭受重创时,百合则替代了本应该承担责任的男人,成为家庭事实上的管理者。这种调换既反映出在整体故事中男性角色的虚浮和游离,也从性别政治层面上跳脱了传统西方眼光下的东方故事的窠臼。而百合的个人成长史也容易让观众联想到赛珍珠《大地》中“阿兰”的形象,同样是贫苦的出身、同样作为家庭的精神灵魂支柱,两者都表现出了对“地母”身份的包容、接纳、忍耐。

这种常见的东方“地母”式的形象,与萨义德提出的“后殖民主义”的部分观点有着呼应。萨义德认为西方眼光建构下的东方世界常常既包含着蛮荒、粗糙与神秘的引诱,又包括了阴柔、包容、忍耐的美德。西方人对东方一直存有误读和误解,因为西方理解东方的文化基础并不存在。在《雪花秘扇》中出现的女性,她们既无力,却又承载了家族的责任;她们既软弱,却又常常展现出强烈的情感力量;她们既聪慧谨慎,却又往往被西方(男子)引诱与欺侮。《雪花秘扇》所表现的矛盾也正是女性身份符号、身体符号被西方观看、阅览、解读、再生产后不得不产生的矛盾。《雪花秘扇》虽然主创人员皆与中国、与东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从本质上,脱离了东方的、中国的文化语境,也就脱离了理解的客观基础。在《雪花秘扇》影片的结尾,导演通过蒙太奇,实现了百合与雪花的百年跨越,在上海金茂大厦的楼顶,两位缠着三寸金莲、穿着清朝旗袍的东方女子相视而笑,达成了和解。这或许也是影片创作者在雪花和百合的故事之外,更进一层意图表达的东方与西方之间跨越时间、空间、身份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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