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电影的“异体”书写

2019-11-15 10:08
电影文学 2019年20期
关键词:杜琪峰异体身体

李 霞

(河北外国语学院 西意葡语言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91)

在香港当代犯罪、动作类型片导演中,杜琪峰无愧为佼佼者,尤其是在《枪火》(1999)、PTU(2003)、《龙城岁月》(2005)等接连得到金马奖、金像奖之后,杜琪峰更是被视为为数不多能够在香港电影工业没落时代逆流而上者。纵观杜琪峰的电影不难发现,他选择了以不断拍摄卖座的商业片,为个人风格明显,并不迎合市场的作品赢得生存空间这条道路。杜琪峰从未放弃过对自我风格的坚持,这在他成立了银河映像以后更为明显。这也吸引了人们对“杜氏元素”进行整理归纳。而在众多“杜氏元素”中,“异体”是不可忽视的一个。

一、杜琪峰的“异体”类别

人的身体被认为是具有生成性和流动性的,身体的成长、衰老、疾病和残障是人们要面临的问题,身体和世界的各种复杂交流也是电影人关注的对象。在杜琪峰的电影中,总是存在着怪异另类的、边界性的身体。换言之,其电影中的人物总与健全、健康的普通人有着或大或小的差别,相对于芸芸大众的“常体”而言,这些身体就是“异体”。“异体”成为一扇窗,让观众看到多样的情境和体验。杜琪峰电影中的“异体”主要有两类:一类为功能缺失者;另一类则为功能冗余者。

(一)功能缺失的身体

即身体主人相较于常人而言,因为伤害、疾病而损失了部分能力。这种功能缺失有可能是短期的,也有可能是终身的。无论哪一种,都给人带来了困扰,让人物的命运走向另一条轨道。疾病类的有如在《暗战》(1999)中,张彼得突然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并且已到晚期,寿命将不会超过四个星期。这迫使他孤注一掷地要去找黑道老大陈寻仇,在时间紧迫,对方势大的情况下,彼得设下计谋让警方将陈绳之以法。油尽灯枯的病体成为人物的强大行为驱动力。又如在杜琪峰根据梅尔维尔《独行杀手》(1967)改编而成的《复仇》(2009)中,早已金盆洗手,以厨师为业的科斯特罗因为远嫁澳门的女儿遭遇了灭门惨案,回到香港来为女儿一家复仇,而此时的科斯特罗的记忆力又日甚一日地变差,如再拖延,科斯特罗不仅无法复仇,生活也将不能自理。就电影的可看性而言,失忆症让人物的复仇计划更为跌宕,而就电影的内涵而言,失忆症则使得杜琪峰得以和观众展开关于“仇恨如果忘记,是否还应继续复仇”的探讨。

伤残类的则有如在《真心英雄》(1998)中,秋哥作为一方老大追哥的小弟,不得不与另一伙人马大打出手,以至于双腿在生死相搏中中弹截肢。而一年之后,黑恶势力的老大在将军的干涉下握手言和,坐在轮椅上的秋哥却处境惨淡,只有女友阿玲不离不弃地照顾他。然而不久阿玲也在为秋哥讨个说法的时候被追哥杀死,悲痛之下秋哥决定去向追哥复仇。主人公的伤残直接凸显了反派膨胀的私欲以及残忍冷酷的心性。类似的还有如《盲探》(2013)中,前警察庄士敦在工作中视网膜脱落而双目失明,然而他能凭借剩下的触听嗅味四感成为警方的赏金猎人,准备靠积攒破案赏金来给眼睛做手术等。在电影中,原本等同于灾难的残障却被杜琪峰用以制造笑料,如女警何家彤明明十分貌美,庄士敦却说他将何家彤想象为“西九龙反黑组苏珊警长”一样的丑女等。

(二)功能冗余的身体

所谓功能冗余,即身体主人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超能力。但是和美国电影中风光神奇、代表正义的超级英雄不同,这些能力往往使主人公感到有负担甚至是痛苦,或是被用以为非作歹。例如在《我左眼见到鬼》(2002)中,丧夫的何丽珠在一次灵魂出窍后,左边眼睛就可以看到鬼,还和已经变成鬼了的小学同学“王劲威”建立了友谊。又如在《蝴蝶飞》(2008)中,女律师傅恩佳在男友林旭东遭遇车祸去世后,一直能继续跟林旭东的鬼魂对话。与之类似的还有如《东方三侠》(1993)中的东东会魔法,《大块头有大智慧》(2003)中会缩骨功的印度人和有如蜘蛛侠一样的飞贼,《神探》(2007)中能看到他人多重人格的陈桂彬等。人物都在身体上迥异于常人,令观众备感新奇,电影也由此在类型片市场中脱颖而出。

二、身体的病残与补偿

相对于功能冗余者,杜琪峰电影中功能缺失、为病残所困的“异体”是更具讨论价值的。前者在电影中所承担的作用更接近增加电影的娱乐性,而后者则被杜琪峰寄托了更多的个人思考。

首先,在杜琪峰的设定下,人在遭遇了肉体的痛苦后,将迎来精神上的胜利,这种胜利既包括意志上的更为坚定,也包括灵魂、思想上的升华。在杜琪峰和金扬桦联手执导的《城市特警》(1988)中,黄维邦患上手疾,拿不稳枪。这对于一个警察来说是不可接受的,黄维邦也一度心灰意冷,决定辞职,而曾对黄维邦有救命之恩的缩骨谢离奇死亡,悲愤的黄维邦投入调查,他的尽职和勇气并不因手疾而有损分毫。又如在《无味神探》(1995)中,警察刘振海因为在抓毒枭时脑部中弹,奇迹般地生还下来的他从此失去了味觉和嗅觉,然而刘振海得以重建自己的人生。他原本无法处理好个人生活和人际关系,和妻子的感情出现了裂缝,也得罪了一些同事。但也就在受伤之后,他看到了自己傲慢、固执、冷漠、暴躁,私生活混乱等缺点,能正视自己内心的恐惧。他开始尝试对同事示好,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爱,和妻子言归于好。刘振海实现了与他人的和解,也实现了与自己的和解。黄、刘这样的角色,虽然失去了身体的部分机能,但最终实现了对大多数人的超越。

出于对梅尔维尔的推崇,杜琪峰热衷于警匪题材电影,但杜琪峰并没有如吴宇森、林岭东等人选择在动作美学上用力,而是向内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身体突遭打击往往既是杜琪峰展现人物多重情感危机的入口,也是人物人生向上向善,自我救赎的转折点。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样的设定下,杜琪峰就在人的肉体和精神之间完成了一种切割,黄维邦、刘振海等人物在身体特征上是弱于常人的,但是在强大的精神支持下,他们接纳了自己,回归原有的生活和职场,战胜那些身体健全但精神残缺的反面人物。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十万火急》(1997)、《全职杀手》(2001)等,在此不赘。

其次,杜琪峰会放大身陷病理性问题的主人公的心智与其他能力,让他们得到一种近乎夸张的补偿,病理性残缺似乎不再是劣势而是某种优势,“异体”实际上和“常体”又被置于一种较为平等的位置。在《盲探》中,庄士敦不仅听觉、嗅觉异常发达,且“人盲心不盲”,看不见反而使他能在脑子里更好地将自己代入受害人或凶手的处境,想出案发时的情形,是大名鼎鼎的“破案之神”。警察司徒法宝就曾用跟踪庄士敦这种“作弊”的方式来破案。更为离奇的是,走路都需要别人帮助的他在何家彤受伤以后竟然还能开车,一路上尽管险象环生,但最终没有耽误何家彤的抢救。这无疑是一种超脱了现实的艺术夸张,而杜琪峰的价值判断也呼之欲出:“异体”并不能阻碍人适应社会生存法则。无怪在庄士敦和何家彤的关系中,何家彤是先产生爱意的那一个。她对庄士敦有的并非怜悯而是崇拜,庄士敦身上的爱吃、贫嘴、好色等特点也跟常人无异。在电影中,残障者能为常人所不能,正如常人能为残障者所不能,拥有病残的个体代表了人类生存的必然局限性,身体的缺陷不再被视为苦难的符号而只代表了某种特殊性,而所谓健康者的过度同情与关怀则显得是居高临下,是负面的。

三、另类的“奇观身体”和心灵外化

伊芙娜·塔斯克曾在《奇观身体:性别,类型和动作电影》中提出了“肌肉电影”的概念,以形容20世纪80年代由史泰龙、施瓦辛格等明星主演的电影,并创造了“肌肉感”(Muscularity)一词。塔斯克指出,在动作电影中,身体成为一种被展示和欣赏的奇观性客体。观众观看这一类电影的喜悦就在于能尽情凝视各种有漂亮肌肉的形体。而男性的肌肉被直接等同于阳刚之气或者男性身份,男演员的动作反而是次要的。塔斯克提出,这些身体实在是过分发达、过分坚毅了,它们是一种对于传统男性气概的又一次强烈肯定,但本质上是当代人“歇斯底里的具体表现,是男性身体(和男性身份)陷入危机的佐证”。换言之,在男性越虚弱,越不自信的时候,越不断地渲染身体的强大。

而杜琪峰则改变了这种对身体的专注,制造出另一种奇观身体,这些身体绝不是过分发达和坚毅的,而是存在病残的,甚至这种病残会摧毁其职业生涯,让人陷入生存的强烈焦虑与孤独体验之中。《柔道龙虎榜》(2004)中曾经的柔道高手司徒宝就因为患有视网膜色素病变,视力会越来越差直至失明,以至于嗜酒成性,颓废度日就是一例,“异体”阻碍了人的自我奋斗,让人难以实现人生价值,它很难是观众欣赏、凝视的对象,但司徒宝最终的觉醒,和李亚冈的激斗迸发出了更强的励志力量。即使是在喜剧中,杜琪峰也不断地让人物为“异体”所困,如《龙凤斗》(2004)中的盗生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在临死前故意离婚并为爱妻安排好了一切。人物也可以是可敬可爱的英雄,但他们已经完全不需要用有漂亮线条的、刚猛无比的躯体来证明自己。

在杜琪峰的电影中,也有肌肉异常发达者,即《大块头有大智慧》中的大只佬,然而“大块头”却完全是为衬托“大智慧”而存在的,大只佬令人叹为观止的身体是他善良智慧心灵的外化,电影中道具制成的肌肉也完成了对过去动作明星在武术、健美和药物作用下保持的阳刚躯体的一种解构。而在历经磨难的大只佬的掩饰之下,李凤仪等人一开始并未能理解他,而误以为他只是用一身肌肉进行不雅表演,哗众取宠。事实上,在香港漂泊,一度找不到方向的大只佬一直保持了一颗比身体更惊人强大的心灵,他与警花李凤仪素昧平生,原本也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在李凤仪给自己的手包扎,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好友小翠,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解救李凤仪,化解她的劫难,最终在李凤仪死后成功地让当年害死小翠的孙果认罪自首,自己也放下了执念。在和孙果的对峙中,大只佬是用语言而不是用武力来说服对方的。杜琪峰一再地从身体出发,提醒观众要超出旧有动作片的格局。

杜琪峰是银河映像乃至当代香港电影的金字招牌,坚持作者电影与商业电影的“双路线”,是他开辟创作空间,保持创作自由度的方式。而无论在哪一类电影中,杜琪峰的“异体”元素都广泛存在着。身体在杜琪峰的镜头下,成为意识的载体,成为被艺术夸张表现的对象和携带了态度、信息的工具。尽管在对人们的身体赋予意义时,杜琪峰还难免有生硬或追求猎奇之处,但是他的“异体”书写改变了人对动作、犯罪类电影的固有看法。杜琪峰不单纯以暴力对抗和罪案呼应观众的审美趣味,在角色的带动下,类型片由平面变得立体。在“异体”书写中,杜琪峰融入了关于命运、道德价值判断乃至反“肌肉电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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