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象的使用说开去
——余光中、洛夫、郑愁予诗歌的意境美

2019-11-15 08:32李文静徐州工程学院
长江丛刊 2019年23期
关键词:洛夫余光中意境

■李文静/徐州工程学院

20世纪60年代,和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现代主义文学逐步壮大,成为了当时文坛的主流。在星辉灿烂的现代主义诗歌创作中,蓝星诗社的余光中、创世纪诗社的洛夫以及现代派诗社的郑愁予以极具张力的诗歌内容给读者带来了艺术享受,也让当时萎靡不振的诗坛重新焕发了生机。下文将以《民歌》、《石室之死亡》和《错误》为例,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来具体分析三位诗人在各自的诗歌中所营造出的意境之美。

“意境”一词,简单来说,“是艺术作品通过形象描写表现出来的境界和情调,是抒情作品中呈现的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及其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它是一种可感而不可触的审美空间,需要通过各种手法的运用来打通虚实之间的桥梁。要营造出沁人心脾、使人感觉身临现场的独特意境,意象的使用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古人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有“书不尽意,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之说。童庆炳对意象的定义是,“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以象征性或荒诞性为基本特征以达到人类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即为艺术典型”。由此定义可见,意象是真实可感、客观存在的,相比于意境,它有更多的现实性因素。

在意象的使用上,三位诗人各有所爱。试看余光中的《民歌》:“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在这短短的第一段中,出现了黄河、青海、黄海、风、沙等意象,后面的三段分别又有冰河、长江、红海、早潮、血等意象,正是这些零碎的小片段,构筑起了一座宏伟的意境之楼。从这一首诗的意象选取中,可以看出作者对那些开阔、壮观、流动性强的意象情有独钟,而且这些意象又具有极强的隐喻色彩。像黄河、青海、黄海、长江等意象,他们既是普通的指代性名词,又暗喻着祖国的各大板块,而江河的流动则象征着中华儿女血脉的流动,江河虽然走着不同的路径,但总有相互融合的时候。这样一来,一首小诗仅仅在地理上就贯通南北,而这些意象本身就具有极为壮阔、渺远的特征,具有穿透时空的深邃美感,其营造出来的那种打通古今、浩渺博丽的意境也就更容易引起大江南北读者的共鸣了。但是,要使意境真正深入人心,单有吸引人的意象还不够,还要利用一些修辞手法来辅助。余光中的秘诀是使用重复和一咏三叹的手法,从韵律的整齐划一上来达到情与景的充分交融。如“从青海到黄海、从高原到平原、从早潮到晚潮”、“风也听见、沙也听见、鱼也听见、龙也听见”,上、下段的文字大多字数相同、格式相近、最后一个字往往还押韵,从而使诗歌读起来朗朗上口、韵律和谐,颇有古典文学平仄相生的美感,这也是他追求格律诗所倡导的“三美”的具体表现。但是这种简单、明了在减少读者阅读障碍的同时也引起了某些评论者的诟病,洛夫就说:“作者似乎对读者以及自己缺乏信任,他顾虑太多,……唯恐读者悟性不够,乃叙述多余表现,唯恐诗中缺少音响,乃恒做刻意之制造,……在表现上实无必要”。

洛夫在意象的选择上,则表现出和余光中完全迥异的姿态。试看其《石室之死亡》,这是作者早期的一个代表作,第一段写道:“只偶然昂首向邻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体去背叛死/任一条黑色支流咆哮横过他的脉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扫过那座石壁 /上面即凿成两座血槽”。在这首诗里,作者使用了甬道、我、裸体、死、黑色支流等特征鲜明的意象,从这些意象中我们首先可以感到的就是一股阴冷之风。而且这些意象往往是在一句之中近距离地呈现,带给人非常强烈的视觉冲击。洛夫在意象的选取上似乎更偏向于那些具有神秘色彩的不祥之物,“甬道”营造出了冗长、幽深之感,同时还夹杂者某种令人屏息的恐怖;“裸体、死、血槽”等词语一步步加深了诗中的阴冷氛围,读者的心跳也随着叙述的展开而加快;而“黑色支流、脉管、面容、眸子”则把叙述中心非常明确地转到了清晰可见的“人”身上,诱导着读者去展开更加费脑力的联想……这些意象的使用和洛夫的深谙老庄之道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很推崇老庄的生死哲学,“生死搏斗、生死相依、正反有无的交错、肯定否定的驳杂是典型洛夫作品世界里的现象”。所以,为了制造出这种生死交织的意境,那些有着鲜明喻意的词汇就成了洛夫的首选。“清晨”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同时也隐喻着新生活、新生命的开端;“裸体”可以理解为新生命的诞生或消逝,也可以看做是主人公对某种势力的反叛与控诉,这和耶稣裸体受难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我、那人、黑色支流、眸子”这些运动的意象,又增强了全诗内容的真实感,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而“石壁、石室”这些听起来就冰凉的名词,既带给人触觉上的刺激,又象征了某种无法解脱的困境。此类暗色系的意象都有令人讶然的效果,也构成了全诗阴冷、孤绝、让人心惊胆战的紧张意境。生与死的相伏相生,凤凰涅槃的悲壮之感,浓厚的虚无感和强烈的讽刺性,使其诗歌呈现出截然不同于其他的可读性。在洛夫的诗中,仿佛有一个步履沉重的行者,虽伤痕累累、形容枯槁,但那双誓死追求真理的眼睛却依然明亮如初,暗夜中的路途虽举步维艰,却多了份求索的满足。

郑愁予诗歌所营造出来的意境又是另一片沁人心脾的天地。有人说,他是从海上走来的诗人,其诗中氤氲着拂不去的浓浓水气。他的代表作《错误》就很能说明这一特征,诗中写道“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春帏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全诗不足百字,但那种东风瘦马、思妇惆怅的古典氛围已呼之欲出,江南小镇那浸润着哀怨的湿漉漉的意境跃然纸上,你甚至会怀疑那个在文字里蹙眉长叹的“我”,会向你轻挥玉臂,邀你进入那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神秘梦境。这种唯美意境的形成当然离不开意象的选择,而且它们都有鲜明的古典特色。“江南、容颜、莲花、东风、马蹄”这些名词一串起来,就足以构建出诗意十足的古典之美的大框架,而诗中抒情主人公“我”和被观察者“你”的出现,则给平凡的字句注入了丰厚的人文内涵。在意象的选择上,他钟爱的是纯洁、秀美、简单的物象,如“莲花”既指代女子娇媚净丽的容颜,又暗喻其坚贞不渝的品格;“东风”在古代多指带来福音的欢乐之风。在选取这些意象后,诗人在形容词、动词的使用上又别具匠心,从而使本来静止的意象有了灵动的色彩时时爆发出艺术的张力。如“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和“三月的春帏”,从侧面凸显了诗中女子惆怅百结的思人之心;“小小的、寂寞的城”,“小小的窗扉”,则不动声色而又无比同情地表现出了女子孤独地自困于思恋的小天地,不愿走向外面世界的孤绝心理。更为妙绝的是,诗人冲出了一般词语排列的重围,巧妙地将关键性的动词放在了句子最后,从而营造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如“开落”本来是很明快的动词,但至于末尾,就在无形中减缓了莲花衰老的进程,从而也突出了女子等待的时间之长;“不揭”、“紧掩”则很形象地传递出了女子的洁身自好和与外界的隔离,一个美丽的妇人闺中长叹的生动图景也近在眼前;而“达达的马蹄”则在安静、悠然的意境中增加了几声悦耳的音符,使画面立即变得真实可感,也推动了全诗意境走向最动人之处。“美丽的错误”堪称神来之笔,作者把两个充满矛盾的词语放置在一起,之前的遗憾与叹惋瞬间变的惹人怀恋,而双方的失望情绪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抚慰。所以,经过一系列的意象与词汇的排列组合,一段因错误而展开的故事就跃然纸上,那种弥漫着淡淡忧伤、氤氲着浓浓水气的水墨画般的意境也缓缓向我们打开。这种意境有一种穿透人心灵的神秘力量,给人一种返璞归真的恬静享受。而这或许得益于他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把自己最真实的情感注入到了诗中,他试图平凡的文字来架起一座通往人们心灵深处的沟通桥梁,试图在个人的情感体验中传递给读者他怀抱着的人道关怀。

作为最受欢迎的三位诗人,他们通过各自对诗歌的不同理解构建出了风景各异的意境之花园,也指引着后来者的创作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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