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与电影隐喻表现

2019-11-15 11:57赵黎畅徐晓庚
电影文学 2019年14期
关键词:意念梦境隐喻

赵黎畅 汪 琨 徐晓庚

(1.武汉理工大学 艺术与设计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2.华中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不是在叙述一个现实的故事,而是在表达一段人生的经历,延续了电影《路边野餐》的叙事风格,拍摄地点也是在贵州凯里,以极具地域特色的场景和方言演绎,导演毕赣在这部电影中同样是将现实和梦境结合起来,情景交叠,亦真亦幻。

逻辑在这部电影中显得并不重要,其实把握两条线,就可以明白这部电影的艺术表达:其一是人物在现实世界里经历的故事;其二是主角的心理活动。第一部分的现实故事很简单,是主角返回故乡,追寻母亲和恋人的足迹。而其中复杂的部分就在于主角的心理活动,这其中有他的梦境,有他的回忆,有他的渴望,有他的幻想。他的回忆部分也包含了他对回忆的篡改,以自己现在的心情强行去介入,而这种想象中的篡改来源于他的渴望,他又因为渴望生出了幻象。记忆是基于现实的,有实在的时间、地点和人物,而回想是一种再次经历,他将此刻现实中的自我带入梦里的场景。

一、梦境营造与电影隐喻

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一书中指出:所有梦均充满了特别意义,且与梦者白天的精神活动有所联系,他认为梦是可以解释的,是一种心理活动。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就是将梦境作为心理活动表达出来的,主人公不一定是处于睡眠的状态下,但是他的心理活动已经完全从潜意识的意念上升为意识活动。毕赣善于用镜子和水进行拍摄,将镜中和水中的景象作为一种梦境的隐喻表达。

电影中的很多场景都具有象征意味,比如“门”比喻着回忆,门里的世界是回忆中被关起来的自己,现在的自己无法逾越进入,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蜂巢形状的铁门外,他渴望母亲的离开可以同时带走她心爱的人,然而他始终只能在门外幻想这一切;“锁”代表着禁锢,是既定的事实,或者可以理解为现实中理性的制约因素,锁可以由主角任意打开,意味着我们可以在心理活动中解除真实的束缚。“锁”的意象在《路边野餐》中也运用过多次,可以用类似这样的独白描述主人公开锁场景的心理活动——“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回到当时,让我在场,我一定要解救卫卫出来(或是做出其他渴望的行为)……”此外,手表代表着永远,烟花代表着短暂,火车代表着离开等,这些景物的出现有的伴随着影片中人物对白做出了解释,有的则是暗含着隐喻。

同样在《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解释了反省(reflection)和自我观察(self-obversation)的区别,在反省中人的神色是凝重的,而在自我观察时却悠闲飘逸。这两种情形,都需要个人集中注意,但是反省的人需要用批判能力,而自我观察则是抑制自己的批判力,使得不希望的意念也可以涌上心头,他认为梦的形成也可以由此作为一个合理的解释。“在入睡前,这种意念已转为幻象,而在自我观察中,则仍以‘意念’存在,因此不希望的意念可由此蜕变成某种希望的意念。”在这部电影中,就大量表达了这种“自由浮现的意念”(free-rising idea),扬弃了反省过程中的“批判”。人物的意念浮现到了意识层,在影片中,梦是具有意义的,就如弗洛伊德所说“梦是代表着一种‘愿望的达成’”。

石黑一雄在小说《远山淡影》中利用类似的艺术表现手法,描述了女主角和曾经的自己对话的境历,在这样的艺术作品中,现实和梦境没有明确的分别和界限,有的是他和他自己的故事,是一段迂回曲折的心路历程。此书的译者张晓意在译后记中写道:“读完整部作品,感觉就像它的标题所示,留给读者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种淡淡的感觉,整部书连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都没有,留下无数的空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也正是带给观众这种无限的想象空间:“通过扭曲的回忆所反映的微妙的东西可以帮助人们窥探这个世界: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他对这件事是什么感觉?”

弗洛伊德将艺术创作的源泉归结为“原欲”,他认为心理现象都表现为两种倾向——能量的发泄与反发泄的对立与斗争。“发泄”是指本我要求通过生理活动发泄能量,而“反发泄”即指自我与超我将能量接过来全部投入心理活动。这种情形就是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冲突,而艺术创作就是冲突的解决,给原欲找到一条新的出路。电影一开始的对白是主人公说到他又做梦了,从对梦的追问出发,直到影片后面的部分用一个长镜头将观者带入主人公的梦境之中,以梦开始,以梦结束,而实际所要表达的是一段现实的心理活动,期望用梦境弥补现实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缺失。康德提出美的最终是崇高,指向道德,而弗洛伊德却强调:“如果有谁发现我的梦涉及他时,请允许我在梦中生活时有这自由思想的权利。”

石黑一雄说:“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毕赣在电影艺术的表达中,也和石黑一雄一样,他们“关心的不是外部的现实世界,而是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德国哲学家W.沃林格在著作《抽象与移情》(AbstractionandEmpathy)中认为,在艺术创造中,除了移情的冲动以外,还有一种与之相反的冲动支配着,这就是“抽离的趋势”。移情说是西方现代美学中影响深远的学说,康德将审美过程中“主观情感对象化”的现象称作“偷换”(supreption),心理学家及美学家立普斯将此称作“移情”(Empathy)。移情是人们对于世界圆满的愉悦,是一种感同身受,而与之相反,抽离则是基于人们对外界的不安。人与环境之间存在冲突因而造成了抽离,人们在心理上有一种恐惧感,不能在变幻无常的现实中求得平稳和宁静,就只有到艺术的空间中寻找安慰。

二、诗歌表现与电影隐喻

诗的运用在毕赣的电影中同样是一个重要的部分,例如电影《路边野餐》中穿插在影片里的诗,其中的意象都具有重要的隐喻作用——“没有心脏,却活了九年”,正是主角在狱中关了九年的现实映照。人物在现实命运中的遭遇,以及经历了一系列心理活动之后,将那些复杂的过程表达为诗,这样诗化的人生展现出来,让我们虽然没有经历主角的故事,却也能感同身受,因为那些抽象的表达也高度概括出了我们自己的境遇。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有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哲学家海德格尔对此加以阐释:诗意完全表现在诗人想象力的非现实游戏中。这是一种我们的存在状态,我们不仅生存于此,而是怀有诗意地栖居。这一诗句和电影《路边野餐》的名字有相似的含义,在奔波的路途中寻求心灵停靠的状态,一边是现实的束缚,一边是精神上的宁静和愉悦。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毕赣的家乡就是贵州凯里,他的电影都取景自凯里,总是有诉不尽的返乡情节,人物不断离开去追寻,又回到故乡,而其中的离开也是为了回归,为了寻找到答案。这种被命运羁绊的表现题材仿佛是西方哲学家、艺术家不断探讨的“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斯被罚推石上山,但石在近山顶时又滚下,于是他重新再推,如此往复,循环不息。“如果说这个神话是个悲剧,那是因为它的英雄人物是有意识的。如果他每迈一步都充满了胜利的希望,那么何谓对他的折磨呢?今天的劳动人民每天都在完成同样的任务,这种命运绝非荒谬,只有到了意识出现时(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它才是悲惨的。”

悲剧的诞生正是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俄狄浦斯的故事存在于另一个希腊神话中: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自己的母亲。得知真相后,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在安提戈涅(他与母亲所生的女儿)的牵引之下漂泊四方。我们用“俄狄浦斯情结”形容恋母情结,这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似乎也隐隐约约能看到,恋人和母亲的相像让我们触发了朦胧不清的联想。而实际上,俄狄浦斯最初的行为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就是说他没有形成自我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一旦人们产生了意识,就有了痛苦的根源。

艺术的表达是基于自我意识的产生,英国艺术评论家罗杰·弗莱(Roger Fry)将人的生活区分为想象生活与现实生活两种,并认为艺术更多的是与想象生活相关联。1909年,在发表于《新季刊》的一篇论文《论美感》中,弗莱写道:“人类可以拥有双重生活,一种是他的现实生活,而另一种是他想象中的生活。”在解释现实生活和想象生活的差异时,弗莱所举的例子是当人处于危险的境地之中,在现实生活中,自然选择过程带来的本能反应是逃离危险的境地,而在想象生活中,行动是不必要的,“因而我们的所有意识可能转而专注于对经验的理解及感情意识方面”。艺术正是我们在想象生活中产生出来的深层的自我意识,是评判美的标准。电影中的表达正好可以如此解释,主人公在现实中无力抗争的因素,在他的心灵世界中被剔除了出去,无奈之举的行动是不必要的,从而他的内心活动可以集中注意于他的情感意识方面。

欣赏毕赣的电影艺术,需要观者具有较高程度的鉴赏力。康德提出:“美的艺术需要想象力、悟性、精神和鉴赏力。”“在这四种心理功能中,鉴赏力即审美的情感判断力是核心,各种心理功能都统一于审美的情感判断,目的也是为了产生审美的情感判断。影片《地球最后的夜晚》后半部分有这样一个情节:主人公遇见山洞里的小男孩,教他打乒乓球,这与前半部分女主人公说到她怀孕了,感觉是一个男孩子,父亲说他可以教他打乒乓球前后呼应。类似这样的前后呼应在影片中有许多处,人物之间的对白也不是漫无目的的。例如,朋友的母亲在染头发的时候和主人公有这样的对话,问他如果是你的母亲会染什么颜色的头发。主人公回答也许是红色的,对方回答:“谁会染红色的头发。”而后半部分主人公的梦境中出现的母亲形象正是红色头发的女子,这样细节上交相呼应的处理,有助于我们理解影片中所要表达的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

三、结 语

席勒指出,艺术的根本属性是“表现的自由”。毕赣的电影作品就是克服了讲述情节的叙事方式,产生出“无知性概念束缚的想象力的自由驰骋”,这种艺术美正是指向自由为内涵的审美王国。我们的心灵是一面镜子,将外部投射到内在,而映照出来的不再仅仅是原貌,而是善的和解,是美的诗化,是真的不朽。梦境的表达与诗化的人生是我们对于外界和自身的两种回响,外部世界作用于我们,我们的内心世界又向外做出反应和辐射,这两种状态都是自我观察的过程。在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的隐喻表现中,扬弃了反省,多了流露,少了批判,那是一种人同自己命运的和解,那是一场梦的实现,最终,那是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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