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芳 孙媛媛(北华航天工业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对于荒岛求生类的电影,国际电影市场上并不少见,如讲述个人单独陷入困境的《鲁宾孙漂流记》(1997)、《荒岛余生》(2000)、《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等,多人困于荒岛的《海角乐园》(1960)、《蝇王》(1963)、《青春珊瑚岛》(1980)、《势不两立》(1997)、《六天七夜》(1998)、《大逃杀》(2000)等。以上影视作品均沿袭荒岛求生类电影的固有模式,或者奇幻或者写实残酷地展现了人类在陌生孤立的环境中复杂的人性变化和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然而在同为荒岛求生类电影的《一出好戏》中,导演黄渤打破了这一传统模式。影片运用以时间为线索的线性叙事模式,完整呈现了导演所要讲述的故事,生动形象又不无荒诞地绘制了一部浓缩版的人类社会发展简史。影片并非单纯探讨孤立险境中的人性命题,而是将复杂的人性,融入更加深邃的社会发展议题之中,并将喜剧性的元素巧妙植入,为影片增添了一份轻松戏谑的色彩论调。电影无论在叙事内容、情节设置上,抑或影像、道具细节等方面,都蕴含着极大的信息量,隐含着多个方面的社会性寓言讲述。
传统的荒岛求生类影片,如该类型著名电影《蝇王》(1963),描述的是一部反乌托邦形式寓言。文明中的人类突陷困境,在重返世界的希冀中自身的文明属性并未丧失,而是在求生的欲望中维持着文明世界的社会关系和秩序。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重返文明的希望逐渐破灭,文明属性逐渐模糊并消解,社会关系在孤立的环境中逐渐回归原始,产生社会发展的逆序反乌托邦影像呈现。在《一出好戏》中,导演黄渤的巧妙设定将以往的反乌托邦扳回正轨。影片从开头即交代了陨石即将撞地球的灾难性预告,让整个世界笼罩在地球即将毁灭的阴影之下。于是在众人遭遇海难被困于与世隔绝的孤岛时,外部世界是否还存在的疑惑就愈发顺理成章了。再加上片中学究型角色史教授对于世界毁灭可能性的论断,让众人心目中重返昔日世界的希望愈加渺茫。随着剧情的推进,白熊尸体的出现成为世界已被毁灭的佐证摆在众人面前。很快,片中众人甚至包括观影的观众都认同了世界已毁灭的事实。随着张总扬撒于空中的人民币的飞散,原有的社会文明与秩序体系瞬间瓦解。《一出好戏》设计了与以往荒岛求生影片最为不同的孤岛世界观构建,被困的众人不是在现实环境的消磨下逐渐丧失文明属性和社会规则,而是在外部世界毁灭和原有文明体系崩塌的认知下,骤然陷入生存发展的困境与创建新世界的历史任务之中,从而迫使他们怀揣着原有的知识体系和文化痕迹,进入新社会体系的建立之中。
很快,原始生存欲望的驱使将影片情节推动到原始社会的诞生阶段,众人商讨选举这一阶段的领导者时,虽然在对“管理能力”的争论中仍可看到文明属性的影子,但原始欲望最终占了上风。司机小王的养猴“经验”在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也引发了观众对于原始人类起源的思考,将此时的众人与文明产生之初由猿猴进化而来的原始人类关联在一起,也揭示出人类身上原始的兽性本源。自此,岛上社会进入以狩猎、采集为生产方式的原始时代,众人自发形成了类似部落的团体组织,劳动产出由首领平均分配的经济模式形成了原始社会的经济关系,小王也变成了“王”,用暴力和武力为工具维持着自己建立的社会秩序。这一情节的设定,在逻辑上契合了真实世界的发展轨迹,原始的生存欲望在此时占据主导地位。
与此同时,原公司老板张总扮演了开拓者的角色,让观众联想到大航海时代的几次航海探索与资源发现。在原本的社会关系中,他就是经济社会中资产阶级的代表,是资源的占有者。而在孤岛之上,他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开启依然离不开资源的占有——他寻得了一艘大船。这艘大船在整个影片中占据了50%以上的场景构建。这是一艘颠倒的被拦腰截断的大型游轮,船上资源应有尽有。资源的稀缺性和所有权归属赋予了张总绝对的话语权与控制权,他设立了自己的一套规则。
此处让观众眼前一亮的设置,是他对一般等价物货币交易体系的建立。他利用岛上的两幅扑克牌,充当了岛上社会的一般等价物。一般等价物的稀缺与垄断再次赋予张总经济体系统治者的地位,让人联想到现实世界中货币体系的建立和运行规则。张总的一句话毫不掩饰地展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理论——“价格不是我定的,是价值决定的。”而这一体系一直延续到影片后段,在物质资源足够丰富后,小兴拿出了四个红桃二。两幅扑克牌中出现四个红桃二,这一细节在让人捧腹的同时,也让观众感叹导演的聪明狡黠。现实世界中的“通货膨胀”与“货币超发”同时出现,真实而又荒唐地将现实世界中权力拥有者对经济的操控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引发观众的无限思考与回味。回过头再看此时的张总,凭借着对资源的占有与垄断建立起与小王平行的部落组织,并产生了新的经济运行方式。生产工具的发现和使用提高了生产效率,一般等价物的建立促进了社会分工的形成,而阶级也随着社会分工的出现诞生。张总作为资源拥有者和规则制定者,充当着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代表,其余人扮演着被剥削和压榨的劳动力角色。岛上社会的发展进程在这一阶段的情节中体现出了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双重特色。
马进这一角色在影片前半段处于彩票中奖的硬设定中,这使他始终游离于两大部族之外,尽管各种迹象都显示着外部世界的毁灭,他也依旧进行着重返现实世界的尝试。而在彩票超过兑奖期限之后,马进带着弟弟小兴作为无产者回到张总的部落借网。这一情节的设定戏剧性地呈现了社会发展中阶级的对立与人性的复杂和残酷。在借网无果后,马进和小兴遭到了张总部族人员的暴打。这既是无政府无法治状态下的暴力体现,也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再现;既是对来自残酷现实生活的鞭挞的刻画,也是对人性中野蛮荒芜一面的赤裸展现。更为有趣的是,在马进和小兴获得资源后,二者对小王部落进行煽动,引发了小王与张总两个组织间的资源争夺战。在二者对质中,甚至出现了“借一还二”的说辞,价值增值和资本运作初现端倪,让观众再次联想到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充斥着血腥、暴力的资源侵占和掠夺,甚至资本主义的野蛮扩张和剥夺。
马进在彩票超过兑换有效期和遭到张总手下的暴打的情节推动下,再次陷入困境。然而随着海上龙卷风而来的一场鱼雨却犹如神迹降临,马进二人瞬时拥有了岛上生存所需的无尽资源。资源获得方式的荒诞昭示着马进二人即将开启岛上社会的思想统治时代。随着张总部落生产工具的革新带来了资源的丰富,在资源日渐丰富的条件下生存不再是迫在眉睫的第一要务,精神的诉求成为社会进一步发展的必然。马进二人适时出现,在两个部落资源争夺的酣战中,在孤岛上漆黑无光的夜晚,马进沐浴着消失了90天的灯光似神一般降临,不仅带来了精神上的力量和希冀,也带来了电力和现代化工业,利用精神力量和先进的能源与生产力统一了小王与张总两个部落。在马进的一番新大陆与希望的精神引导之后,响起了观众并不陌生的背景音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首交响乐由理查·施特劳斯创作,与尼采哲学书籍同名。在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中,它首次被引用入电影之内。之后,这首交响乐被多次引用到影视作品之中。其抽象的音符旋律,描绘出一种波澜壮阔的诞生、发展、进化和演变的物种起源状态,并能够体现出“创世纪”的宏伟意象。这一旋律在此出现,恰昭示了马进利用精神力量统治的新时代的诞生。在人类发展史中,人类的发展历程需经历猿人、原始人到智人、超人的演化。尼采在音乐同名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曾如此描述超人:“要想进化成超人,必须历经暴风雨的拍击,历经最残酷环境的锤炼,必须体验过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感觉,才有希望达到超人的境界。”回顾马进在影片中的经历,正符合了尼采的这段对超人的描述。
在马进的统治下,岛上社会进入表面和谐的工业社会。马进和小兴利用他们修好的发电机为岛上众人提供了电力系统,并以众人手机中昔日的视频作为商品和精神动力获得货币,并进一步巩固了二者的统治者地位。随着昔日生活影像的找回,众人找到了情感的慰藉与精神上的更高追求,曾经生活中的文明属性再次回归到众人的理性之中。生产效率的提高和生产力的进步,促进经济运行发展成为“按需分配”模式,此时的领导者地位逐渐模糊,在统一的条纹布衣的装饰下,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属性逐渐消失,岛上社会呈现出人人平等的表面和谐。与现实社会发展类似,此时统治者的权力体系并非真正消亡,而是隐藏在巨大精神力量的背后。马进如超人般,运用精神的力量掌控局势,运筹帷幄。然而,正在马进二人沉浸在权力之中时,一艘游轮带来了外部文明世界的信息。其实游轮的汽笛声早在众人被困孤岛之初就已响起,并不时出现,然而观众和片中人物一起陷于导演设置的迷雾中。看见游轮的小王被马进二人定义为精神病,从而切断了外部世界的信息。这让人想到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一书中所描述的:定义精神病的行为,属于权力范畴,而非医学范畴。
然而,导演并未能够将人性的残酷与贪婪展现到底。马进最终在姗姗圣母光环的笑容下战胜权力的欲望,道出实情,却遭到众人的怀疑,象征着光明未来与认知觉醒的火把在最终的闹剧中被传递抢夺,也充斥着真与假的哲思。在影片结束后的字幕环节,孤岛由该公司开发为旅游景点,大黄鸭车和山洞都被还原,俨然历史古迹的形式存在。而在游人对幸存者在岛上生存状态的疑问中,亲身经历者却轻描淡写,用”团结“二字将原本的暴力统治、资源争夺与真假质疑统统掩盖。众人对真相的遮掩甚至也模糊了观众的视线,让人疑惑影片所描绘的故事是否始终都是一场梦,同时再次将观众引向对现实世界中历史、真相与人性的思考。
从黄渤导演的《一出好戏》中,观众可以看到其在影片主题呈现上的宏大立意。从该影片的每一个情节构思、每一个角色设置、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场景、每一处细节甚至灯光镜头的光影塑造中,都能够解读出关于社会与人类文明、关于个体与群体人性的寓言表达。整部影片看似荒诞魔幻,实则现实深邃;形式上是一部喜剧类型影片,实质上却充斥着对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甚至哲学的现实主义思考,充分体现出电影这一艺术形式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