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音师》中的“梅尼普讽刺”

2019-11-15 09:19
电影文学 2019年21期
关键词:调音师印度

雅 茹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印度电影《调音师》改编自2010年的法国同名短片L’accordeur(又名《看不见的旋律》),影片沿袭了“前辈”的核心故事架构——假装盲人的钢琴师目击了一桩凶杀案,但相较于法国版的短小精悍,在印度版长片中,人性的各种阴暗面通过增加的数个角色而得以更全方位地呈现,本土化的演员及新增的故事细节,更艺术性地将诸多印度社会问题和盘托出,开放式的结局具有“一千名观众,一千种解读”的艺术效果,使整部影片更值得进行多角度研究。从文学角度来审视影片中各人物的命运及各种矛盾对立和隐喻,发现了一些典型的“梅尼普讽刺”特征。足见“梅尼普体”的影响力已渗透到文艺创作的各个领域。

“梅尼普讽刺”简称“梅尼普体”,是一种文学体裁,与“苏格拉底对话”同属于“庄谐体”,具有“狂欢化”的本质。“梅尼普”,最早源自公元前3世纪加达拉的一位哲学家,即这一体裁的经典模式创造者之名,被用作特定体裁的术语始于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学者发禄[1]。文论家巴赫金对“梅尼普讽刺”的理论性阐释,为后世的文学文艺研究提供了新的学术视角。巴赫金总结了“梅尼普体”的十四大典型特征,其中,象征性的三点式结构、对照和矛盾的结合、“贫民窟的自然主义”与“哲理的对话”“崇高的象征”的有机结合、“笑”的比重、用各种插入文体进行讽刺性模拟等在电影《调音师》中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一、《调音师》中的“梅尼普讽刺”

《调音师》并不是对“梅尼普体”简单地再现和模拟,而是将这一艺术思维运用到了影片的整体创作中。第一,影片通过时空穿插的手法,围绕“装盲→真盲→装盲”的主线,以悬念迭出的剧情串联起象征着“人间→奥林普山→地狱”的“梅尼普体”三点式构架:第一阶段,从主人公的一句独白开始,以倒叙形式进入故事的过去,象征着“人间”;第二阶段讲述了假装盲人的调音师阿卡什邂逅了单纯女孩苏菲后,人生呈“爱情事业双丰收”的趋势,象征着由“人间”转到了“奥林普山”;第三阶段中,一切发生了颠覆,即转到了“地狱”:目睹了两个凶杀案现场之后,阿卡什的秘密逐渐被揭穿,故而被弄瞎、被追杀,逃亡中又遇到器官贩子,命运几经反转,看似“胜利”的结局也留下悬疑,仔细推敲后发现,阿卡什极有可能用了“蛇蝎女”西米的角膜复明,并靠卖掉其肝肾的钱在异国过上了新的“装盲”生活,直到再次遇见前女友并讲述了另一个“高尚版”的结局。剧情中多处太过巧合的情节显然是虚构,但并不影响其引发对人性伦理的考验,体现出“梅尼普体”的闹剧性兼哲理性。

第二,在人物的刻画上,大胆的虚构与对现实的敏锐观察相结合,刻画出社会各阶层中的典型形象:从娱乐圈明星到底层小贩,从警察到医生,从老妪到孩童,缺乏思考看不见真相的女友,以及为自保而无视真相、后来又改编真相自我麻痹的阿卡什。通过不同人物凸显了对照与矛盾的结合,将人性的罪恶、卑鄙、庸俗等表现得淋漓尽致。影片中最主要的矛盾即“真盲”与“假盲”,以及“邪恶”与“正义”。本该最具“仁心”的医生,在此却是黑心的器官贩子;外表光鲜亮丽的女星西米,却是与情夫谋财害夫、杀人灭口的蛇蝎女人;本该维护正义的警长,却徇私枉法,视人命如草芥,面对发现其出轨的妻子持枪发狂,躲在厕所里极尽虚伪懦弱。在表现矛盾时,影片很擅长打破观众的期待视野,如在阿卡什被害成盲人时,本以为其女友的到来可以救他,而她却没有做任何思考和辨识,极其天真地中了凶手的诡计;本该天真善良的儿童,却小聪明偷拍“盲人”的秘密以此卖钱,撞见真相的时候没有伸出援手却漠然离开。运用此类的“梅尼普讽刺”式的变化更迭,使观众也随之回旋于矛盾之间。

阿卡什在谎言中将自己塑造为高尚又善良的角色,影片中有多处类似的“崇高的象征”,如主人公的画外独白“艺术是艺术家生活的意义所在,但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体现了他有追求有梦想的艺术家属性,在警局,阿卡什在自己脑海中“演绎”了将全部实情全盘托出,但现实中为自保还是选择了继续伪装。这些在空想中展现的“崇高”,其实也是一种“梅尼普体”式的人物与自己本身的对话。

第三,电影情境中“狂欢化”氛围的铺设,为人物创造不同寻常的境遇,以引发对人性、哲理的考验,也颇显“梅尼普体”特征。影片中增加了“笑”的比重,如令人印象深刻的西米的大笑,一次是在她发现了阿卡什是伪盲人之时,第二次是阿卡什也被同绑于一室之时。“滑稽之处便是讽刺之处”[2],西米的笑讽刺了真假及权力的交替,含有“笑”的双重性。

狂欢化对艺术创作思维产生极大影响的当属“加冕”与“脱冕”的仪式,影片中也体现了“加冕”与“脱冕”之间的逆转。如阿卡什在装盲人时获利,并邂逅爱情,即是对一个“盲人”钢琴家的“加冕”,而真盲时,又失去了爱情,象征着被“脱冕”,但他心中的苏菲一直是个“加了冕”的存在,为了与之匹配,故而用谎言给了自己两次“加冕”,而听到苏菲说“你应该听医生的摘掉西米的眼珠”后的复杂心情表明心中的女神也“脱冕”了。此外,影片所表现出的“第一人称叙事”的不可靠性也是对传统叙事手法的一种“脱冕”。

二、《调音师》中彰显“梅尼普体”的原因

其一,印度电影《调音师》呈现出“梅尼普体”特征,是受到了西方文学中“狂欢化”的艺术启示。如阿卡什所述故事中救了他的盲兔,也是影片开头在田地里与猎人周旋的那只兔子,不仅起到首尾呼应的作用,还巧妙地通过前后对照将一些凸显漏洞的细节公之于众,使之成为解读真假的关键。为什么要用兔子而非其他动物?一方面,兔子在印度佛教故事中常是献身布施者的形象,主人公将兔子想象为“救命神”合乎情理,具有民族文化根源。而另一方面,印度被殖民的历史背景使其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不可避免。在西方,兔子是邪恶的象征,中世纪有荒诞的兔子复仇的漫画,民间文学中也常将兔子与猎人角色颠倒,带有典型的狂欢化色彩。本片改编自法国短片,又以盲眼兔子作为讽刺性隐喻,显示出受到西方“狂欢化”的影响。

其二,“梅尼普体”具有极大的外在可塑性,常常渗透到其他艺术形式中,包括电影创作。“梅尼普体”本身具有多体式、多情调的性质,使其易于与其他具有“政论性”“讽刺性”及“现实性”的艺术形式有机结合到一起,对时代中社会各阶层的大小事件进行暗喻或讽刺。“梅尼普体”中鲜明的对照与矛盾的结合,虚构幻想与对世界的观察、思考相结合,闹剧色彩,社会乌托邦的成分(空想),现实政论性等特征,都与电影的表现形式有较大的相融性,可以相得益彰。

其三,与当今印度社会背景中的问题现象及民众的精神趋势有关。“‘梅尼普体’的形成是在一个伦理规范遭到破坏的时代,人的生活中所有外在境遇全都失去了意义,人所处的地位,变成了人在世界舞台上受命运盲目支配而扮演出的种种角色”[1],因此生活的内容铸进了“梅尼普体”。电影作为印度的一种具有重大影响力的文化媒介,内容上具有与社会政治生活密切结合的传统,故而印度电影敢于把矛头指向各种社会问题,这为运用“梅尼普讽刺”提供了社会基础。客观来说,印度当代社会体制中的确存在诸多尖锐问题,如宗教斗争、女性歧视、政治腐败、贫富差距等,在经济文化全球化的冲击下,印度人民的思想也愈加解放,近年来的印度电影愈加注重艺术上的反传统性创作,反映普世化的价值观,促进社会民众的意识觉醒,如《P.K.》《摔跤吧爸爸》《厕所英雄》《起跑线》等,这为“梅尼普体”呈现到电影当中并被观众所接受提供了思想基础。

三、《调音师》中的“梅尼普讽刺”的现实意义

“梅尼普体”充满了对现实社会中大小事件的暗喻,《调音师》中的“梅尼普讽刺”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对印度电影中传统的音乐歌舞叙事赋予了更高的艺术深度。该影片中的音乐具有多重意义:1.主角作为调音师的职业所需;2.歌舞叙事是印度电影特色;3.表达一种讽刺:在初遇苏菲时弹奏的那段乐曲呈未完成状态,但苏菲说“有缺憾才是最好的”,数年后二人再相遇时,这首乐曲带着一个听起来圆满的结尾再次出现,而此时,变完美了的乐曲恰恰讽刺的是他残破了的爱情和灵魂。在本片中,音乐是表现主人公各种复杂的内心活动的最佳手段,如在凶杀案现场,凶手二人在“盲人”的眼前表演了收拾尸体的全过程,此刻的音乐不仅是阿卡什掩盖内心恐慌的唯一方法,也更烘托了“梅尼普体”的闹剧性。本片中无处不在的音乐,以及富有诗意的叙事性歌词,具有“梅尼普体”中插入多种文体进行讽刺性模拟的艺术效果,相较印度传统电影中单纯的音乐叙事,具有一定的超越性,也显现出印度电影中歌舞元素的反传统化趋势。

其次,“梅尼普讽刺”使影片更具伦理高度。“‘梅尼普体’是讨论‘最后的问题’的一种体裁,具有更多的伦理意味。”[3]如影片最开始就以“What is life?”这样一个问题作为开头,答句“It’s depends on the liver.”中的双关语“liver”(该词具有双义:肝脏,生活者),使人产生疑问,由此揭开整部影片对“生与死”“盲与见”“真与假”“善与恶”等伦理问题的拷问。片中的“梅尼普讽刺”映射出现代社会中众生皆“盲”的道德困境,也反映出当下印度普通民众的生死观在经济发展的冲击下发生了改变,宗教道义信仰正在跌落,开始向“利益信仰”转变。对于一个死有余辜罪不胜诛的蛇蝎女人,是选择让她死得“物尽其用”,还是让其死于法律的制裁?“梅尼普体”将最后的伦理选择题留给了观众。

此外,通过小人物的生活遭遇对当下印度社会中的器官买卖、权贵腐败、利益当先、人心冷漠等诸多社会问题进行狂欢化式的揭示,使影片具有一定的现实政论性。该影片中,全员皆恶,在环环相扣的闹剧中,体现了“梅尼普体”中的“贫民窟的自然主义”与“哲理的对话”相结合。本片中所影射的黑色器官交易,往往都发生在社会底层,这是腐败的政治体制与愈来愈大的贫富差距影响下所滋生的社会问题。在“利”与“义”的两难题中,底层人民更常见的是会选择“利”。影片中的三位女性妻子都很爱财,都失去了丈夫,但通过三者的对照可反映出不同阶层的女性婚姻观及世界观的差异:代表着上层社会的西米,以自我为中心,有自己的公司,不甘于做男人的附庸品而出轨,处理家庭危机时心狠手辣,她的自私任性其实也源自财富与权力予之的独立性;警长夫人代表了中产阶级的传统家庭主妇,以丈夫为中心,面对家庭危机时也只能是歇斯底里地发狂而后选择原谅;而小贩的妻子则是底层妇女的写照,生计所迫为了钱什么都做,相对没有什么原则和底线,虽对丈夫感情真挚,但最后可能卖掉了他的器官。影片揭示了不同社会环境对女性意识觉醒与成长的不同影响。

四、结 语

《调音师》跌宕起伏的情节亦真亦幻,发人深省的隐喻亦庄亦谐,带有“狂欢化”的本质。电影中渗透的“梅尼普体”风格,给了观众更深刻的接受者体验,让观众思考阿卡什复明真相的同时,也被置于灵魂拷问之中,对于“最后的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许多印度的优秀电影都会反映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而与西方的“梅尼普讽刺”相融合,给印度电影的民族性带来创新与升华,在戏剧性讽刺中引导观众发现问题并进行理性思考,更具艺术渲染力。影片的成功,显示了“梅尼普讽刺”的影响力之深远,不仅为电影创作提供了新思路,也为文艺研究提供了新视角。

猜你喜欢
调音师印度
五彩缤纷的洒红节 印度
调音师
《调音师》主人公的人性拷问
印度签订长单合同 需求或将减弱
甘霖
以微电影《调音师》为例谈中国微电影在叙事上的改进
调音
印度式拆迁
印度运载火箭的现在与未来
印度大停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