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金霞(郑州西亚斯学院,河南 新郑 451100)
在2018年的北美电影市场上,一部原本不被人看好的反映华裔生活的爱情电影《摘金奇缘》如同一匹黑马横空出世,以1.73亿美元的数字豪夺三周票房冠军,一时成为话题之作。该片讲述的是在美国长大的女主角朱瑞秋和来自新加坡的富二代杨尼克陷入了爱河,两个人决定在飞去新加坡参加婚礼的同时,正式将朱瑞秋介绍给杨尼克的家人。谁知这场爱情并不为男主角母亲杨爱莉所认可,经过两个人的顽强抗争,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令人讶异的是,向来是好莱坞电影最大海外市场的中国,观众却对这部影片兴趣欠奉,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这就需要我们对影片的文本进行仔细的解读。
《摘金奇缘》作为一部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下的标准范本,它面对的主要观影群体是深谙好莱坞叙事策略的美国观众。因此,迎合他们的需要是该片在叙事编制上的首要任务,借用那些经典的类型模式,《摘金奇缘》很好地完成了对经典话语的重构,并进而完成对观众的类型叙事需求的迎合。
美国电影自从20世纪片厂制度确立以来,就始终坚持不渝地奉行类型电影制度。虽然在新好莱坞时期,美国电影生产受到欧洲作者电影的猛烈冲击,但是深藏在创作者和观众心中的创作和观影习惯却根深蒂固,难以动摇。新时期的类型电影在吸取了作者电影的创作经验之后,很快附体重生,并构建起了属于新时期的新的类型范本,在和受众的不断互动中,完成了基本模式的创建和基本价值理念的传达。所谓的类型制度,就是对核心的情节要素的不断坚守和重写。它以高度的模式化和范式化为其基本特征,并表现出大体近似的内部及外部样态。我们大概可以做出这样一个判断,即类型电影基本上是一个稳定的叙事系统,在不断的新的影片生产过程中,它只需要调整影片的细部要素,而对于那些决定整个影片叙事进程的关键情节设置、关键人物设置则采取不做或少做调整,因此此类影片形成了事实上的高度雷同化。
考察好莱坞历史上的几种比较重要的类型电影,我们都能发现这样的规律在发挥着作用。警匪片中正义的警探往往陷于孤军奋战的困境之中,他被指认为是那个罪恶的凶手,在亡命奔逃时又要为洗刷自己的罪名而不断探究事实的真相。在影片的最后,他将揪出策划一切罪恶的幕后黑手,曾经因矛盾而疏离他的爱人也终将回到他的身旁。爱情电影中,男女主角的相识往往是充满了误会和矛盾,亦即所谓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在冲破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重重阻碍之后,影片往往回馈给观众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而在这种叙事模式中,为了强化影片的戏剧矛盾,刻画男女主角为了赢得真挚爱情所秉持的坚定信念,情节模式上往往将恋爱双方的社会地位设置成巨大的反差。这种电影模式最为观众所熟知的是《灰姑娘》,《罗马假日》等片也被认为是这种模式的代表性作品。虽历经社会和时代的巨大变迁,仍屡试不爽。以上种种,作为标准的叙事范本,绝大多数类型电影创作都以此为规范,一遍遍为观众讲述那个耳熟能详的故事。《摘金奇缘》作为爱情电影自然也不例外。
《摘金奇缘》中,女主角朱瑞秋就是那个长在深闺人未识的灰姑娘,而男主角杨尼克就成了痴情的王子在当下的最新变体。当然,随着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类型叙事中的一些非核心的因素也要做到与时俱进。王子和公主的童话故事毕竟离现代生活过于遥远。为了不让观众有过于强烈的陌生感和疏离感,影片将高高在上的王室替换为富豪之家,但“麻雀变凤凰”的攀龙附凤的核心叙事并没有变。对于观众来说,类型电影始终要讲述的是那个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美丽梦想。同时影片所提供的那个关于阶级跃迁的戏剧性情节也永远不会过时。影片中,男主角的母亲无论怎样不认可这个来自单亲家庭的灰姑娘,爱情的伟大力量终将战胜这一切险阻。当影片的结尾段落,女主角无法接受对自己家庭的羞辱,愤然离去,并准备搭乘航班飞返纽约时,老练的观众绝对不会在心中荡起波澜,因为他们一定会知道,这只不过是通向顶峰的最后一个垭口,越过去后将会是一片坦途。而男主角也果然不负众望,用充满深情的爱的告白抚慰了观众,并又一次强化了观众对爱情类型电影的固有认知。
对于传统的商业电影的观众来说,他们是不期待变化的,爱情电影也好,其他类型电影也罢,他们所追寻的只是那些熟悉的亲切感和安全感。至于叙事层面的艺术突破和创新,似乎并不在他们的考量范畴之内。《摘金奇缘》正是如此,作为一部标准的好莱坞影片,所有的情节设计无不熨帖而自然,深谙类型叙事之道。
回到前面的话题,对于中国的电影观众来说,好莱坞的叙事模式也是非常熟悉和亲切的。那么,这种屡试不爽的类型创作为什么在《摘金奇缘》这部影片上就不能有效地发挥作用了呢?
当我们在讨论《摘金奇缘》的叙事的时候,采用一个正确的基点也许是比较重要的。那么,正确的基点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或者说,怎样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呢?如果从它的演员阵容来看,或许很容易给观众造成一种错觉,它将会是一个纯粹的中国故事,在影片中,观众将会看到关于中国人的、关于中国人的生活的最逼真的影像写照。或许,绝大多数的中国观众对于这部影片都有如此的期待。可是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你会发现,前面所有的期待都仅仅是一种错觉,它并非一部反映中国人思维方式和理念的作品,只不过是绝大多数演员恰巧有中国血统而已。剥去这层外衣,它依然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关于美国人的、关于美国人视角的好莱坞电影。这就和由影片的全亚裔班底带来的期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更何况,该片所呈现出来的不只是反差,更多的却是反映了美国电影创作中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优越意识,甚至该片的英文片名直译过来的《疯狂的亚洲富翁》都隐含着某种负面的价值判断的意味。
考察好莱坞电影的历史,在涉及中国及中国人的形象塑造时,这种心态上的优越感由来已久,《摘金奇缘》并非孤例。最早出现在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人形象是大名鼎鼎的傅满洲。他面貌狰狞,身形瘦削,眉毛竖立,下巴上留着两撮细长胡须,穿着类似清朝官服一样的长袍。对于西方的创作者和观众来说,傅满洲可谓是一个邪恶的“黄祸”化身,在他的形象建构上西方人的优越感与偏见体现得特别明显。作为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他者”形象,傅满洲形象主要表现出了和西方人正直、善良等美好品质相对立的丑陋的一面。当然,我们可以明确地说,他只是一个美国人心中中国人形象的外在呈现,而并非对中国人形象的真实描绘。与其说他是一种客观存在,不如说是主观想象来的更加合适。男性形象之外,好莱坞电影中东方的女性形象塑造似乎更加复杂。她不仅有着前者的邪恶的一面,与此同时,她还是神秘的,具有强烈的性的符号的。这种偏见不仅反映在对中国人的形象塑造上,中国或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在好莱坞电影中也往往是贫穷、荒蛮的代名词,中国观众惯常所认知的华章美服,往往被他们弃之如敝屣。中国所代表的东方文明或许只能在西方文明的遮蔽下,以一种次等文明乃至下等文明的面目出现。虽然这些年以来,随着“政治正确”理念在美国影响力的不断扩大,这种肆无忌惮的带有某种“种族歧视”意味的人物创作理念已经大为改观,但是,某种意义上的偏见仍然无处不在。
在《摘金奇缘》中,女主角虽然出身单亲家庭,仍然做到独立自强,面对男主角母亲的指摘与不满,她也能不卑不亢,展示出了新时期女性的风范。但是我们要看到,在她身上所展现出来的这些值得嘉许的优秀品质是在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的背景下熏陶出来的,这是一种颇有意味的设定。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虽然她出身低微,但精神世界却足够高贵。与其说她是一个中国人,倒不如说她是一个长着黑头发、黄皮肤的美国人更加准确。正如女主角母亲所言:“你的脸看起来是中国人,你讲的是中文,但是这里这里(指头,指心),你是不一样的……”
与之相反,她的新加坡友人林佩倒是一个标准的中国人的形象。当女主角朱瑞秋借住在她家中时,影片呈现出来的情境可谓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及中国人的粗鄙的群像。室内装修受凡尔赛宫和川普浴室的影响,貌似金碧辉煌,却庸俗无品位。林佩喧闹聒噪,她的母亲夸张做作,父亲粗鲁无礼,而林佩的兄弟则戴着眼镜,是一个带有一些猥琐的典型的亚裔书呆子形象。他们仅仅是为了衬托女主角的清新脱俗而存在的次要角色。当然,随着情节的不断推衍,他们将会在女主角的魅力和坚忍品性的感召下,在人格魅力和修养上有所提升,并将帮助女主角实现美好的爱情梦想。
这种西方视野下的中国叙事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没有中间状态的单选题。在这个叙事体系中,在对中国和西方两种不同的文明的价值判断里,似乎只有西方才可以冠之以文明的名头,它是相对更高级的,而中国文明则是粗鄙不堪的,在西方话语为主导的评价体系中,它只能是次一级文明。因此,在影像呈现上,它是被改写和遮蔽了的。即使是有对中国文明体系的正面描写,也一定是从西方的视角出发的,它实质上体现的是西方文明对中国文明的一种重构,这种重构是带有偏见和猎奇的。
第五代导演作为在国际影坛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中国导演,他们的作品可以说在客观上起到了宣传中国、塑造中国及中国人形象的历史使命。但吊诡的是,作为传统中国电影话语体系的反叛者,他们往往乐于把电影作为声讨中国文化陋习的有力武器。因此,不可避免地,《黄土地》《大红灯笼高高挂》等影片中所塑造出来的封建中国成为当时外国观众认识中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途径。而伴随着这些电影在国际上屡获嘉奖,这种对于中国形象的误判就变得越发不可收拾。在这里,我们当然不是说,这样的一种批判和自省的精神是不必要的。但是,能不能找到一个更加合理的方法,在完成作者的艺术表达的同时,能更准确地将中国的形象向外进行传播。而不仅是强化某一个方面的内容,这既不符合事实,也不利于中国整体形象的构建。
基于这个出发点,我们认为大概可以采取如下这些策略:首先,我们应该在创作上着力体现当下中国及中国社会的立体的、全方面的面貌。这种全方位的呈现不是避重就轻的,不是回避矛盾的,而是要以事实为准绳,全面而完整地反映当下中国及中国人的整体精神风貌。深入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最深处,力争使电影成为这个伟大时代的影像记录。其次,我们希望这些电影创作不仅是要反映那些外在的、可见的东西,还要努力呈现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底层,反映中国人的喜怒哀乐,反映中国人的所思所想,而不是浮于表面,做一些样子文章。最后,我们的电影创作应该有反映普世价值的创作自觉,这不是说要丢弃掉我们身上的独特的东西。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若想扩大它的文化影响力,必然要和在这个国家之外的观众在某些层面达成默契和共识。要努力反映那些沉淀在世界各地观众内心深处的美好情感,采用他们都能够理解和感知的艺术形式和手段,只有这样,我们的文化才能更有效地向域外进行传播。而正如前文所言,这不是要否定我们民族的那些优秀的传统价值。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那些普世价值、那些沉淀在世界各地观众内心深处的美好情感,几千年来也一直为中国人民所珍视。
新的时代赋予了中国电影人更大的使命,如何借用电影这样一个极具影响力的文化传播工具去更好塑造中国和中国人的形象,应该是当下电影人的责任。我们不能把这种使命交由他人,尤其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人来实现。在正视现实的基础上,向中国乃至中国之外的观众奉献更多的优秀电影作品,将是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电影发展前进的主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