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艳秋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早期印度电影的歌舞符号承载叙述电影情节的功能,起到了完善情节的作用。如今,印度当代影片中歌舞所占比重已相对弱化,转而成为电影渲染气氛、增强艺术性的一种方式。歌舞符号的功能性转变折射出的是印度当代电影的文化变革,阿米尔·汗无疑是这一变革中的代表人物,通过探寻其电影歌舞符号背后的青年文化表征,以期真正理解印度当代电影背后的文化意蕴。
近年来,印度当代电影对青年文化表征的再现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21世纪印度迎来了青年潮,成为世界上拥有青年人口最多的国家。印度每年需要向青年人提供至少1000万个工作机会,数以千万的青年怀揣着理想与渴望涌向社会。“他们的需求开始动摇新印度的灵魂,他们要求国家兑现在午夜许下的自由承诺。”[1]26青年群体的诉求与渴望是检验印度民主与发展的试金石,也由此折射出印度社会的诸多问题:阶层固化,教育体制的弊端,女性的平等问题,青年的愤怒与恐惧等。印度当代电影将这些日益凸显的社会矛盾纳入到创作的领域,聚焦于对青年这一社会群体精神和心理需求的书写,突出青年对新社会的渴望以及对社会现存不平等体制的反抗和重塑力量。
当代印度电影对青年形象的塑造反映出了新时代语境下青年文化的复杂性,以青年文化在电影中的表现形式,以阿米尔·汗的电影为例可将电影分为如下几类:
首先,是对底层青年诉求的表达。对底层青年文化的展现记录了印度快速发展中被抛弃者的贫穷与失落,经济的快速发展未能彻底改变印度底层青年的生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无法通过奋斗和理想实现社会关系和地位的转变。阿米尔·汗出演的电影《孟买日记》展现了孟买贫富不同的生存空间,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以金钱和等级划定了不同人的权力与生存边界。洗衣工Munna是底层青年中的一员,因为工作的原因他游走在孟买光明与黑暗的世界里,对上流社会的渴望让他不甘心安于现状,梦想着成为明星摆脱生活的窘迫,逃离阶级的束缚。他渴望与银行投资家Shai之间的美好爱情,却在与女雇主的畸形性爱关系中丧失了男性的尊严,也加重了与Shai相处时的自卑和无望。理想与爱情相继失败,究其根源是上层社会、权威阶层对底层青年的压榨和拒斥。虽然最终失败,Munna却表达了底层青年冲破阶级壁垒的愿望和勇气。
其次,是青年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抗与修正。青年在步入社会前,学校是青年文化与支配性文化斗争的主要场域。在面对机械化、填鸭式的教育体制时青年们以特有的方式进行了反抗。《三傻大闹宝莱坞》中兰柯对学校严苛的竞争机制质疑,并以“抗议”、不服从的方式抵制校长的教育理念。兰柯追问的“应该如何生活”“教育的意义”都是以温和、理性的方式解决自身的困境,而校长的儿子和乔伊·洛博则以自杀方式回应这种体制施加的压力,他们是教育体系下的牺牲品,却也对现存教育制度和观念做出了最极端形式的反抗。影片构建了现存印度教育体制和主流观念下青年的文化表征,将主流意识形态纳入青年文化的维度,以此警示当下教育的弊端。
再次,是代际间文化的冲突与对抗。青年的敏感性与开放性使他们能够最先感知到时代的新与变,这种求新求变必然要经历与父辈文化间的冲突和对抗。印度家庭是体现男尊女卑文化的主要空间,性别决定着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力范围。电影《神秘巨星》中,伊希娅在实现自己音乐梦的过程中不断伸张自身权利的合法性,同时书写了青年自由平等观念与父辈男尊女卑文化间的冲撞,并以梦想的实现书写了“娜拉出走”后的独立自主与直面生活的勇气。
从上述影片不难看出,印度当代电影告别了程式化的剧情后,转而集中关注对社会结构、主要矛盾及意识形态的批判,社会青年问题的凸显是印度当代电影对青年文化表征再现的主要原因,这种复杂性与多样性并存的影视创作加强了大众文化再现领域的深刻性。
在构成印度电影表意系统的诸多要素中,歌舞元素无论在展现人物内心、深化电影主题等方面都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印度当代电影注重对青年和底层文化再现的同时,也将电影歌舞符号创作的触角延伸至青年文化的领域,形成了当代电影多元并举的艺术风格。
爱情曾是印度传统电影歌舞符号的永恒主题,而发展至当代,电影歌舞对青年生活和精神面貌的展现则更加普遍。谱写的音调激励着青年去寻求自由和反抗的勇气,快节奏的韵律和歌曲的演唱风格,都仿佛在召唤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种个人情感的升华意欲将青年的诉求融入更深层的社会结构中,以一种群体诉求的方式创造边缘、弱势的青年个体“发声”的可能。电影《心归何处》中的舞蹈场面发生在酒吧,此时印度电影的场面切换已相当纯熟,彰显青年个性的街舞独秀和印度流行舞蹈相结合,视觉效果精致绚烂,节奏、韵律感极强。青年是这一文化领域的主导者,个性的张扬与解放无处不在。“勇气”“自由”“权利”等有关理想的词语被频繁地写入曲目中,这些歌曲传达出一种力量,将时代性、革命性的问题重新带回到青年生活的主题。歌舞的主旋律总是在传达一种自由和反叛,能够轻易捕捉青年的情感,表达青年寄予青春的诸多弦外之音。
事实上,印度电影歌舞符号的更新与创造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对青年文化的引用和表征,在商业利益和社会主要矛盾的驱动下,电影歌舞符号的表现形式已经开始向青年文化转向和靠拢。“商业可以主动激发、形塑青年亚文化,商业利益与文化认同并不完全是对立、矛盾的关系,而经常是互动、互生的关系。”[2]
首先,印度当代电影的歌舞艺术体现的是一种多元的文化形式,契合了印度青年群体传统与现代交织的生存方式。印度1991年开始实施经济改革,对外开放一时间将海外的物资连同文化大举带到印度,1991年以降出生的印度青年都希望不再受传统的羁绊,渴望通过接受和学习现代事物重塑自己的身心包括文化。印度电影歌舞形式多元化的特点迎合了印度青年的历史体验和文化需求,以及他们对传统文化的矛盾性,也解释了印度流行音乐为什么会在青年群体广受欢迎和喜爱。青年以对电影歌舞的喜爱体现自身与父辈传统文化的差异性,印度青年对传统和父辈文化的反叛指向的是印度社会结构与传统文化的深刻危机。印度当代电影将传统与现代审美元素并置,以此构建的“陌生化”方式不仅满足了青年的审美诉求和猎奇心理,弥合了印度青年在文化选择间的裂隙,同时再现了青年文化的时代特征。
其次,电影作为印度的大众文化,它同样是一种抗争的文化。我们应该注意到“印度的电影事业是如何在反殖民统治的斗争旋涡中发展壮大起来的,这其中也包括要建设独立的文化模式的冲动,而要做到这一点,既要对传统进行重新诠释,还要消化从西方本土发展起来的技术”。[3]印度电影歌舞形式的演变与发展始终贯穿着殖民与现代性的历史脉络,在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方的冲突和博弈中,不断回归文化自主性的实践。今时今日,印度电影歌舞艺术的发展仍受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和浸染,这种歌舞艺术在吸收和改变外来文化形式的过程中,有意识地保持自身的文化特色,如何在反抗中确立自身的主体性,追求多元化、差异性是印度宝莱坞歌舞发展的根本。而青年文化的创新性、丰富性、个性化、独立化恰逢其时地为传统印度歌舞注入了新鲜的血液。青年文化不仅增强了传统歌舞元素在全球化语境下本土文化的特征性、抵抗性,也使自身不再是边缘的、次要的存在。
阿米尔·汗在电影中以歌舞元素的主旨创新为途径,再现了印度青年对主流意识形态及现行社会体制的抵抗,不仅突出了青年作为社会变革先锋的效用,同时注重挖掘电影作为大众文化对青年文化的正向影响,在二者的互鉴中将电影的社会实践功能引向深入。
阿米尔·汗的电影中歌舞符号的主旨大多在于书写青年自我成长的心路历程。“有谁能告诉我/我身在何处……恐惧萦绕在我的梦里/令我备受煎熬……有谁能告诉我/我是谁”。电影《神秘巨星》中,一个女孩轻声吟唱的是女性青年面对父辈男权文化自身的恐惧,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和渴望,歌声不仅是青年对自身处境的诘问,也是即将向社会传统价值观发起挑战的蓄势待发。《三傻大闹宝莱坞》中,兰柯等人在动感欢快的音乐中以诙谐、幽默的舞姿戏谑、调侃着印度教育体制的刻板和机械化。父辈期望通过孩子受教育的方式摆脱自身阶层固化的状态,这期间青年们无法获得独立的意识,在学校教育体制与父辈的双重挤压下,他们需要依靠与同龄人间的认同与互信安慰自己的内心,“兄弟们/平安无事……如果懦弱的心/怕得快要死了/用一个简单的谎言/让它不再害怕”。这种认同感和归属感一扫青年自身对所处社会地位的焦虑与不安,他们将会“举起臂膀与上帝对抗”,这种反抗的力量源于同龄人的帮助,他们也因此得以脱离父辈的“文化母体”,建立自身的群体认同。
与这些对抗式的歌舞符号相比,更能体现青年的力量,凸显其与祖国、民族命运相系的是阿米尔·汗2006年的作品《芭萨提的颜色》(又名《青春无敌》)。该影片将青年的理想与信念视为社会变革的主要动力,民族斗争、阶级斗争取代了代际间的冲突成为主要矛盾,抒写了青年们对社会责任的担当,及其破旧立新的革命力量,“我们不惧怕残忍的尖刀,勇气更为锋利”“为了现状有所改变血液在流淌”,影片中的歌舞不仅渲染了情节气氛,同时将青年们的抵抗导向了政治的维度。凡此种种的电影创作,都以这种英雄主义式的人物对抗现实体制与主流意识形态,在对立、反抗、冲突中寻求自我身份和主体性的确认,突出青年的社会变革力量。由此可见,阿米尔·汗有关青年选题的作品不仅以电影银幕为媒介为青年提供虚拟性对抗的平台,也借助电影这一艺术形式来唤醒社会对青年问题、青年反抗的正视,在现实层面上对青年产生正向的影响。
印度青年处在传统与现代的过渡地带,思想和意识都经历着极具的动荡,他们与父辈文化间的断裂更加彻底,摆脱依赖感的愿望也更加强烈。如何改变自身无地位的状况,如何应对体制与代际间的冲突对峙,这些都会成为印度青年反叛和极端化的导火索。“他们在不同方向,酝酿着大大小小的内爆。”[1]27因此这种抵制与抗争更需要社会的重视和引导。
在阿米尔·汗的电影中青年不再是边缘人、不良行为的制造者,而是有着改造社会结构、破除传统糟粕的行动者,他们大多以理性自制的方式与父辈进行对话协商,必要的暴力与反抗也是以撼动民众、批判体制为目标。此类电影的叙事艺术不仅将青年的抵抗视为变革社会的革命性力量,同时将青年的反抗与其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相关联,肯定了青年反抗的可能性与合法性,既有利于青年问题的切实解决,同时为青年如何进行正确的抵抗提供示范作用。印度当代电影在沿承印度传统歌舞元素的过程中,更加关注通过歌舞符号的流变来表达底层青年的多方面诉求并由此创造出印度青年介入政治的更多可能性,在电影的虚拟场域中青年更具话语权和存在感,并由此形成了与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更大张力,此为印度当代电影歌舞符码背后更深刻的文化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