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视角下的当代『问题小说』
—— 论詹丽娜的儿童文学写作

2019-11-15 08:11
海燕 2019年7期
关键词:边缘化儿童文学小说

林 喦 宋 扬

如果说,儿童文学是成人作家为大多数儿童创作并被儿童阅读的文学作品的话,显然在詹丽娜小说集《天蓝色的旅行》中所涉及的作品并不完全符合这样的学理性要求,但从作家创作的初衷和所创作出的作品上看,她又是符合基本描写和表现少年(儿童)心灵世界以及少年(儿童)成长的小说作品,从这一点上看,詹丽娜的小说还是属于儿童文学的范畴。但纵观詹丽娜小说集《天蓝色的旅行》中的主要作品,我们会发现,在一个家庭、社会的目光空前地集中到未成年人的教育与成长的时代,在一个离婚率逐年攀升、屡创新高的时代,在一个女性前所未有地关注自我成长与奋斗的时代,在一个少年(儿童)不断追求过度享受物质生活的时代等等所构成的“丰富多彩”的少年(儿童)成长的社会大环境里,詹丽娜似乎在讲述这样的“大环境”中少年(儿童)茁壮成长的“故事”,但事实上,她在创作中凸显了一个少年(儿童)成长环境——边缘化家庭环境的重要问题,这一方面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短篇小说《当时光流逝》《妈妈是个结婚狂》《天蓝色的旅行》等相互参照,书写了社会转型期一群边缘化家庭环境中少年(儿童)的成长故事。詹丽娜小说中的边缘化家庭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婚姻关系边缘化,主要表现为离异家庭;另一种是经济关系边缘化,主要表现为贫困家庭。詹丽娜将她笔下的少年(儿童)置入此种相对极端的边缘化家庭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够更深刻地展示生命成长的真实性、丰富性与曲折性。虽然儿童文学是主张快乐和游戏原则的,但这并非表明儿童文学只是拥抱热闹和开心而排斥静谧和悲伤。欢快的故事和兴奋的情韵固然能吸引和打动儿童,而那种淡淡忧伤的艺术氛围和幽深隽永的情调,更能在青春的心灵引起共鸣,潜移默化地滋润少年的心田,甚至能慰藉他们的人生。儿童文学作家秦文君在小说《十五岁之夏》的题词中这样概括自己小说的特征:“抽穗拔节的痛楚与快乐、幻化成蝶的美丽与忧伤。”这一特征同样准确而形象地诠释了詹丽娜小说的成长主题。《蝶计划》以“蝴蝶”这一意象来象征成长蜕变期的少年。小蝶因为友情而发奋学习,与朋友并肩努力,一路捡拾错过的时光,最终考进重点高中。而在计划的实施过程中,她也通过同学小鱼、吴钰泽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丰富了对生活的理解;通过同学李天浩和张美琪微妙的关系,触及了中学时代美丽而敏感的秘密。小蝶就这样在喜悦与烦恼的交织中幻化成蝶,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成长。

虽然成长归根结底需要自我实现,但成长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父母的教育、朋友的陪伴会给成长带来力量和信心。少年(儿童)比任何一个时期都依恋和需要亲情。此时的他们看似少年老成,其实是那么柔软和渴望关爱。然而正如詹丽娜所言,“并不是所有的爸爸妈妈都能陪伴孩子长大。”《当时光流逝》中的洋洋、《妈妈是个结婚狂》中的嘉涵都生活在离异家庭,都缺失父爱。生活的挫折、家庭的不幸让她们生长出一种近乎狡黠的早熟。这个时代的少男少女绝不是生活在一尘不染的真空中,成人世界的风气已经侵入他们的世界。他们面对这一切不是逃避和抵制,相反,他们运用着自己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勇敢而从容。《风中的叹息》中罗莉的爸爸有了婚外恋,好朋友左蔷充当了倾听者、智囊等角色,最后干脆冒充班主任给罗莉的爸爸打电话,以孩子式的早熟的计谋帮罗莉挽留了爸爸,维护了罗莉家庭的完整。这些成长期的少年(儿童)珍视友情、互相取暖,在黯淡的时空里绽放出人性的明媚之花。

詹丽娜的小说表达了作者对都市少年(儿童)成长的独到理解。他们的成长是曲折的,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发现和困惑,但他们的烦恼总能够得到清理,就像天空偶尔有乌云飘过,但终究还是朗然,让人生出期待和欢喜。詹丽娜笔下很多少年(儿童)的精神背景都来自孤独和伤感,却并不使人悲哀和绝望。这些没有被温柔以待的青春,承载了婚姻家庭伦理巨变时代社会问题的屈辱和不公,如果艺术处理不当,这类题材极易被处理成愤懑和控诉,而损害小说的审美价值。然而詹丽娜把这种人性在社会问题下的痛苦凝结成诗化的忧伤,在逼仄晦暗的生活里发现美和希望。“这忧伤如此冷静、如此博大、如此凄艳美丽。”在忧愁和伤痛之外,“你会在不那么快乐的人生里得到一点快乐的认同,并承认它的价值,还会产生一种善良的愿望,愿人与人之间多一些友好,多一些温暖。”这种冷静、诗意的笔致成就了詹丽娜生动跳脱、意蕴丰厚的少年(儿童)形象。

将詹丽娜的小说划入儿童文学范畴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自觉采用儿童视角展开叙事,吊诡的是,儿童视角下的成人婚恋观念与现实的时代变化却逸出文本产生了独立的社会价值与现实意义。《风中的叹息》《待到玫瑰花开时》《天蓝色的旅行》是一个个让人产生无数浪漫遐想的诗意的小说题目,而小说的内容却是在灰色空间里展开的粉红色想象,是儿童视角下的社会“问题小说”。小说的叙述者是孩子,审视的对象却是成人世界,关注的命题却是单亲家庭、失亲家庭、家庭暴力、婚外恋等成人世界的婚姻变故对少年(儿童)身心的影响,显示了极强的现实主义创作追求。“现实主义文学精神是一种文学思想或者一种文学世界观,是一种审美形态的文学价值取向,是作家对于文学之于现实生活的一种总体关怀,是一种对现实生存的精神超越。”詹丽娜以现实主义精神直面人成长的心灵隐痛,耐心体贴地将成人貌似关注却并不那么当回事,少年(儿童)潜意识里选择遗忘和逃逸的缺憾和伤痛呈现到文本中,让人把心灵晦暗的秘密意识一遍、面对一遍,实现人与童年、人与自我的和解。“爱”的信仰是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对作家发出的呼唤。“爱”是詹丽娜的文学执念,她在短篇小说集《天蓝色的旅行》的前言中写到:“我觉得,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让人感受到爱、力量、勇气、担当和所有温暖的一切,爱应该是一个写作者最虔诚的信仰!”在写作中对现实主义精神的敬畏,使詹丽娜将成长现实中的艰难、晦涩、磨砺转化为奋争、明朗、信念,这种心灵辩证法纯化了这些边缘化环境下少年成长的现实,并形成了忧伤与喜悦并存的成长美学张力,从而使文本具备积极健康的价值意识。

在诸多“爱”的形式与内容中,母爱一直被视为是最无私的。“‘母亲身份’指女性做母亲的经历和社会对女性做母亲的社会建构。”詹丽娜的小说《当时光流逝》《妈妈是个结婚狂》的人物形象都设定为单亲妈妈+女儿的模式,这种边缘化的母女关系,启发我们更加直视女性在母亲身份之外,作为一个女性个体的存在。“母亲身份一方面是对女性影响非常大的人生经历。另一方面母亲身份又是个父权制界定和控制女性的社会机制。”“随着时间的变化,母亲身份的定义是不断地被重新界定的。”詹丽娜小说中的母女关系更像是大小两个女人的相互取暖,相互鼓励。年轻的单亲妈妈刚刚离婚,独自面对生活的物质需求和情感需求,可以说她的茫然程度不亚于未经世事的女儿。《当时光流逝》中的洋洋刚学会说话就会每晚睡前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今天高兴吗?”这里作者提出了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母亲在抚育女儿成长的同时,女儿也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爱和敏感,母亲也在女儿身上获得力量和鼓舞,实现自身的成长。女孩对母亲的关心与体贴,不仅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的体现,也是她们对尊严的坚持与守护。也许在关注母亲的过程中,她们不知不觉地塑造了自己的女性意识和婚恋观念。洋洋高中时代的早恋、大学时代随性频仍地更换恋爱对象、一毕业马上务实地相亲,这一系列婚恋行为让人怀疑她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这种看似掌握主动却缺乏安全感的恋爱方式,很难说不带有原生家庭婚姻失败的影响。嘉涵还是一个初中生,因为爸爸的婚外恋和妈妈过上了单亲生活,她酒后告诉妈妈长大以后要有自己的事业,只恋爱,不结婚。詹丽娜的语言是诗意的,叙事语调是冷静的,但揭示的问题却是沉重的、痛心的。

詹丽娜对“爱”的观念的强调与重申,诗化的语言特征,无疑受到冰心的影响。她本人身为辽宁儿童文学的后起之秀,也确曾获得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殊不知,冰心在“五四”时期是以“问题小说”闻名的。詹丽娜笔下的单亲母亲早已不是“五四”时期出走的子君,而是能够迅速判断形势,积极给自己调换工作岗位,每个月多赚几千块能够给女儿买牛奶、报各种兴趣班的经济独立的女性。于是有了宁愿放弃房子、沙发、冰箱独自带着女儿住进单身宿舍也决不复婚的洋洋妈妈,有了美丽、清瘦遭受家暴终于鼓起勇气申请离婚的伊涵妈妈,还有了干脆因婚外恋情将丈夫扫地出门的嘉涵妈妈。然而,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小说中的女性除了经济独立性与“五四女儿”大相径庭,在情感的苦闷、精神的彷徨、人格的依赖上几无二致。因此我们在詹丽娜的小说中,看到的只是单亲妈妈暧昧的剪影,而鲜有觉醒的女性意识。正如《妈妈是个结婚狂》的题目,离异的单亲母亲只是沉溺于神经质式的相亲,我们在小说中完全看不到女性对婚姻失败的反思和自我成长,看不到女性对于两性关系认知的发展。女性一味地害怕自己变老,害怕丧失对男性的吸引力,于是穿红色的裙子、红色的皮靴,披一件红色的风衣,涂鲜红的唇膏,以浓烈的色彩证明自我的存在,把自己置于“他者”的身份。“渐渐地,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而且经常微笑了。微笑的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两个酒窝,眼里荡漾着春天的色彩。”这里极具暗示性的语言已经预示了接下来的情节,妈妈有了追求者,再次成为父权制的审美对象。母亲酿葡萄酒,亲自下厨,以女性的特质接受男性目光的检验,以父权制的社会化的女性性别特质塑造自己。这些小说从一个侧面表现了女性解放的艰难与徒劳。

詹丽娜对贫困家庭的书写呈现了一个更为紧迫和普遍的现实问题——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带来的家庭贫富差距对少年(儿童)成长的影响。这类“问题小说”往往采用贫困/富裕、温馨/冷漠二元对立的思维和模式来设置人物。《成为芭比》中的马铃淑和巴璧,《蝶计划》中的小蝶和小鱼、小蝶和吴钰泽,《待到玫瑰花开时》中的东旭和夏玫都采取这样的人物模式。贫困家庭虽然经济困窘,但是父母感情融洽,竭尽全力关爱子女,贫困家庭的少年也懂事励志,学习优秀,人格健全。而富裕家庭父母各行其是,家庭关系相对冷淡,富裕家庭的少年或者心情压抑,郁郁寡欢,或者幼稚晚熟,需要依靠贫困家庭的同学来催化其学习的进步和身心的成长。《成为芭比》中的马铃淑住在爷爷单位的集资房里,她不喜欢老旧城区的老旧楼房,既不喜欢这个物质环境也不喜欢伴生的人文环境。在汽车进入中国家庭的时代,马铃淑是抗拒爸爸妈妈骑着老旧的自行车来学校接她的。试想当巴璧穿着银色的靴子,马铃淑穿着舒适却不好看、好像百花丛一样的鞋子的时候,质朴的母爱真的能抵消时代的欲望话语吗?马铃淑的成长真的会无恙吗?贫困的家庭一定温馨有爱,富裕的家庭一定冷漠虚伪吗?应该说,詹丽娜已经试图在她的儿童文学写作中探索原生家庭对人少年(儿童)时期的心灵影响和人格塑造,但遗憾的是,探索的深度还比较有限。简单的二元对立思维遮蔽了原生家庭对少年(儿童)成长和人格塑造的复杂性,缺少对少年(儿童)成长环境的深刻理解和探究,也就难以触及成长的幽微和隐蔽之处,从而减弱对人性复杂性的表达。

当然,詹丽娜给自己的作品定位是儿童文学。她虽然将成长中的少年(儿童)放置到一个边缘化的环境中,一次次地触及现代社会日趋难解的婚姻关系、亲子关系,但不得不说,儿童视角是一个巧妙的叙事策略,它更好地隐藏了作者对于这些复杂纠结、毫无头绪的社会问题模糊的情感态度,也从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小说思想深度不足、女性意识缺失的弱点。詹丽娜是相信童话的,就像《天蓝色的旅行》中的楠楠。生活的重创、命运的不幸并没有让她陷入黑暗,深沉的母爱护佑她相信童话,相信希望,健康地成长。

成年人要面对的是人性与道德、欲望与责任、物质与精神的博弈以及不幸的婚姻存在与否的价值判断,但是对于少年(儿童),对于成长,什么才是更有益的?詹丽娜的小说没有给出答案,却引发我们无尽的思考。她的小说从儿童开始,却远远没有在儿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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