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电影中的后现代性

2019-11-15 14:37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电影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恐怖电影后现代主义解构

涂 鹏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 400031)

从历史上第一部恐怖默片(1890)到现在,恐怖电影已经走过了百年历程。作为当今电影行业中不可或缺的类型片,恐怖电影已形成特有的普遍特征,即通过肢体暴力和心灵恐惧等元素,唤起观众强烈的反感、害怕和恐惧情绪。恐怖电影时常与科幻和黑色题材相结合,并且吸收了越来越多的时代特征,其中之一就是后现代性。

一、恐怖电影与后现代主义的结合

关于“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这个内涵极难定义、外延极其广阔的概念,不同学者甚至各个学科都有着自己的看法,但总的来说,就后现代主义的特征有几点共识:首先,后现代主义的脉络根植于对西方启蒙理性的怀疑与反叛,具体体现为对逻辑性和结构性的敌视态度;其次,这种态度造成后现代主义对传统解释来源的不信任,如权威、科学和真理的合法性基础都遭到严重质疑;最后,后现代主义试图以一种碎片化和断裂化的方式解构以上基础。那么具有如此危机意识和反抗精神的后现代主义是在什么条件下同恐怖电影结合的呢?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社会爆发了一系列旨在追求建立平等社会的运动,即“新社会运动”(New Social Movement)。这场运动席卷了大多数西方国家,并通过全球化波及其他地区,如亚洲的日本。虽然它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动荡和不安,但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文化革新——它打破了传统思想范式的束缚,为一批新生甚至激进的思潮提供了思想温床和组织基础,后现代主义便是极为重要的一派。在这种社会条件下,后现代主义思想逐渐从学术界蔓延至各个领域,其中包含了电影行业。

在大众文化边缘徘徊的恐怖电影在这场运动中率先吸收了后现代主义思想,并融合出一套特有的表现风格,也成为恐怖电影发展史的重要分野,如彼耐得直接将恐怖电影分为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现代恐怖电影”和60年代以后的“后现代恐怖电影”[1]。经比较不难发现,以上提及的后现代特征已越来越多地体现在60年代以后的恐怖电影中。

二、恐怖电影中的后现代性

光怪陆离的恐怖电影和惊世骇俗的后现代主义似乎天生就有着亲和性,所以即便在早期经典恐怖电影中,也有许多后现代性的端倪。如今,恐怖电影已将后现代性进行了非常全面的挖掘,用自己的影像表达对当今人类社会的看法。只要稍加留意,就可在恐怖电影看似纷繁复杂的后现代性背后,理出几种共性——对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对传统文本的解构以及二元对立的消解。

(一)对现代性的批判与反思

“现代性”(modernity)同“后现代性”有着明显的对抗关系,最主要的特征有理性化和世俗化、官僚主义的建立等。它将人类从黑暗时代解放,使其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也带来了异化、极权主义等诸多副作用,而这些都无疑成为恐怖电影批判与反思的题材。

1.对启蒙理性的反抗

启蒙理性是现代人类社会最引以为傲的价值观和生活方法论,它强调人类可以通过理性的科学去认知和把控自然世界以及人类社会,并在蒙昧世界的废墟上建立起现代化的理性世界。然而,在恐怖电影中启蒙理性遭到了猛烈的抨击,主要表现在通过非理性的暴力手段破坏理性世界的秩序,将其引入混沌状态,并以不可知性颠覆经验主义认识论传统。

(1)恐怖电影中理性世界的秩序遭到非理性暴力的摧毁。暴力手段在所有恐怖电影里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它不仅在推动情节发展的同时抓住了观众的眼球,更重要的是它打破了日常生活周而复始的规律,击碎了理性世界的秩序,以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取代了可预见的常规世界[1]。这些暴力手段有的来自超自然,如鬼怪、野兽、自然灾害等,也有来自人类自身的杀戮行为,但都以人体为施暴对象,用混沌的状态和残缺的肢体反抗着现代性所强调的“秩序性”和“完整性”。如《哲姆洛克》(Themroc)中的主人公哲姆洛克原本是一位过着朝九晚五生活的普通工人,在被老板解雇后突然发狂,做出了各种有违道德伦理的暴力行为。这种非理性的疯狂也迅速在邻居间蔓延开来,使得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本我”在这栋楼房里得到集中体现。在《大逃杀》(BattleRoyale)中,所有文明世界的规则都已失效,适用于理性社会中的善恶标准均让位于血腥的“丛林法则”,现代文明顿时退化到以求生为直接目的的原始社会。

恐怖电影甚至拒绝像一般类型片那样,在剧终把社会恢复到理性状态,非理性的破坏力量支撑着混沌的持续。《大逃杀》的结局,虽然主角在杀戮中幸存下来并将始作俑者惩罚,但沾满鲜血的双手已使他无法回归正常社会,甚至不惜制造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来对抗政府和警方。主角从受害者转换成了施暴者,非理性在此完成了再生产。

(2)以经验主义认识论为基础的推理在恐怖电影中被彻底颠覆。恐怖电影一般会预设理性推理的失效,在电影的元素设置中,“经验”与“无知”“傲慢”“自欺欺人”的形象联系,并往往造成致命后果,唯有放弃理性推理,转而相信自身本能与直觉才能幸存。如《立方体》(Cube)中的越狱惯犯试图依靠自己丰富的越狱经验逃脱迷阵,结果成为第一个遇难者,而最后唯一走出迷阵的却是一个智障者。在《猛鬼街》(ANightmareonElmStreet)中,女主角正是通过让梦境与现实互为瓦解这种非理性的方法才得以获救,而男主角却因坚持相信经验和理性而被魔鬼杀害。

2.对男权社会的挑战

性别问题也是后现代主义关注的核心议题之一。随着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的发展,其主要主张也开始在恐怖电影中得到体现。早期恐怖电影中“精明能干的男性专家角色”被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角色取代,她们一改往日柔弱无辜的受害者形象,转而吸收了男性角色“孤胆英雄”的气质[2]。

《黑暗侵袭》(TheDescent)里,几位女性探险者误入一个有进无出的洞穴,并遭遇洞穴怪兽。在危急时刻,她们克服了彼此间的不信任,依靠自身力量同怪兽进行了悲壮惨烈的搏斗,最终和怪兽同归于尽。而《山路惊魂》(IncidentonandoffaMountainRoad)讲述了一位长期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在一次反抗中杀死了施暴的丈夫,在去毁灭证据的途中又遇上了藏匿于深山的男性罪犯,最终依靠丈夫传授的野外求生技巧战胜了罪犯。在这些带有浓烈女性主义色彩的恐怖电影中,女性变得独立而强悍,她们通常不会求助于男性,要么孤身一人,要么同其他女性一起化解威胁。

反观多数恐怖电影对男性角色的设定,可以发现他们多以焦虑、欲望、粗暴、无能的形象出现[3]。例如《闪灵》(TheShining)里经济拮据的男主角在幽闭的旅馆内被焦虑的情绪和潜藏的欲望逼疯。好莱坞B级片的男配角也多表现得“低俗粗暴、性欲旺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4],在危机来临时自然而然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3.对权力和权威的质疑

现代性的官僚主义和科层制的政治生活也遭到了来自后现代主义的强烈反对,无政府主义和反职业权威的题材屡见不鲜。

政府和军警等暴力机关英勇无畏的形象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恐怖电影中有了很大变化,由他们主导的抗暴行为往往收效甚微,有的甚至变成施暴者的帮凶。在《隔山有眼2》(TheHillHaveEyesII)中,一帮携带现代化先进武器并且训练有素的美国国民预备军在几个变异怪物的虐杀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归乡》(Homcoming)则以政府阴谋论为主题,讲述了阵亡美军士兵化身僵尸,以揭露美国政府选举黑幕的故事。《德州电锯杀人狂》(TheTexasChainsawMassacre)的几位主角响应越战时美国政府的号召,参军入伍,却在途中遭遇不幸。该片表达了强烈的反战情绪(该片拍摄于2003年伊战爆发时期),隐喻正是美国政府把前途大好的青年推向死亡的深渊。

恐怖电影还时常表露出对职业权威的藐视。丹麦影片《医院风云》(TheKingdom)和日本影片《感染》(Infection)都表现了医院的阴暗一面:医生的疏忽导致病人死亡,之后又通过相互包庇、欺上瞒下来掩盖真相。中国香港影片《古镜怪谈》(TheMirror)其中一个段落讲述了一个律师如何在金钱的诱惑下出卖灵魂,为恶人辩护,最终自食恶果的故事。可见,例如医生、律师等在现实生活中社会地位较高的权威职业,都不免沦为恐怖电影讽刺批判的对象。

(二)传统文本的解构

传统的电影文本主要以经典好莱坞叙事系统为主导,追求冲突的戏剧主题、饱满的人物形象、清晰的因果关系以及封闭完整的故事结构。恐怖电影受到后现代主义解构思想和实验先锋电影理论的影响,对传统电影文本的内容和表现形式进行了深度解构,用标新立异的方式建构了传统文本的对立体。

1.内容上的解构

(1)因果关系的淡化与主题的模糊化。由于恐怖电影文本的内在逻辑被解构,所以剧情经常以“无原因、无解释”的形式呈现。传统电影惯用的“邪不胜正”这种具有鲜明教化意义的主题也被抛弃。如《勺子杀人狂》(TheHorriblySlowMurdererwiththeExtremelyInefficientWeapon)、《雾》(Haze)和《身在其中》(Inside)的主角都身处混乱的世界,等待无所不在的暴力行为将他们吞噬。施暴者的身份和施暴原因自始至终都未交代,而且语言也在片中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嘶吼、呻吟和尖叫,这种模糊因果关系的做法无疑极大增强了影片的虚无感。同时,导演也不再煞费苦心地建构文本背后的语言意义和中心主题,一切目的只是为了没有目的,一切暴力也只是为了暴力本身。

(2)人物的抽象化。许多现代恐怖电影不再像传统电影那样,赋予角色鲜明而饱满的性格,它通过舍去角色背景的交代使其抽象化和符号化。例如《立方体》的导演只将所有角色的职业信息告知观众,并令角色做出符合职业身份的行为,片中人物便抽象成了符号化的“职业人”。而《德州电锯杀人狂》里面目模糊狰狞的恶人很难在观众脑中形成“具体的人”,疯狂的暴力行为和缺失的角色背景将其更进一步抽象为“纯暴力”的象征。

(3)开放式的结局。在这种结局中,恐怖的威胁只是暂时得到缓解,导演借此希望把恐怖的氛围延续至影片完结之后,使得恐怖脱离“电影”这个载体继续存在。另外,开放式结局还常常采用模棱两可的方式混淆真实与虚幻的分界标准,以此表达怀疑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主张。

2.表现手法上的解构

恐怖电影还对传统文本的表现进行了革新式解构。比如,《惊声尖叫》系列(Scream)用拼贴和戏仿的方式将以往恐怖电影的经典桥段嫁接到片中,再给予“后现代式的反讽”[5]:片中几位角色酷爱恐怖电影,所以在遭遇危机时都依照以往恐怖电影的规律进行自救,结果均以失败告终。而更常见的是跳接式剪辑,它打乱了影片的时间和逻辑顺序,使原本单调乏味的故事变得扑朔迷离,代表作有《四个房间》(FourRooms)、《电锯惊魂》等。此外,许多颇具新意的拍摄手法也被运用到恐怖电影中,例如《布莱尔女巫》(TheBlairWitchProject)和《死亡录像》(Rec)都不再依赖专业电影摄像机,而采用DV实景拍摄,美国电影《鬼影实录》(ParanormalActivity)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静景镜头,这些标新立异的拍摄方式无疑以虚构的真实性渲染了影片的恐怖氛围。

(三)二元对立的消解

现代性的诸多经典二元对立,如主观与客观、现象与本质、事实与价值等在后现代主义中被一一消解,所以在大部分恐怖电影里,理性与非理性、现实与幻觉、善与恶、人类与异己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首先,许多恐怖电影的必要元素——暴力手段,实际上既是一种通过理性计划的非理性行为,又是以非理性形式表现的理性选择。一方面,恐怖电影中的暴力行为,尤其是抗暴者的反击,不管以多么疯狂的方式呈现,都须经过理性甚至周密的计算才能得以实施,代表理性传统的科学知识在这里成了施暴工具;另一方面,抗暴者看似失去理智的行为实则都是为了“自我保存”这一明晰的目标而存在。在危机环境中,求生既是本能也是一种理性选择,非理性的暴力行为往往在这样“终极目的”的外衣下得到了“合法性”。可见,评判理性与非理性的传统二分法已变得不再适用。

其次,深受后现代“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影响,恐怖电影里现实与幻觉不再泾渭分明。例如《寂静岭》(SilentHill)的女主角最终被困在了与现实对立的虚空之中,《1408》的男主角遭到来自现实暴力和幻想恐惧的双重夹击,而《鬼伎回忆录》(Imprint)的导演三池崇史用现实和虚幻间的不断交叉弥合麻痹了观众的“存在感”常识,使其难辨别真伪。在这些极端混沌之中,所见所感都不足为实,一切都须加以怀疑,但又无法得知最终答案。

再次,恐怖电影中传统道德观与是非观的瓦解还标志着善恶二元对立的消解。在《电锯惊魂》和《大逃杀》中,主角都以备受争议的形象出现,他们用自己所谓的“道德标准”审判他人,并对“定罪者”动用残酷的私刑。影片在某种意义上赋予暴力行为“合理性”,甚至“正义性”,以致观众很难像在其他电影中那样轻易地分辨好坏。

有时,就连人类和异己的差异也被消融。某些恐怖电影中,人类和鬼怪这一组对立元素在僵尸或者变种人的体内聚合,导演通常用这种方式隐喻人类兽性和罪恶的一面。犹如《黑暗侵袭》的结尾一幕,女主角以怪兽爬行的方式逃向出口,影射了女主角在与怪兽的厮杀中,逐渐被怪兽的魔性吞噬这一事实。

虽然以上三点只是恐怖电影诸多后现代性中最显著的部分,但从中可以看出,恐怖电影和后现代主义的结合已经具有相当成熟的水平,并且渐渐发展出独树一帜的风格。它发扬了后现代主义的怀疑和批判精神,在银幕上向启蒙理性、男权社会、权力权威、传统电影文本以及现代性的经典二元对立发出挑战。由于自身的争议性和后现代的反叛精神,恐怖电影一直以来都处于学术界和大众文化的风口浪尖。

三、对恐怖电影后现代性的评价

(一)在商业化、全球化语境下的人文关怀

恐怖电影秉承了后现代主义的主旨,将其对人性和现代社会的关怀武装在了血腥暴力的外壳之下。有的电影剖析了极端条件下的人性,迫使观众对人类自身做出深刻反思;有的则故意放大现代社会的阴暗面,以唤起观众的危机意识。主题式叙事在近几年的恐怖电影中有明显的回潮迹象:例如施暴者的形成不仅有个人原因,还有许多社会因素,如残缺的家庭、冷漠的人际关系、异化的社会等,又如很多恐怖环境也是生态危机、环境危机、金融危机等“人祸”的结果,而它们都不约而同地被归结为现代性的恶果。恐怖电影就以这样极端的方法和现象学的方式,打破我们日常生活和思维里的“自明性”,希望借此把我们从现代性的副作用中解救,用“地狱社会”的现实表达着对“理想社会”的诉求。

然而,电影产业商业化和全球化的大环境又使得这种后现代的人文关怀存在难以克服的局限性。多数恐怖电影还是以营利为目的,所以它们不得不考虑观众可以接受的底线,这就造成了批判的不彻底。这种“快餐式的人文关怀”往往犹如蜻蜓点水,观众可能会在观影时产生共鸣,但待影片结束后即迅速消失[6]。

(二)新的二元对立被建构

恐怖电影在消解二元对立的同时又不自觉地在内部建构起新的二元对立,主要表现为追求商业利益的“右派恐怖电影”与崇尚艺术特性的“左派恐怖电影”之间的对立。

右派恐怖电影主要由主流恐怖电影和一些B级片构成。它们一般以票房和营利为目的,所表现的内容紧跟电影市场潮流,例如将流行时尚元素添加进影片,打造明星演员阵容或是直接模仿当红电影,因而具有相当程度的批量化和程式化生产模式。更重要的是,右派恐怖电影极力将片中可能引起观众不安的元素降至其生理和心理可接受范围之内,体现出保守的本性。

相反,以邪典电影(cult)和地下电影为代表的左派恐怖电影极力标榜特立独行的艺术性。它们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形式鄙视和反对着主流文化,依靠极端的内容和表达方式突出自身特有的艺术性,将其与主流文化、大众,甚至右派恐怖电影区别开来。所以说,两派恐怖电影本身也再生产了一组“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电影与观众”之间的二元对立。

四、结语

后现代主义犹如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恐怖电影中,让恐怖电影得以具备更顽强的生命力和更多元的表现方式,同时兼顾观众和社会的需要。可以预见的是,恐怖电影会随着当代社会的进步而继续繁荣,同时它也会吸收更多的后现代元素为己所用。所以,作为观者的我们,需要在娱乐的同时,从变化万千的后现代性中把握影片的主旨和用意,在一片虚无和质疑之中找出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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