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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植物,就忍不住上去认识一下,打声招呼,“植物人”的本性,因偏爱使然。
一条不到5公里长的乡间公路,边走边拍,边在微信上形色。每看到一种面生的、或者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便大叫一声:我要色一下!同伴们忍耐着我的三心二意,他们的目的只是走过这条短短的乡村公路到达村委会,去干正经的工作,我偏目光梭梭地盯在路边蓬乱的杂草上,拍来拍去。自从微信上有了这个叫形色的小软件,我这个植物控变成一个极为幸福之人,经常得意洋洋地指着某株沉默而无辜的小草说,哈,这下我可认识你了!
对与我同行的伙伴们来说,路边的这些植物,实在无甚可观,尤其到了秋天,它们大多成为被镰刀扫除的对象,堆到田间,做烧火粪的材料。走过短短的5公里村道,我与27种植物握手致意,从此可以叫出它们的名字。
沉默着的无名小草,自有一种高贵。生于天地间,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籽,泰然面对时间流逝、季节更迭。它们不会为春天开花欣喜,也不会为冬天的萧杀忧伤。
野韭菜开过花结过籽之后,又在老地方长出了新苗,挖回去包饺子,相比春天,香味更悠远一些。苎麻和艾蒿结着密密麻麻的籽实,样子苍老倦怠。莎草和牛筋草已近枯黄,匍匐在地,臣服于秋季。节节草像微缩版的竹子,不过它从不长叶子,就那么直直地从土里长起来,一丛丛挤在一起,绿得近于黑,规规矩矩,老气横秋。因其质地粗糙,可以用来打磨木头,于是又得名木贼,顶着偷木头的罪名终年累月生长于野地,无人理会。人们根本不知道节节草这一能力吧?可能更不知道它清热利尿、祛痰止咳。想扯一些节节草回去,打磨一下我的青滩背水桶,那可是个古董,不知被哪个美丽的青滩姐用过,值得用木贼好好再打磨打磨。
水源充足的地方,生长着成片的红蓼,红蓼我们叫辣蓼子,可以腌制生柿子,去除柿子的涩味。田野中几树柿子将黄未黄,红蓼花将开未开,正是腌柿子的好时节。读《楚辞》注释,惊见它被古人当成辣味调料,用来煮肉。红蓼花苞小米般大,一串串的,开出来,粉红泛着白,细观相当精致。当它们在以黄为主打色的秋季连片呈现,那红有着别样的视觉冲击力。
这些都是常见的熟客,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了老朋友。
许多植物选择在秋天开花,而且花期往往比春花长。龙葵、野茼蒿、牛膝菊、千里光、紫菀、一枝黄花、柳叶水甘草、鼠曲草、败酱,五公里之内,它们各展风采,开得千姿百态。紫菀花初开为白色,慢慢会转为淡紫,细巧的花瓣车轮状围绕着金丝绒般黄色的花芯,象一朵小小的向日葵,长长的枝杆向上举起一片片花朵,形成一小片耀眼的花海。紫菀花与飞蓬花颇为相似,但紫菀雅致些,飞蓬花如它的名字,有些粗朴。紫菀可配青花瓷瓶供于案头,飞蓬配粗陶瓦罐想必也是好看的。败酱绿色花球如云朵般堆积,有绣球一样夸张的花朵,但多了几分野气。种在花盆里,应是不错的观赏植物。
植物竟有败酱一科,其实它跟任何酱都没有一点的关系,它只是一味中药,清热解毒,消肿排脓。因含有丰富的维C和铁元素,据说春天的嫩苗可以炒了吃。搭上一个“败”字,败酱还拥有一个专属自己的谜语:不胜将军弃甲逃。所以起名字,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啊!
五公里之内,除了白色的紫菀花、绿色的败酱花、紫色的野豌豆花,其它的花均为黄色,金黄色的野菊花一开就铺天盖地,目前还不见花苞,一场铺地金黄正在酝酿之中。怪不得《西厢记》里如此写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想必鸳鸯与张生长亭相送的道路两旁,一定开满了各种黄色的野花,其中一定少不了千里光、野菊花。
不认识植物的人,各种藤本看上去总觉似曾相识,几乎每一种藤本都有几个与它长相相近的好朋友。谁分得清地锦和乌蔹莓、鸡矢藤和落葵薯、勾儿茶和雀梅?还有薜荔、白簕、南蛇藤、胡枝子……大地上生长着一个庞大的藤本家族。今天的五公里内,杠板归、菟丝子长得最有个性,不用分辨。杠板归有一个霸气的别号:蛇倒退。叶子的形状有点像一个小小的蛇头,从茎到叶都长着倒刺,要是一条蛇不明智地爬进了一堆杠板归,只能自认倒霉,然后衣衫褴褛、鲜血淋漓地逃出来。此物比雄黄酒厉害多了,如果法海在许仙身边种满杠板归,不就省事了吗?幸好法海是个只知作法的植物盲,不然就没有千古传奇白蛇传了。也因此,杠板归可以治蛇咬伤,但,只治一般的蛇咬伤,如果被毒蛇咬了,得用前文提到的另一种仙草:一枝黄花。它的别号到了霸气侧漏的程度:蛇头王。就是这么一株长在路旁开着一穗穗黄花的小植物,却是专门对付毒蛇的。这就像电脑游戏中的打怪,不同的装备具有不同的杀伤力。春天的菟丝子是黄色的,到了秋天,变得黄中透红,它们像一堆活物,在一丛丛水麻上纠缠不休,从没有走近细看过它的花和籽,内心对这种压倒性欺负其它植物的寄生草没有好感,那样密集地纠缠在一起,有点恐怖。尽管它的药用价值很奇葩,也不知某某肾宝里,是不是用了大量的菟丝子。想到此,跟同行的男人开玩笑:没事儿就吃点菟丝子吧。看他一脸不解,再说:补肾嘛!他瞪大眼睛一脸惊奇:噢,这个能补肾?像缠在一起的蛔虫!呃,真的有点像,连颜色都像,只是细一些。
其实每种藤本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鸡矢藤不用说了,特殊的气味任何时候都弄不错,它的全名叫臭鸡矢藤,忍不住想问一句:难道世界上还有香鸡矢藤?落葵薯的叶子接近心形,明显比鸡矢藤亲民,秋天的它正开着白色的花,毛绒绒的花朵像一条条毛虫宝宝伏于绿油油的叶子之间,叶子质地很嫩,有点像木耳菜,没什么气味,总觉得可以吃上一口。不能因为鸡矢藤的特异气味,就认为它低落葵薯一等,落葵薯可以壮腰膝,鸡矢藤也是祛风除湿、消食化积的良药呢!只是,如何消食?难道采一把鸡矢藤吃下去吗?那个气味,得考虑一下。
始终有点分不清地锦和乌蔹莓,都是手掌般五瓣叶片,都结着乌溜溜的小圆果,仔细比对照片,感觉地锦比乌蔹莓硬朗一些,一个的藤向木本靠近,一个向草本靠近,地锦是多年生的,因没有按季节做过考察,不知道乌蔹莓是不是一年生。地锦止血,乌蔹莓消炎,看药性果然是长相相近的好姐妹。雀梅和勾儿茶的叶子都小小的,对生,但勾儿茶的叶子圆一些,雀梅的叶子尖一些,到了秋天更好认,勾儿茶挂着红色的小圆果,雀梅开着白色的小花花,此时的雀梅更像春天开花的火棘,幸好此时的火棘已没什么叶子,挂着满树的红果果。估计读文章的人,已被我绕得头更晕,到了也不知道这些藤藤长啥样,认植物,必须到它们生长的地方去,两脚不沾泥不行。
秋天的龙葵最忙,一边开花,一边结果,没熟的还绿着,成熟的黑色小果像玛瑙一样漂亮,勾人食欲。据说吃了龙葵人的瞳孔会放大,双眼迷离,变得妩媚起来。摘几颗丢进嘴里嚼烂,一股淡淡的甜味漫过味蕾,拿出手机对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还是一双暗淡的近视眼,可能吃得不够多?喜欢白英的果子,红的亮晶晶,绿的晶晶亮,一串接一串,展示般悬挂着,像美女胸前闪烁的珠链,用艳丽动人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胡枝子从高处垂下一条条紫色的繁密小花朵,织成一道绿叶紫花交织的流瀑。
对一个吃货来说,莫过于发现了新鲜吃物。野茼蒿、马兰、牛膝菊、土人参、野豌豆、败酱、酸模,都可以吃,食药兼得。可惜一样也没有吃过。野茼蒿又叫野青菜,秋天长得特别茂盛。想像一下,在香喷喷的腊肉汤里滚一滚,捞出来入口,什么感觉呢?酸模就是随处可见、长得特别旺盛的土大黄,又叫野菠菜。小时候打猪草,大人告诫少扯它,怕猪吃多了拉肚子。形色告诉我真相:它其实是健胃的,它的花晒干了也是一道好菜。这一误会,就是几十年呀。摘一片酸模嫩叶嚼了嚼,酸酸的,很有嚼劲,酸模炒牛肉丝,味道应该不错。牛膝菊还在幼苗阶段,表面有一层绒毛,形色说它很好吃,试了试,没敢下口。马兰是常见的野菜,秋天开着淡蓝色的小花,现在已过了能吃的季节。
野豌豆是可以专门立传的野草大咖,有历史有故事有诗意。它的大名叫薇,《诗经》里有它,《楚辞》里有它,叔齐伯夷不食周粟、食薇度命,饿死首阳山的故事已传播了几千年。这么厉害的植物最喜长于田间地头,开着一串串紫莹莹的花朵,结出豌豆般的果实。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采薇吃薇的呢?薇沦为无人问津的野草,终于回归了诗意自然。这么多没有吃过的好东西,春天来了,最好都试着吃一吃。下一个春天,有得忙了。
想到人与植物的关系,有点万物皆备于我的感觉,造物主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帖而周到。想到此,好奇心大发,把形色的镜头对准了身边的两个人,结果,男为桑,女为蝴蝶兰。在智能软件眼里,人也变成了植物。爱植物的人,都有一个像植物一样善良纯粹的灵魂,并自号为植物人。人吃植物用植物,一天也离不开植物,何尝不是另一种形态的植物呢?
文中写到的植物,都来自秭归西部一个叫严坪的小村庄,准确地说,来自村里一条不到五公里的乡村公路两旁,是三峡腹地的一个小角落。相比一百多年前,三峡植物群落的丰富程度已大打折扣,难怪百年前外国人不惜重金请人在三峡采集植物样本,三峡植物先三峡人一步,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变成了新的物种。
村里的主打植物,是柑橘和茶叶,但我感兴趣的,是五公里之外,还藏着什么秘密?
散文责任编辑:
方 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