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第一人》:英雄形象的精神素描

2019-11-15 09:19田文明吴紫玉
电影文学 2019年21期
关键词:阿姆斯特朗登月宇航员

田文明 吴紫玉

(唐山学院,河北 唐山 063000)

曾以《爱乐之城》创下了最年轻奥斯卡最佳导演纪录的达米恩·查泽雷,再度与瑞恩·高斯林合作,拍摄了以美国传奇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为主人公的《登月第一人》(2018)。在电影中,查泽雷表现出了脱离太空题材“宏大叙事”的倾向,原本应该承载明显价值导向的阿姆斯特朗,并不被以人类的伟大英雄,或美国国家意志的形象化身出现,而是被还原为一个内心世界复杂,有着性格瑕疵与命运眷顾的普通人。可以说,查泽雷以一种背离了英雄主题,违背了权力话语的方式,完成了对英雄形象的一次精神素描。

一、太空电影与英雄姿态

在太空题材电影中,宇航员们无疑是承载了人类探索重任的先行者,甚至是肩负挽救人类命运的人物,他们一般都具有英雄姿态,电影通过对其英雄形象的塑造完成对主旋律的弘扬。尤其是在美国太空题材电影中,美国在航空航天事业上的先进以及电影对个人英雄主义叙事的青睐,更是使得各式英雄层出不穷,主人公们凝聚着真善美的举动和情感动因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的宇航员是智慧和乐观精神的象征。例如在《火星救援》(2015)中,宇航员马克·沃特尼在载人飞船阿瑞斯3号离开火星时被独自留在了火星上,他能够在补给有限、条件恶劣的情况下靠种植土豆为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并不断在孤独中进行自我开解。还有的宇航员则是坚毅、勇敢,自我超越的化身,例如在《地心引力》(2013)中,第一次进入太空的瑞安·斯通在空间站被击毁,所有同事全部牺牲、生还的希望几近破灭之时,能够重新振作起来,进入中国的天宫一号空间站中,并成功依靠操作手册使用神舟飞船返回家园。

坦然地接受生存危机乃至死亡,将生的机会留给他人,对自我牺牲心甘情愿,是美国太空电影中英雄的主要特征之一。如在《地心引力》中,科沃斯基为了不连累斯通而放开了两人的联结,独自飞向宇宙深处;在《太阳浩劫》(2007)中,在伊卡鲁斯一号飞船出现故障时,心理医生希瑞尔留在封闭而损坏,没有任何生存条件的飞船中操作,在同事们“我们出发了,我们爱你”的留言中平静等待死亡。《火星任务》(2000)中的伍迪在脱离补给舱后,因看到同伴泰莉冒险救援,为了不连累泰莉而自动摘下头盔。宇航员们用近乎自尽的方式保证着他人的安全,他们的英雄形象无疑是高大的。

在渲染宇航员的英雄气概的同时,其儿女情亦是美国电影重点刻画的对象,这也是美国电影对重视家庭,珍爱亲情的美式价值观的一种迎合。例如在《星际穿越》(2014)中,宇航员库珀为了拯救地球而离开了女儿墨菲,在明知生离就是死别的情况下毅然远行,但他始终难以真正放下宝贝女儿,而墨菲也一直挂念着父亲,因而父女俩才会在库珀进入黑洞时建立起了超越时空的联系。可以说,一个个宇航员身上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特殊的职业属性与其超然的才华、高贵的品性一起构成了令人难忘的英雄姿态。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查泽雷却选择了将英雄的光环慢慢剥离于阿姆斯特朗这一真实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与美国国家形象牢牢捆绑的宇航员的身上,这是颇为独特的。

二、《登月第一人》的非英雄化

在《登月第一人》中,查泽雷并不止步于书写这位第一人举世皆知的英雄壮举,而是以透彻的目光注视着阿姆斯特朗的内心深处,用影像见证了他的“非英雄”的精神世界。

(一)受质疑者的压抑

在《登月第一人》中,阿姆斯特朗是一个个性高度内敛之人,这是与宇航员所承受的双重压力有关的,他们的压力一方面来自危机重重的工作环境,另一方面则来自社会的否定声音。电影并不回避整个登月计划受到的阻碍与质疑,而阿姆斯特朗也成为一个受质疑者。为了取得在“冷战”中的优势地位,美国以一种激进乃至盲目的态度推进着航空航天探索,电影中出现的美国总统是在演讲中声称“我们选择在这个时代登月,……并不是因为它们简单,而是因为它们很难”的肯尼迪而非后来的尼克松,所暗示的正是登月计划很大程度便是肯尼迪在任时美国受苏联将加加林成功送上太空的刺激所致,而当阿姆斯特朗等人完成了历史上第一次轨道对接时,NASA的工作人员脱口而出的话便是“让苏联人见鬼去吧”。

这种国家意志的推行遭遇了民间抵制的声音,尤其是在美国国内矛盾重重的20世纪60年代,公众集会抗议,质疑着登月对财力物力的消耗,如电影中就有一位女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在还有那么多穷人的情况下,钱应该被投入其他领域之中。而盖尔·斯科特于1970年发行的,嘲讽登月的Whiteyonthemoon(《白人上月球》)也被查泽雷借由一个黑人小伙之嘴引入电影中。在诸多质疑声中,宇航员们毫无豪气干云之态,正如电影中着重表现的逼仄阴暗的太空舱暗示的,他们的生命是处于被束缚的状态中的。

(二)“幸运儿”的恐惧与自愧

电影中阿姆斯特朗的内敛,还有一部分源自他对自己“幸运儿”的定位。在查泽雷的处理中,观众能够感受到,阿姆斯特朗是恰逢其时地成为登月第一人,在他之前,有多位宇航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死亡气息一直蔓延在主人公的身边,太空计划随时会因为宇航员的牺牲而调整。在电影中阿姆斯特朗两次送走了自己的战友:一次是在派对中,听到好友埃利奥特·希死于教练机的坠机,阿姆斯特朗捏破了酒杯,手鲜血淋漓;另一次则是阿波罗1号在测试时,三名宇航员格里森、怀特、查菲死于起火事故,原本他们才应该是“登月第一人”,他们用生命的代价排除着阿姆斯特朗等人有可能遭遇的困境,他们的噩耗是阿波罗11号成功的基础。

阿姆斯特朗掩饰着悲恸参加了葬礼,他将自己视为踏着牺牲宇航员肩膀最终走向月球的人,他率领的并不是登月的首发团队,他更像一个侥幸的接棒之人。因此无论是在走向土星五号的过程中,抑或是爬下舷梯踏出“人类一大步”的时候,镜头中的阿姆斯特朗脸上都毫无喜悦、兴奋之情。这种夹杂着恐惧与自愧的心理,正是阿姆斯特朗在登月前的新闻发布会上言辞简单,远不似巴兹·奥尔德林夸夸其谈,并且在回归地球后也很快退出公众视野,不再抛头露面的原因。

(三)不合格丈夫的悲哀

长期对情绪的克制也导致了阿姆斯特朗变成了一位不合格的丈夫。在电影中,阿姆斯特朗的家庭和事业两条线索始终是并行的,观众能够看到他的妻子珍妮特也一直在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在与家庭美满的邻居相处时,珍妮特露出的微笑是勉强的。一方面,珍妮特对丈夫的安危高度紧张,在阿姆斯特朗执行任务时总是守着广播,甚至跑到NASA失态骂人;另一方面,阿姆斯特朗也日益成为家庭中的缺席者,他不仅因为专注于登月而在家庭生活中投入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即使是在与家人相处之时,他在情感上也显得越来越冷漠。在缺乏历史记录的情况下,查泽雷鼓励主创对阿姆斯特朗的家庭生活细节进行自由发挥。于是在电影中观众可以看到,阿姆斯特朗临登月时以收拾行李回避与妻儿的交谈,导致珍妮特大发雷霆,强迫阿姆斯特朗正式地与两个儿子道别。而面对妻子和儿子,阿姆斯特朗的表现是生硬的,对家人“你会回来吗”询问的回答是毫无温度的,他和家人之间的障蔽已经难以逾越了。在被隔离后与珍妮特见面时,竖立在二人间的玻璃正是夫妻间隔阂的象征。阿姆斯特朗一言不发,只是将手指贴在玻璃上,两人忧郁地对视。这一悲哀的情景呼应了多年后二人婚姻的破裂。

(四)丧女之父的伤痛

阿姆斯特朗对小女儿凯伦的爱,成为查泽雷塑造这一人物时的一个重点。由于现实中阿姆斯特朗对自己有过一个小女儿的缄口不言,同时回避了自己将什么物品带上月球这一问题,使得查泽雷找到了一个人物情感上的创作空间。在电影中,阿姆斯特朗深爱凯伦,为治好她的脑瘤而寻医问药,但凯伦还是因为并发症而夭折。正是因为无法释怀凯伦的死,阿姆斯特朗在葬礼次日便投入NASA的训练中,很少再与妻儿相伴,他想用忙碌的训练来淡化对女儿的怀念。而在登月时,阿姆斯特朗的脑海中全是自己与女儿相处时的温馨画面,最终他将凯伦的小手链丢在了月球上的环形山中,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女儿的追忆。主人公登月动机、登月行为在国家本位之外掺杂了属于个人的悲情。

三、从非英雄化中建构起的英雄

查泽雷一贯善于叙述灰暗、反励志的故事。《爆裂鼓手》(2014)中师生反目,《爱乐之城》中有情人难成眷属,人们无不为自己的偏执和自我付出代价,甚至走上一种近乎于越努力越错误的道路中。《登月第一人》亦是如此,如上所示,在《登月第一人》中,阿姆斯特朗的形象是一个不完美的、优缺点并存之人。他始终被压抑、恐惧、羞愧和悲痛这些负面情绪包围着。阿姆斯特朗作为英雄得到的表彰和赞誉被处理得低调而荒诞,如为了保持电影沉重的基调,查泽雷有意略去了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插上星条旗,宇航员们向国旗敬礼,以及时任总统尼克松在电话中谈笑,并在被隔离时接受尼克松接见等有激越、欢欣鼓舞意味的情节等,而传统英雄身上的崇高和光环也就此得到了消解。在结束观影之后,观众对于阿姆斯特朗的定位是“真实”的而非“可爱”的。

但查泽雷并没有否认阿姆斯特朗的英雄身份,其英雄的光辉并没有为其生活上的瑕疵或经历上的侥幸之处所掩盖,阿姆斯特朗是一个从非英雄化中建构起来的英雄。阿姆斯特朗尽管认为自己是一个幸运儿,但是电影也多次表现了他与死神的擦肩而过,如一开始阿姆斯特朗从事的X-15飞行试验就极为危险,在双子星8号的计划中他又险些因为飞船姿态失去控制而牺牲,在跳伞时满脸鲜血等,在日常的训练中,他也备受折磨。这是电影对阿姆斯特朗幸运儿的自我定位的一种婉转否定。而他在生活上的缺陷,则可以视为英雄为了更高目标的一种牺牲。他与妻儿的疏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经历丧女之痛后,鉴于自己也有可能给家人带来丧亲的痛苦,故而有意保持着与他们的距离。这无疑是令人备感心酸和感佩的。查泽雷对阿姆斯特朗的刻画,使这个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英雄具有了烟火的一面,也更加贴近一个真实具体的人的形象。

面对尼尔·阿姆斯特朗及其战友这群青史留名的人物,查泽雷没有选择进行刻意赞颂和表现其功绩,或突出震撼人心的火箭发射、太空探索等场面,只是为观众提供了一个默默观察他们的视角,让观众近距离地体验他们的幸运与不幸,深情甚至不乏悲情地展现了特定年代下宇航员们的真实生活与五味杂陈的内心世界。可以说,在人们不断尝试太空题材电影创作的今天,人文关怀势必是这一类电影发展的方向,人们需要一边望向浩渺广阔的宇宙,一边看清地球上人们内心深处的期望与诉求,当科技将宇航员们越送越远时,电影人则需要负责将他们与观众的距离越拉越近。而查泽雷的《登月第一人》无疑就是一个具有示范意义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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