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鹏艳
霜降过后,天儿竟然出奇地暖和起来,于是这个秋天前所未有地漫长,给这座江淮之间的城市带来许多惊喜。往年,质地轻薄的裙衫之后,便随着萧条秋风穿上入冬的装束了,今年只觉熏风醉人,竟是又一轮春暖花开的意思。公园的游步道上行人如织,往来都是着装轻便的红男绿女,脸上挂着旭日映照下的温暖笑容。也许是我的错觉,生活并没有那么美好,值得所有人同时付出微笑。但我愿意这样徜徉,徜徉在这个秋天的想象里。
因为是开放式公园,兼着城市行道的功能,路上的游客倒并不多,来的和去的,大多脚步匆匆,循着各自的轨道和方向,这在任何季节都错不了。只不过因为秋色撩人,难免也有些闲人愿意放慢了脚步,把这宽广的秋天好好丈量一番。
我算是这当中的一个。
说起来,并不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才有这样的兴致。作为一个每天的工作绝对值超过八小时的职业妇女,我一面养孩子,一面养文字,除此之外,也还有余兴去看看云,闻一闻花香,撩一个风骚的手势,透过被风吹乱的发丝的间隙,去凝视河面上凫水的灰鸳鸯。这让我觉得自己深情地活着,同时能够以较为轻盈的姿态抵抗着生活的粗砺和沉重。我看到时间的流逝并不重要,所有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地生长。
桂花在短暂的光阴中呈现出收缩的颜色,那些米粒大小的花儿在经历了一场沁人心脾的芬芳之后,萎黄地躲进油绿的革质叶片的深处。它们将在那些绿叶的背后继续做梦,关于日夜星辰,以及如何在来年更加精彩地演绎一个爱上秋天的童话。从桂花树下走过,已然闻不见扑鼻的香气,我幽静地缅怀着,那在第一阵秋风起来时变得馥郁,并颇能够摄魄勾魂的香氛。不过屈指可数的日子,都已经成为过往了,秋天还没有结束,这一年桂花的香味儿却变成了回忆。沿途的风景似乎充满隐喻。
一只柯基倒腾着四条小短腿从我面前跑过去,富有光泽的毛色显出生活的优裕和从容。它一定有一个溺爱它的主人,连项圈和狗带都是私人定制的那种,闪耀着奢华的光芒。它顺着包河溜达,小巧的深棕色鼻子嗅来嗅去,选定一棵被秋风撩乱的柳,然后跷起后腿撒尿。狗带上绣着精致的黑色小楷——“包河浪子”,我不禁哑然失笑。
不知道这位浪子还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沿着这条河逛上多久,它似乎有的是时间,每遇到一株心仪的柳,便撒上一泡尿。柳在河边排成一行,自洽地摇曳在金色的晨光里。它们也许期待着浪子的光顾,也许来不及羞涩,既然拒绝是不可能的,就像人们对于秋天的暧昧态度。一些柳叶已经发黄了,失神地卷曲在枝条上,但另一些仍坚持着把自己在风中飘成一片翡翠。它们的坚持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带着绿意的零落或许比枯黄地离开枝头更让一棵树难堪。不过那属于柳叶和柳树的秘密,一个人或一只狗都无权干预其中。
夏天时开满半幅河面的芙蓉,毫不留恋人间地凋谢了,剩下残荷的叶和茎,黄黄绿绿地点染着乌青的河水。那水不够清澈,有荷的水面都不会是清澈的,表面清高的它们喜欢腐殖物,在水下的生活不可告人。但那并不重要,盛开的时候还是会引来惊艳的围观和一批批架着长枪短炮的人。人们欣赏水上的部分,对那超脱般的高洁经年吟咏不衰。即使是残荷,也是值得调准焦距摄入取景框的,它们蔫头耷脑的姿态各有千秋,在风中,在雨中,在阳光中,都那么惹人遐想……
这条河上的秋色是这座城市里最浓郁的,因为有生命,有轮回,不若钢筋水泥的丛林,处处都是四季不变的坚挺和繁华。我很幸运,因为工作单位和居住的地方被这条河串在一条被喻为“翡翠项链”的沿河路上,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看到精彩的生命,也看到清晰的轮回。这个秋天也仿佛被串在路上,我踩着落叶,踩着被风吹乱的阳光,一路向西。
一早起了大雾,牛乳似的洗白了对面的一座桥。
桥叫望月桥,我们搬来这里时,它已经立在那儿,孤零零地望着日升月落。有好多次我远远望着它,想起了逝去的芳华。有时也想孩子。若是八岁的孩子也怀念他的芳华,恐怕会想起自己的幼儿园时光。那时没有作业,这样的生活真美好。他幼儿园时期有一半时间在这里度过,我牵着他的手,路过一段梧桐叶铺就的人行道,秋天锦绣的色彩踩在脚下,沙沙有声。春天也很美,樱花把人面涂成粉色,风吹得柳叶儿舞出一道明亮的弧线。我依旧牵着他,防他走路不够专心,不时被砖缝里冒出的小草儿或是小虫儿勾去了魂魄。
那时的景色都可入画,他斜斜挎一只橙色的小包,上面印着“某某棋院”的字样,乖巧地立在桥头,微微扬起小脸,给我唱“秋风起来啦”。那座望月桥是景深,他并没有站在望月桥上,而是隔着一段从寂静到繁华的距离,立在主干道平铺直叙的路桥上。他唱“秋风起来啦,秋风起来啦,小树叶离开了妈妈”,脆而嫩的童音随风飘得很远,竟比铙钹之声还富有穿透力。他接着唱“春天春天我会回来,打扮树妈妈”,然后哈哈大笑,“打——败树妈妈”。我蹲下身来抱住他,脑袋抵着他的脑袋,伸手去他的腋下呵痒,他笑得前仰后合。
一晃,童谣就让风吹散了,他高了,也壮了,我不必蹲下来就可以揽住他的肩,严肃的眼神凑上他因为贪玩而冒着细密汗珠的鼻尖:“你怎么,还不去做作业?”
他总有做不完的作业,就像我总有做不完的工作,我同情他的成长,这一切我都经历过,并且,今后他也必定经历我经历过的一切。他已经开始接触到生活的烦恼了,不再常常躺在纯粹的快乐上,懒散而惬意地感喟:“这样的生活真美好呀!”改掉了幼儿园时的口头禅,他常跟我反复念叨“累死了”,有时竟有几分泼皮相。顶讨厌他扮演软体动物四仰八叉的样子,一个孩子,正值上蹿下跳的年纪,偏偏爱就地卧倒的“葛优躺”,让人忍不住噌噌冒火:“一让你学习就累死了是吧?”
态度决定高度,由此可以想见成绩的高低,他的试卷往往让做母亲的不忍卒睹。
昨晚,这位母亲又恨不得自己双目失明。
一早起了大雾,牛乳似的,细细地洗了天空,洗了大地,洗了一应的物事。我站在二十层的高楼上,遥望对面的望月桥。可惜,它隐了去,像根本不存在似的。牛乳似的大雾洗白了对面的桥,溶在一片牛乳似的白里。我想,倘若我没有在明媚时见过那座桥,便也大可以相信,它从来就未曾出现过。
一缕若有若无的悲哀缠绕着我柔软的心包。
思绪缭缭绕绕地升起来,由远及近地,又由近及远。搬来这里已经很多年了,登上望月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它大抵没有什么实用的功能,远远地离开主干道,修得又高,竟垒出几十级的台阶,从河的这边到对岸去,耗费的力气和时间成本都不上算。但它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看惯了日升月落。
那么当初为什么要修它呢?
这也许是个美学问题。既然抛开了实用的功能不顾。
渐渐地,阳光拨开浓雾,照出一点绯红的眉目来。望月桥在无人问津的寂寞里消瘦着,玉白色的桥体已经有了苍青的苔痕。也许有人踏过,但它并不关心。它有它的圆满,一座桥立在月亮地里,桥上可望月,桥下则有疏影横斜,这本就是为一幅画准备的,自始也不是为了人们的涉足。
我从雾气里收回目光,把焦点重又落在近处——书桌上张贴的孩子的成绩表上。那些分数模糊地跳跃着,有种捉摸不定的促狭。我听到那个无奈的母亲叹了口气,沉到一池幽静里。
月亮竟升上来,照着两岸无声的风景,有个脆而嫩的童音在月下横斜的疏影里轻唱,“秋风起来啦,秋风起来啦……”
月色溶溶,其乐融融。
和她相逢更像是一场意外。
扑过来一股湿冷的风,初冬的落叶踩得乱了脚步,我和她并肩走着,有时又错开身子,形成前后相跟的局面。彼此并不相熟,却因为莫名其妙的缘由,住到了同一个房间里。她说话的欲望比我强烈得多,我便听着,偶尔点头,配合着萧然的落叶和风。从酒店里出来,她一直这样滔滔不绝地诉说着,那些故事距离我很遥远,我实在拿不出什么感情来陪伴她的演讲。暗地里不免生出这样不屑的想法,萍水相逢,何必呢?
这一天的旅途很索然,左右不过是见惯了的长街、廊檐和旧宅,后来还下了雨,风景湿漉漉的,打在零落的印象里。我们回到酒店时,竟长出一口气,庆幸终于结束了这趟主办方精心安排的旅程。
我心中的夜晚应该是这样一副慵懒惬意的面貌: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拥被坐进“爱奇艺”喜剧视频里,笑着,便入了眠。然而刚刚半卧在床头,榻边就凑过来一个略带歉意的声音:“我日间还有好多事没有来得及说,和你聊聊好吗?”
我怔了怔,由于这突兀的请求幽幽地裹了层歉意,反倒难以拒绝,于是我合上膝头的平板电脑,又正了正身子,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我想不出一个夤夜里拉着陌生人说话的妇人,她有什么样的故事等着我。
算起来,我们可以称作临时的室友,但这并非深入骨髓的关系,她打开话匣子的时候,我还没能猜测到其中会奔涌出怎样浓烈的情感。不过很快我就被那些滞重和苦涩淹没了,从对面妇人口中轻轻吐出来的,竟然全部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我有些惶惑,对她抛来的无端的信任感到不可理解。然而她微微笑着,点破了我心中的疑虑:“我不是祥林嫂,并不是对谁都这样说的。”有些事,亲人和朋友都不适合诉说,虽然他们是很近很近的关系。具体到一些情感的细节上,近就变得远了。
我释然,原来这份信任只是因为彼此陌生。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像我这样自以为经历过一些生活,又善于假借文字之手虚构生活的人,恐怕对命运给予她的磨难还不能够达到一种切中肯綮的理解。我只是远远地了解到一部故事的轮廓,像调拌花式咖啡那样,不断加入我悲情的臆测和想象。但我没法想象她的坚忍,一个人拉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这还不算什么,糟糕的是她并不是寡妇,她的丈夫就躺在床上,像一盆并不鲜活但也未曾完全枯萎的植物那样安静。她每天心怀怵惕地养护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送他去医院的急救室。在重症监护病房,她为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早已债台高筑。但是现在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房子抵押在债主那儿,那笔钱让她把植物人丈夫留住了一些日子。后来丈夫终于不留遗憾地走了。她说起丈夫,几次强调“不留遗憾”四个字,我想她的潜台词是,她尽力了,没有遗憾。剩下的,她努力就可以了,账总可以还得上,日子总会好起来。
灯下,她一双不大的眼睛始终亮晶晶的,我一度以为会捕捉到她的泪光,但究竟她眼里泛出的是泪,还是光,我不能肯定。
夜晚很快过去,第二天一早,我们各奔东西。接下来彼此可能会经年暌违,再没有觌面的机会,然而灯下的一场夜话,多少让我改变了一些对那个陌生的饶舌妇人的看法,甚至,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尽心尽力,很多时候随波逐流,偶尔驻足凝思,但仍摆脱不了被裹挟的脚步。须到绝境之中,才知道尽可以面对绝境;而后方知道,那也并不是绝境。
那妇人让我看到生命巨大的弹性,她遇见的许多人和事,都是莫名其妙的,有时她执意要去寻求一个缘由,往往不能够得逞。比如丈夫的飞来横祸,她一度认为那是老天开了一个大玩笑。丈夫是个善良的人,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如果有因果,那么因果真是乱七八糟。再比如,婆家人对她无端的冷漠。她曾以为他们会支持她留住丈夫。丈夫出事前是家里的顶梁柱,婆家有什么事都倚靠着他,然而现在他要倚靠他们的时候,他们却给她一副全不相干的嘴脸,还告诫她当心人财两空。反倒是那些萍水相逢的人,他们对她的善意让她感动。
“我不知道我竟有这样的好运气,有那么多肯帮我的人。”她眼里放着光,也许还有泪。
我很惭愧并不能帮上她什么忙,然而她还是对我的聆听表示感谢。她把漫长的岁月说完,拢了拢不经意间跑到额前的发丝,羞涩地笑笑:“再见。”就这样把她含着泪水和光亮的诉说,止步于一个榻边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