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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换肝后,采萧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使江雪感到惊奇,感到陌生,有时会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梦?
手术前夜,是他陪着采萧渡过的,夫妻俩难得如此亲热,挤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却相对无语,如同一场长跑最后的冲剌,耗尽了所有的激情,只剩下踉踉跄跄的疲惫。
病房早早关了灯,夜显得格外漫长,静听那门外的脚步声,都有一种诡秘的节奏。他睡在另一头,抱着妻子肿胀的双脚,忍不住把脸贴在那冰凉的脚掌上,如同深情的吻别。浓重的夜色中,传来采萧微弱的低语:“睡吧——”
天刚亮,亲人们都赶来了,说了好多安慰和鼓劲的话,女儿眼晴红红的,显然也是彻夜难眠。采萧却很平静,把女儿轻轻地搂在怀中,笑着对大家说,看,又一个我。
是的,女儿像妈,长睫毛,大眼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望着母女俩,江雪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想起采萧年轻时的一颦一笑,是多么温柔可爱。可病魔却残酷地涂改着她清丽的容颜,与水灵灵的女儿相比,她的病容就像一张发黄起皱的老照片,使他心痛得不忍直视。
早晨九点,亲人们一起把采萧推进了手术室。惨白的被单下,她的身体显得格外单薄,就像一片羽毛飘向茫茫雪野。留在他眼中的,是她苍白而平静的微笑。
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在命运的狂风中,采萧是飞向天堂还是坠落地狱?手术室的门紧闭着,他焦灼地徘徊,不停地探询,最后竟然蜷缩在冰冷的铁椅上睡着了,错过了那揪心的一刻:医生把取出的病人肝脏给亲属看。女儿流着泪说,就像一个紫色的菠萝。
也许,他该庆幸躲过了这残忍的一幕。三年前,他曾亲眼目睹采萧被摘除的脾脏,那血淋淋的一团,使他做了好多天的恶梦。虽然这是医院的约定规则,是挽救生命的手术程序,你可看可不看,但他本能地抵制这种可怕的场景。
三天后,他和女儿终于获准进入重症监护室,隔着玻璃看到了苏醒的采萧。她仰躺在病床上,身体插着许多管子,却没有他熟悉的病态,而是使劲挥手,并伸出两个手指表示“胜利”。他顿时热泪盈眶,女儿也含泪而笑,说妈这样子,就像是天外归来的宇航员!
死里逃生的采萧,兴奋得像个唠舌的孩子,不停地说话,给每个病友都起了绰号,小猫小狗小兔子,连护士也难以幸免。她要手机,要向朋友圈发布喜讯。她也不停地抱怨,说重症病房就像死人堆,使她睡不着觉,吵闹着要搬出去。小护士向他诉苦,说别的病人都在呻吟,只有你那位在里面唱歌。
叫吧,唱吧,我的爱人,只要你好,就是晴天!
可采萧不仅高声唱歌,还滔滔不绝地讲故事,以至护士们对他了如指掌,不仅知道他的职业和爱好,还知道家里的许多隐私,比如,女儿在美国读博,采萧有一姐一妹,这次能迅速配型换肝,就是官员妹夫的功劳。
看着小护士诡谲的笑容,他忍不住笑问:她说了银行卡的密码吗?护士慢悠悠地说,密码写在遗书中,遗书藏在床柜的抽屉里。
他回家拉开那个抽屉,果然,有一个小皮包装着家里最重要的物品:户口、证件、银行卡等等,那布满泪痕的遗书,是采萧住院前就写好的,字字锥心,最后一句是只有他懂得的“密码”:“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采萧的异常反应,使他惶惶不安。他询问医生,肝移植病人是否都是这样冗奋?医生点头,说这是正常现象,有的药物含有激素,病人不免多话。他又问,以后也会这样吗?医生笑了,说开水不会总是沸腾的。
医生通俗的比喻,使他不禁想起了自己所研究的镇静钢。根据冶炼时脱氧程序的不同,钢可分为沸腾钢、镇静钢和半镇静钢。镇静钢完全脱氧,浇注时钢液不沸腾,他想,采萧从沸腾到镇静需要一个过程,那就等她慢慢脱去这狂喜之氧吧。
可半年过去了,采萧仍在沸腾,说起话来高声大嗓,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
“哎,江雪!”
“在。”
“今天不喝汤了,吃鱼!”
“好的,我马上去买。”
“顺便买张地图回来,世界地图!”
“地图?”
“是的,我要旅游!”
她不停地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圣旨,他就像太监一样诺诺应答,生怕怠慢了任性的女皇。她的手机也响个不停,三天两头就往外面跑,不是老同学聚会,就是老同事聚餐,而过去,她是最烦这种应酬的。看到她把小学同学都挖掘出来,一起兴奋地合影,亲热地叫着小名,他忍不住笑问:吃果果,排排坐,幼儿园的小朋友找到了吗?
采萧一本正经地回答:“找到五个了,过几天就聚会!”
尽管他是个冷静严谨的老男人,从事科技,相信科学,还翻过不少医学书,知道肝移植不过是换了一个器官,不会影响人的思维,改变人的本性。但面对性格大变的老妻,他也不得不摘下眼镜怔怔细看,并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心肝相连而产生奇特效应,使捐献肝脏者附身显灵?显然,这捐献者比采萧年轻,是个性格爽朗爱热闹爱虚荣的女子,她像谁呢?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一个对应的人物,只能说如果采萧过去像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现在就变成了风风火火的王熙凤!
捐献者是谁?医生保密,打死都不会说。
在移植中心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写着遗体捐献者的姓名,没有照片,也没有任何介绍,你只能从名字猜测他们神秘的前生。墙下总是摆放着鲜花,都是病人和家属送的,采萧出院那天,也献上了一个花篮,默默地合掌感恩。她当然更加好奇,一旦脚能下地,就戴着口罩举起输液杆在病区串门,四处打听自己的恩人,是男是女?多大年龄?为何而死?却一直找不到确切的答案。还是妹夫神通广大,说问过了,医生只透露是个女的,比你年轻。
从此,这个神秘而模糊的女人,就飘浮在采萧的脑海里。她猜想“她”的面容与神态,感叹“她”的不幸与恩情。在这种猜测与遐想中,她充分展示出自己的文学素养,就像写小说一样,把“她”描绘得活龙活现,栩栩如生,使他也恍恍惚惚,甚至有点害怕。
“你知道吗?她就像35床那个女人,短头发,眼晴很大很深,深得像一口井——”一天夜里醒来,采萧幽幽地说。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那女人去世的情景。
有一天,采萧又问:“你还记得小刘吗?”
“哪个小刘?”
“我们图书馆的,一笑两个酒窝,帮我们约会递过纸条的,我刚才梦见她了。我觉得她就像小刘,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
小刘因失恋自杀,死去好多年了。
他终于忍不住叫道:“宁采萧!别人是别人,你就是你!”
她眼神迷离,喃喃自语:“那她是谁呢?谁?”
他叹了口气:“唉,你只要记住,她是个好人就行了。”
“好人她”就这样神秘地浮现在医院里,只到采萧出院后才渐渐消隐。
“她是我的前世,我是她的今生!”采萧含着眼泪,向前来探望的亲友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小妹采艾笑道,是啊,你这次死里逃生,要感谢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不过,你最应该感谢的是老公,你看我姐夫,急得头发都白了。
采萧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吐出一个字:“该!”
小护士们都知道18床的恋爱故事,说那时,江大叔你还是轧钢厂的小青工,不论上班下班,都是一身米黄色的工作服,脚蹬大头鞋,走起路来咚咚直响,就像一个小日本鬼子!
听到这熟悉的比喻,江雪笑了,觉得自己顿时变得年轻起来。
是的,那时的钢城人以穿工作服为荣,从色彩就可看出工种——白色的是炼钢工,蓝色的是检修工,米黄色的是轧钢工。新轧钢厂是从日本引进的,也引进了工作服的样式,老辈人非常反感,年轻人却不在乎,觉得它有一种时尚品味。
那时的小江还没戴上眼镜,个子不高,相貌平平,宁采萧却是天生丽质,明眸皓齿,还摆在图书馆这个透明的大橱窗里展览,引起观者如潮。虽然图书馆天天爆满,座位难求,是时代所致——大家都要把文革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兴起了读书学习考文凭的热潮。但不可否认的是,图书馆的姑娘们赏心悦目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她们似乎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个个貌美如花,而宁采萧可称作花中之王,只要她当班,来借书看书的小伙子就特别多,累得同事们都酸溜溜地抱怨,不愿与她一起值班。
宁采萧觉得委屈,还有难以言说的苦恼。她当知青时一心想招工回城,却从没梦见过图书馆。记得有个外国作家说过,图书馆就是天堂。在烟云弥漫的钢城,这里的确是个清静的天堂,仙女们个个都来历不凡,不是书记的小公主,便是处长的小姨子,就连清水挂面头的馆长,也是以夫为荣的官太太。而她却出身不好,父亲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中学老师,刚摘掉沉重的“右派”帽子。因为从小就饱经辛酸,使她变得敏感多疑,不相信仅仅是因为自己漂亮才升入“天堂”。
果然,没多久就有一辆吉普车频繁拜访。这是青钢公司副总经理的专车,司机小王常来为领导借书。只要小王驾到,馆长就笑脸相迎,指派宁采萧热情接待。同事小刘悄声通报:小王是劳资处长的大公子,看来是盯上你啦!
小王是转业军人,浓眉大眼,身板挺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可面对心仪的美女,他却显得有点腼腆,有点故作斯文。比如,电影票就送得俗套——夹在书中,手指弹出多情的节拍。宁采萧装傻,平静地把书插进书架,使兴奋期待的公子大失所望。
小王几次碰壁后,馆长终于亲自出马,关起门来与小丫头谈心,说人要懂得感恩,你能分到这里多亏王处长帮忙,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小王有模有样,还是重点培养对象,这么好的人家,你可要珍惜啊!
被小伙子们称为“冷美人”的宁采萧,早已习惯了被人追求,也学会了用清高孤冷的铠甲来保护自己,但面对领导,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感觉到一种被交易的屈辱和难堪。她低头绞动着手指,吞吞吐吐地说,刚参加工作,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馆长说,好,年轻人要求进步,我理解,那就先接触接触吧。
宁采萧说的是实话,她真没准备谈恋爱,梦中的白马王子还十分模糊,说不清是什么模样,这大大咧咧的小王,似乎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虽然姐妹们都对王公子格外热情,还跟她开玩笑,说你不要,就别怪我们抢啦。她却淡然一笑:小王跟我有什么关系?
米黄色的小鬼子,就在这时闯进了宁采萧的视野。他之所以引起她的关注,是因为他常借外文科技书,有英语的,也有日语的。她不懂外语,查找起来就颇费功夫。那时候,懂外语的年轻人真是少见,许多工人因不识洋文,就把写有中文的胶布贴在洋设备的按纽上,由此显得此人不可小看。
小鬼子也很腼腆,不敢抬头看美女,总是拿起书就走,那匆匆而逃的样子十分可笑。姐妹们谁也没把这黄不溜秋的小青工放在眼里,只因他是常客就开点玩笑,以看他脸红取乐。
宁采萧越看就越觉得这小青工有趣,就连他看书时,从书包里掏出馒头偷吃的神态都十分可爱。她曾怀疑他是否真懂两门外语,就像有人为接近美女而装作博学多才,却被经验丰富的图书管理员一眼识破。小刘说,这家伙是真的,说话很实在,说他英语还行,日语是进厂后才学的,因为买不到工具书,才天天来抄日文版的《冶金词典》。
因书结缘,是那个年代知识青年的典型故事,说来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司机公子竟然认识小鬼子,还为他开过车。
洋轧机口味刁钻,只吃从日本运来的钢坯,本地钢坯一进机口就轧成了废品,日本专家也束手无策,说并非这轧机只吃寿司不吃面条,只怪你们炼的钢质量不好。青钢上下震惊,发誓要争光争气,决不能让日本人拴住牛鼻子。为此,副总经理亲自挂师攻关,发现青工小江是个人才,把设备摸得滚瓜烂熟,便常派小车接他去参加攻关会,司机公子就戏称他是“小鬼充大王”。
有一天,公子又来借书,恰巧遇上江雪还书。见宁采萧不冷不热的,公子斜靠在借阅台上,夸张地叫道:“哈,小鬼子又进村了!”
宁采萧抬起头来,斜瞄一眼,仍不吭声。公子又盯着她胸前的服务牌说,“哎,宁采萧,老读者来了,你要热情点。”然后转头一笑,“小鬼子,你评评,她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像男的,不如叫采丽采芳什么的好听。”
也许,是“小鬼子”这称呼激起了江雪的反感,也许是看到宁采萧脸红了,下意识地遮掩丰满的胸部,他一反常态,忍不住说道:“这名字好,有出处。”
“出处?什么出处?”公子饶有兴趣地问。
“来自《诗经》呀。”
“丝巾?”公子疑惑地指着宁采萧胸前的红丝巾。
“是啊,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江雪大胆地望着宁采萧,“记得还有两句——哦,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对,所以我姐叫采葛,妹妹叫采艾。”宁采萧眼睛一亮,笑开金口。
公子懵了,傻乎乎地笑道:“我说你是小鬼子吧,说起话来米西米西的。”
这次难得的对话,使宁采萧怦然心动。原来,这个书呆子并非枯燥乏味,只懂技术,他还知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爱情就是这样偶然,往往是一个眼神、一句闲谈,就成为了相知相恋的密码,使旁人难以破译。从图书馆悄悄约会,到双双公开出入,这对年轻人的恋爱进程实在太快,快得使人大跌眼镜。
馆长板着脸,借口整顿劳动纪律,把宁采萧调入书库,打进冷宫。她气乎乎地对小王说,这小丫头不知好歹,真想把她调到钢厂去,尝尝火烤烟熏的滋味。小王却不认输,开始转移攻坚战场,把小车停在宁采萧家门前,以至引起邻居轰动。他还动员了许多说客,使宁父诚惶诚恐,应接不暇。
但小王忽视了爱情的力量,也小看了宁采萧柔弱的外表所掩藏的坚韧。眼看父亲难以抵挡公子一波接一波的攻势,就要举手投降,她把小江带回了家,希望知才爱才的父亲能支持女儿的选择。
与江雪相恋后,宁采萧才知道他也出身不好,父亲是资本家,还有复杂的海外关系,以至他下乡五年后才被招工进厂,连高考也不敢报名参加。但宁采萧相信,小江如此优秀,文理俱佳,与父亲应该有共同语言。再说,都吃过“黑五类”的苦,也应同病相怜。
她没想到右派父亲已经被整服了,黑怕了,一心要女儿们过上安稳日子,嫁给根正苗红的人。
姐姐采葛就找了个血统工人,已在炼钢厂当上了炉长。小江上门那天,小两口特来参加会审,挺着大肚子的采葛表情严肃,就像将军来检阅士兵,炉长却埋头拖地,握着拖把像握着长长的钢钎,笑得十分憨厚。
宁父神情平静,说话客气,虽然没与小江谈文学,却也盛情招待,请客喝酒。炉长连声赞叹酒好,小妹采艾笑嘻嘻地说,柜子里还有两瓶,都是王大哥送的,等会你带一瓶走。宁父瞪了她一眼:又忘了?吃不言,饭不语!
小江就像一个拘谨的中学生,紧张地迎接考试。比如自己的名字也有说法,来自唐诗“独钓寒江雪”。可宁老师并不出题发卷,平平淡淡地宣布下课,然后就给他打了个不及格,严禁女儿与他来往。
为什么?采萧不服地发问。
采葛说,这还用问吗?跟人家小王比,不在一个档次!
采艾插话:爸嫌贫爱富,看人家空着巴掌来,什么也没送。
宁老师哼了一声:你爸是嫌贫爱富的人?政治挂帅,懂吗?这小子再有才也没用,先天不足啊!
但宁父没想到,从小就乘巧懂事的采萧会强烈反抗,并从家中出走,逃往单身宿舍,长达两年不归家。然后突然袭击,偷出户口本打结婚证,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江雪至今都在感怀,采萧是外柔内刚一根筋,骨子里有一种只认死理的倔强。尽管他一无所有,穷得就像他的那辆破自行车,骑起来喀喀响,生锈的铃铛却不响,她却快乐地跃上后座,下雨时还会搂着他的腰,徐徐地撑起一把伞。
只要有爱,就能穿越一切风雨。八十年代的爱情,就是这么纯朴而简单。他们的婚礼是在工人村单身宿舍举办的,室友搬走,让出一间房,一包水果糖,就可让大家来分享甜蜜。桌上的搪瓷缸里,插着一束刚从后山采摘的野玫瑰,从工会借来的收录机,放着邓丽君甜甜的欢唱:“高山青,涧水蓝——”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亲人的祝福。直到女儿出生后,岳父才缓过气来,看在外孙女的份上默认采萧可以回家。
所以,采萧的一个“该”字,包含着万语千言,不仅有爱,还有义有恩,使他刻骨铭心,觉得一辈子都难以回报。
事实证明,宁采萧有眼光,没看错人,真是“独钓寒江雪”。当新轧钢厂顺利投产,攻关有功的江雪被破格提拔为技术员。接着,他又越过大学考取了北京钢院的研究生,毕业后回厂就当上了工程师。难能可贵的是,宁采萧也没闲着,带着孩子上夜大,拿到了本科文凭。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这三口之家从此和和顺顺,波澜不惊。直到女儿上初中那年,病魔悄悄来临。
那年冬天,宁采萧发现左边乳房有个硬块,去职工医院检查,医生建议尽快切除,以防癌变。这时,她已当上馆长,江雪也被提拔为公司副总工程师,人称“江总”了。医院很重视,身为外科专家的院长亲自操刀。他对江总说,没关系,不过是个小手术,流了点血,为了宁馆长早日恢复,特地输了一小袋血。
宁采萧对自己的美很有自信,从来都是素面朝天。手术后少了个乳房,除了有损美观,她并没感觉到有何不适。好姐妹劝她做个假的,以保持身材匀称,再说,让老公摸着也舒服点。她啐了一口,说老夫老妻的,还计较这?反正,我不喜欢假的。
江雪却察觉到妻子微妙的变化,出门前总要对着穿衣镜照来照去。后来,采萧还是听从姐妹的建议去做了“美乳”,还红着脸跟他开玩笑:看,挺挺的,像少女吗?
“美乳”不久,采萧就觉得胸部隐隐作痛,她也没在意,以为过一阵子就会习惯。她天性好强,工作起来不顾家,图书馆年年被评为先进单位。好在女儿争气,读书不用她操心,顺利地考取了名牌大学。但刚送走女儿,她就在体检时查出患有丙型肝炎,人顿时懵了。
丙肝主要是通过血液传染,采萧一向洁身自好,找不到患病的原因,便怀疑会不会与六年前输血有关。
江雪心急如焚,立即去医院拜访院长。院长苦笑,说江总不会是上门问罪吧,我们可是一片好心啊!丙肝的传染途径多种多样,有人纹眉纹身也会感染,过了这么多年,谁能断定是那次输血出的问题?
江雪哑口无言,只好陪笑,说我们是老朋友了,哪敢问罪?心里急呀,来向你请教,有没有什么好的治疗办法。
院长说,最好的办法是打干拢素,来清除血液中的病毒,有一种进口的效果不错,得自费,要花二十来万。不过,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嫂子的病发现得太晚了,已错过最佳治疗阶段,只能保守治疗,延缓纤维化。
江雪懂,纤维化就是肝硬化,发展下去十分危险。院长安慰他,说每个生命个体都不一样,好多丙肝病人都没什么事。从检查结果来看,嫂子的病不算严重,你要是不放心,就陪她去大医院看看。
晚上回到家,看到妻子借回来好多医学书,江雪笑道,别着急,院长说问题不大。
采萧摇头:“你不用骗我,我查过了——唉,真倒楣,等于是判了死缓,我要找医院赔!”
江雪苦笑:“一把年纪了,还像小孩似的,赔什么赔,你能证明是输血出的错?”
采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也这样问我?”
江雪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从那天起,采萧开始变得敏感偏执,觉得同事们看她的眼光都有点异样,似乎人人都害怕与她接近。有时聚餐,她就知趣地多要一个碗,用公筷把菜挟到碗里,然后再不挟菜。这饭吃得实在憋气,她回家后就伤心流泪,把他当作出气筒。他只好苦笑,说我可没嫌弃你呀,你家先生不怕传染,这辈子与你相濡以沫,肝胆相照!
话虽这么说,采萧还是十分注意的,可不愿把病毒传染给丈夫。她本来就有洁癖,家里的碗筷是天天消毒的,现在就有了她专用的餐具。而且,她不像过去那样与江雪亲热了,比如,再不接吻。这种状态使江雪懊恼,可仔细想想也有道理,采萧是为了他好。
不怪别人怀有偏见,就连医院也暗藏鄙视。职工医院是三甲医院,大楼耸立,门庭若市,却把传染病科设立在偏僻的市郊,并与精神病科为邻。采萧每次去打针住院,都是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有一种流放在西伯利亚的感觉。
也许就是这种不断的剌激,使采萧的肝火越来越旺,经常无故地发脾气。江雪理解,病人嘛,又进于更年期,可以体谅。但没想到采萧在看病时遇到了小王,从而惹出一场风波来。
小王已变成了秃顶的老王,挺着将军肚,面对当年自己苦苦追求的女神,笑得就像弥勒佛,说真是有缘啊,当年输给你家那小鬼子我一直不服气,现在看来是好事,要不,两口子都吃“饼干”,那该多惨啊,连送饭的人都没啦!
时光如水,过来人已可以从容对待那些如烟的往事,采萧苦笑,说没想到你也会得这种病。
于是,俩人便在打针的悠闲中聊起了病因。老王说,这不是巧合,你做手术那年遇上灾星啦,我也是那年出的车祸,在这医院输血抢救才捡回一条命。
采萧恍然大悟:天呀,我早就怀疑医院是罪魁祸首!难道你就认命,没找他们要个说法?
老王愤愤地说,当然找过!老子把院长办公桌的玻璃板都捶破了,可他反咬我造谣闹事!他妈的,狗眼看人,还不是欺负老子是个平头百姓,放屁也不响,这下好了,你回去告诉你家小鬼子,他现在屁股坐得高,他一叫,谁不听?
采萧激动地说起与老王的相遇,江雪皱起眉头,沉吟不语。她笑道:“你怎么啦?难道还吃他的醋?老王说得对,过去你骑的是破自行车,现在你坐的是小车,该帮你老婆按按喇叭啦。”
江雪不笑:“这事得用证据说话。”
“我和老王不就是人证吗?”
“你们?你们只是求证。”
江雪如此冷漠,气得采萧眼泪直流:“好,我就不信找不到证据!”
同病相怜,采萧与老王成为了同仇敌忾的战友。老王说,如果要证明是医院输血感染,就必须查询手术原始档案。只是这种档案涉及病人隐私,属于保密范畴,医院会定期销毁。现在事过六年,很难找到蛛丝马迹。
采萧还真有办法,不动声色地结识了医院管理病案的大姐,一时打得火热,竟然奇迹般查找到自己的手术档案,然后就像当年从家里偷户口一样,偷出档案复印,其中就有输血单,记录着供血者的姓名、籍贯和地址。她按图索骥,悄悄地出了趟远门,到河南乡村找到了供血者的老家,此人在外打工,经常卖血,两年前已因肝病去世。她深感心酸,送给亲属一个礼包,拿到了盖有供血者妻子手印的证明。
证据在手,采萧胸有成竹,准备上诉法院,与医院打官司。老王还收集了十多份旁证材料,都是丙肝病友提供的,可以证明那年是职工医院输血感染的高峰。病友聚会,老王慷慨陈辞:宁采萧,你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受害群体,大伙是你的坚强后盾。我们可以先礼后兵,叫医院赔偿,并且保证今后免费冶疗!
采萧就像一棵病怏怏的秧苗,被几点雨露滋润得挺拔起来,说话都有了为民请命的腔调。她拍着一叠厚厚的材料,激动地对老公说:“看,这都是血与泪的证明!你去找院长,他如果还是胡说八道,那就法院见!”
但她没想到,即使有了铁证,江大人也没有拍案而起,为了受苦受难的爱人去冲锋陷阵,反而说她幼稚,考虑问题太简单。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慢慢地点燃,喷吐着烟雾说:“我找过院长了,他说你的情况只是特例,这事比较难办。至于上告嘛,你好好想想,医院不是个人,而是单位,还是咱们青钢内部的职工医院,你告医院,不就是告公司,告自己的养身父母吗?再说,民告官,你告得赢吗?”
见采萧愣住了,眨巴着眼晴,他又说,“还有,这件事的性质非常敏感,很容易被人利用,闹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我们不能不注意影响。”
几瓢冷水,终于浇得采萧平静下来。她怔怔地望着他:“哑巴吃黄连,算啦?”
“对,算啦。”
采萧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丝冷笑:“嗬,江总说来说去,还是在担心头上的乌纱帽啊,有什么事比老婆的命更重要?比公道和真理更重要?”
采萧上纲上线,话中充满了悲壮,然后就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格外伤心。
那天夜晚,采萧扔出被子,关紧了卧室的房门,使江雪窝在书房的沙发上辗转难眠。他也觉得委屈:这分明是一场打不赢的官司,只会让人看笑话,采萧你怎么这样糊涂呢?
江雪以为采萧是一时赌气,没想到她会持续冷战,从此就没有好脸色,懒得与他说话,使家形同冰窖。她坚决不放弃,还聘请律师,将事情越闹越大,终于惊动了公司领导。领导说,老江啊,你们夫妻俩在钢城可算是公众人物,真要闹到法院,就会成为一大新闻,你可要妥善处理。
怎么处理?每当他挤出笑脸,尝试劝说,还没开口就被采萧轻蔑地顶了回去:“你有病!”
我有病?到底是谁有病?他哭笑不得,只好宽慰自己:不能和病人一般见识。
正当江雪左右为难之际,院长不请自到。
院长说,宁馆长不应该告医院,应该告血站,血站属市卫生局管理,所以江总不必担心告的是自家人。
江雪眼晴一亮,院长却话锋一转,说只是这官司很难打赢,因为六年前,血液常规检查中尚无丙肝这个项目,血站也可推卸责任。
那么,到底该谁负责?江雪忍不住敲着办公桌发问。
院长不吭声,抬头望天,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怪只怪病毒变种层出不穷,过去只知道甲肝乙肝,谁听说过什么丙肝丁肝?唉,我们国家的医疗还是落后!
回到家,江雪如实相告,采萧就像是打足气的皮球,一针就泄了气,显得格外虚弱。她绞动着手指,然后把打印好的诉卷,慢慢地撕成了碎片。
采萧渐渐地平静下来,默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为了让女儿安心读书,夫妻俩决定对她隐瞒病情。女儿读完大学后,又考取了美国一所名校,学的是高端物理,硕博连读。女儿难得回家,只能通过网络视频通话,常遥远地惊叹:妈,你怎么越来越瘦了?你可千万别学别人减肥啊!
望着女儿,江雪就不禁想起采萧年轻时的笑容,想起图书馆的相遇相恋。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年近花甲,只愿妻子能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可尽管遍访名医,中西结合,采萧的身体却越来越差,连刷牙都出血,每次体检,都令江雪提心吊胆,望着化验单上那密密麻麻的上升箭头而垂头丧气。采萧好强,为了不影响工作,也为了避免别人嫌弃,把自己当作病毒传播者,就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
退休后的采萧,除了看病,就是上网查询,几乎成了肝病专家。她懂得越多就越灰心,说全球的丙型肝炎感染者有七千多万,不少人会出现肝硬化或者肝癌,每年约有40万人死于丙肝,但目前仍没有研制出丙肝疫苗。
望着日益消瘦的妻子,江雪心如刀绞,却束手无策。这些年来,病痛,已成为家里最重要的话题,死神的阴影也渐渐笼罩,压得他吐不过气来,常常从恶梦中惊醒。他难以想象没有采萧的生活。
采萧的病历越来越厚,不仅有本地的,还有北京、上海、广州的。她每次住院,都多亏姐妹细心照料,轮流值班,煮汤送饭,使人感叹还是兄弟姐妹多好,下一代都是特保儿,要是生病住院就没这种福气了。
有一天,姐夫前来探望,采萧发现他脸色不好,眼晴发黄,手掌发红,显然是肝有问题。
炉长壮得像头牛,没什么嗜好,就是爱喝酒。他摇头一笑,说采萧你真的成了肝病专家啦,看谁都有毛病。
采葛却相信妹妹的判断,拉着老公去医院检查,结果令人震惊:肝癌!
采葛蹲在地上痛哭,像天塌了一样,说你要是走了,我和儿子怎么办啊?炉长叹了口气,跺脚痛骂:他妈的老天爷,你怎么总跟老子作对呢?
如果宁父还活着,会痛心地看到时光拉开的差距,还有文化造成的差异。大女儿采葛找了个工人,几十年后还是个工人,工资不高,住房很小,地位渐低。什么根正苗红,劳动光荣,已是陈年往事。相比之下,采萧和采艾过的日子就顺当得多。
说起来,炉长也真是不走运。起初是没有文凭,一直难以提干,还因平炉改转炉而失去技术优势,把芝麻官让给了懂电脑的徒弟。然后是钢铁行业不景气,苦逢下岗分流,不得不改行当保安,守大门。
头发都花白了,却穿着皱巴巴的保安服,天天站在大门前给人敬礼,炉长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憋屈,唯一快活的事,就是晚上喝点小酒,然后到街边小店买彩票,梦想中个大奖。可他认得彩票,彩票却不认得他,从没中过百元以上的奖。他不服气,又瞒着老婆炒股,把一点积蓄输得精光。最痛苦的是赌错了儿子的前途,儿子本来考取了高中,他执意要儿子改上技校,以图学门好手艺,捧个铁饭碗。谁料到儿子毕业后遇上不包分配,也不能顶职了。现在又查出绝症,还要人活吗?
采葛急得跳脚,常对两个妹妹哭诉。小妹采艾最幸运,因晚生数年而上了大学,找的是同学,两口子都是公务员,老公还位居要职,正处于上升之势。这些年来,两个妹妹对她帮助不少,比如,老公没下岗回家而是改行当保安,就多亏大妹夫的面子,儿子能去超市打工,也是小妹夫的安排。就连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家里没钱交底款,也是小妹出资援助的。
望着泪流满面的姐姐,采萧叹了口气,唉,与姐夫相比,自己还算是幸运的,起码不会为钱发愁。谁都知道,人是病不起的,若得重病绝症,往往会叫人倾家荡产!
传染病科虽然远在市郊,好在家有小车,采萧先是自己开,后来身体渐渐虚弱,只好让江雪开,能回家就不在那鬼地方呆。现在姐夫也被流放到那里,小车便发挥了大作用,可以接送两个病人了。
肝癌发展很快,炉长越来越瘦,瘦得只剩下骨架,肚子却是鼓鼓的,像个变形的孕妇。他曾自费去大医院接受靶向治疗,那种进口的抗癌药物非常昂贵,5000多元一盒,一盒10片,每天吃一片就是500元,吃得他就像割自己的肉一样,血淋淋的痛苦不堪。于是,只做了一个疗程,他就断然放弃。
“这一盒药相当于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吃不起呀,老弟!”炉长对江雪感叹,说他打听过了,肝癌没救,什么靶向治疗,不过是多活几年,这不是糟蹋钱吗?穷人命贱,老子活够啦!
从传染科病房的走廊里,可看到对面的精神病科小院,那里就像一座监狱,铁门紧锁,每天按时放风。穿着条纹服的病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炉长常坐在走廊里,笑看他们呆头呆脑的模样。采萧却不忍观看这种风景,一听见哨子响就松了口气,知道他们又回病房了。
采萧讨厌这个地方,这些年来,即使自费住市里的大医院,也不愿到这里来受罪。但职工医院也有一大好处,那就是人熟,清静,打针输血做检查都十分方便,不像大医院那么拥挤不堪,人满为患。她没想到会与姐夫同病相怜,并从姐夫身上看到自己可怕的将来。
不,不能这样等死!她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换肝,姐夫也可以换肝,许多资料证明,肝癌患者通过肝移植获得了重生。可炼了一辈子钢的炉长,就像沸腾的钢水冷却为钢锭,已经懒得说话,只是对她摇摇头,做了个手势:你可以,我不可以。
采萧明白,姐夫的意思是他没有钱,而她还有希望。是的,肝移植需要一大笔钱,而且不仅仅是钱能解决的事。几年前,江雪就陪她去北京一家著名医院咨询过此事,医生说她还没到时候,能不换就尽量不换,实在拖不下去,寻找肝源和配型也是个大问题。这方面有许多前车之鉴,如某某著名演员、著名画家虽然换了肝,却仍难挽救生命,落得个人财两空。
说起来,采萧夫妻俩也是吃工资饭的,虽然江雪工资较高,也经不起这多年冶病的折腾,加上女儿出国读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江雪表示,哪怕卖房子,也要作好换肝的准备,这是生命的最后一搏,破釜沉舟,在所不惜。
可炉长没有这种底气,砸锅卖铁也凑不出那笔天文数字,即使亲友们大帮小助,有幸换肝,后续的医药费也难以承担。据说每月吃排异药都要上万元,那真是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有这些钱还不如留给儿子呢,儿子还要结婚成家,还要买房装修,那也是一个黑洞啊!
炉长从容地安排后事,与红十字会签订了捐赠遗体的协议。“这样多好,丧葬费免了,”他难得一笑,“萧妹,你知道吗,买个坟坑最少得四万八。”
老王也是医院的常客,还是有名的“医闹”,常与医生吵架,滔滔不绝地诉苦伸冤:“他妈的,老子是公伤啊,抛洒一腔热血!凭什么还要老子自己花钱治病,这不叫人心寒吗?”
其实,老王要比采萧幸运得多,他发现丙肝早,打了一年的干扰素,因副作用太大把头发都掉光了。这倒没关系,连老婆都说他秃顶后更显富态,如果戴上一条粗粗的金项链,就像黑社会的老大。只是没料到两年后,那杀死的病毒还会复活,继续在他挺起的肚子里大闹天宫。
医院里死气沉沉的,只要老王出现,就像射进了一道明亮的阳光,病友们顿时快活起来,围着他看戏,听他抨击时弊,抱怨不公,说什么百姓头上三把刀,住房教育和医疗,然后摸着发亮的秃顶自嘲:唉,人老啦,头发越来越少,话却越来越多!
当然,老王谈得最多的是病,是大家所关心的话题。他交游甚广,消息灵通。有一天,他就激动地宣布:听说美国已研发出一种治疗丙肝的新药,副作用轻微,病人不用打针,每天只需口服一片,不到半年就可彻底清除血液中的病毒。只是这种药物极其昂贵,要治好得花100多万人民币。
采萧眼晴一亮:“真的?”
“消息绝对可靠,神药啊,比他妈的干拢素强多了!”
采萧想了想,叹道:“太贵了,买得到吗?”
“你女儿不是在美国吗,叫她想办法,要不你干脆去一趟,莫舍不得钱,救命要紧!”
众人都随声附合,说只要能救命,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试一试。有人还鼓动老王当开路先锋,来一曲“再打白骨精”。
老王哈哈一笑:“好,老子马上加大油门,把车开到美国去!”
美国实在太远,这救命药也太神秘,可望而不可即,大家说笑一阵后就散了。采萧却记在了心里,与江雪商量:是否将实况告诉女儿,叫她打听打听。
江雪立即给远方的女儿打电话,女儿这才知道妈消瘦的原因,带着哭声说,爸,妈,马上申请签证,不管有没有这救命药,你们都该来一趟,这里医疗先进,总是有办法的!
女儿很快就回了话,说新药名叫“索非布韦”,对各型丙肝治愈率高达95%以上,但要在医生指导下服用。
赴美治病就这么定了,只是签证比较麻烦。另外,家里没钱了,真要卖房子,好在多年前在市郊买了一套房,准备临湖养老的,现已升值,如果能卖出去,就可应付这次救命之旅。
正当夫妻俩紧锣密鼓地筹办此事时,老王又发布了好消息:美国推出该特效药10个月后,印度药企开始仿制,价格仅为一个疗程7500元人民币。因为中国不进口该药,已有不少病人奔赴印度买药治疗,还有人在网上招募患者组团。老王鼓动大家赶快报名,一起去购买印度神药。
病友们都是久经风霜,听到福音后仍疑虑重重。因为,常有人在医院门口鬼鬼祟祟地发送传单,或是拿着进口药向患者兜售,以致医院特地贴出告示,说这些人卖的是假药,提醒患者不要受骗上当。另外,这网络上也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不知该相信谁。
“你们难道宁愿等死?”老王愤愤地横扫一眼,拍着胸脯说,“好,老子打冲锋!还有谁?要去的举手!”
没人吭声,一阵难堪的沉默。
如果不是准备赴美,宁采萧一定会举手报名,让老王不生英雄孤独之感。她的眼神,老王懂。老王临行前,特地要她复印一套病历资料,说带给印度医生看看,如果能代买神药,你就不用去美国了。
十天后,老王凯旋,说他在印度医院重新进行了基因型与病毒量测试,主治医生给他开具了丙肝新药处方,并告知他可以把药物带回中国治疗。他又向医生求情,递交了宁采萧的病历资料,医生表示理解,说病人没来检查,不能违规开处方,但你可去药店买药,药绝对是真的。于是,他就大胆作主,为宁采萧买了两个疗程的药,花费不到两万元。
采萧感激不尽,这青春情意真是酿成了甘醇的老酒,使人陶醉。她本来还在为房子一时卖不出去着急,这下好了,可以不去美国了。
尽管江雪和女儿都表示疑虑,说药不能瞎吃,还是需要专业人员的指导,但采萧不听劝告,毅然服用,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不起就是个死!
三个月后,采萧和老王一起检查丙肝病毒滴度,奇迹出现了,两人的血样中都没检测出病毒,这说明丙肝彻底治愈了!老王拿着化验单跳起了迪斯科,像企鹅一样摇来摆去,引来一阵掌声。采萧忍不住走上前去与他拥抱,掌声更响了。跳着,跳着,老王突然嚎啕大哭,鸣咽着说:“妈呀,天不管,地不管,全靠我们自救啊!”
采萧泪流满面,也想大哭一场,然后对所有认识的人说:我宁采萧不再是丙肝,我的血是干净的!
采萧没料到,希望的曙光刚刚升起,就会雷鸣电闪,乌云弥漫。这印度神药似乎是一把双刃剑,虽然杀灭了丙肝病毒,也损伤了肝细胞,加快了肝硬化的进程。她疼得睡不着觉,春节刚过,就不得不再次住院。
这次住院,江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执意选择去市里的同济医院,那里设有中南地区最好的器官移植中心,可预防万一,为采萧换肝作准备。虽然转院后得自费治疗,但这钱花得值得,就像从荒凉的西伯利亚回到了热闹的圣彼德堡,没有那种被流放被遗弃的感觉。
久病成良医,十多年来陪同妻子南征北战,江雪也成了半个肝病专家,半个心理学家。他学会了买菜做饭,察颜观色,渐渐化解了采萧心中的芥蒂。尽管这疾病伴随的生活是暗淡的,但采萧能从那些平淡而琐碎的细节上看到爱情的闪烁,看到一个男人的痴心与坚守。不离不弃,生死相伴,如此夫妻,夫复何求?
住院期间,炉长去世了,大家都瞒着采萧,但她很敏感,发现姐姐好多天没来,就明白姐夫走了,把一大包纸巾都擦了眼泪。
炉长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离去的。江雪赶到医院时,红十字会的车也来了。在病床前搞了个简单的告别仪式,众人默哀致敬。采葛哭问,人要拖到哪里去?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不吭声,半晌才说,是医学院的实验室。
江雪的心隐隐作痛,不敢想象曾经生龙活虎的炉长,会变成冰冷的人体标本。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采艾低声嘱咐,千万别告诉二姐,走了一个,得救另一个了。
病床上的采萧已十分虚弱。每天从早到晚,输液架上垂挂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和血袋,那些挽救和滋润生命的液体,对她却不起作用,转眼间又从牙缝和鼻腔里渗透出来。
江雪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不断购买人体血蛋白,钱像水一样哗哗流淌,却击不起一朵希望的浪花。医生说,病人非常危险,必须尽快换肝。
移植中心设立在新楼顶层,如同云中天堂,从窗口可俯瞰闹市的芸芸众生。江雪去申请登记后,才知道等待换肝换肾的人很多,要耐心排队等合适的供体,却不知要等待多久。不是每个病人都能有幸登上这个救命的天堂,有的人等着等着就走了,再也听不见亲人的哭声。
一丝风,就会吹灭微弱的生命之火啊,他谘询医生,是否可以给妻子捐肝?医生说,活体捐肝最好是血缘关系,你一把年纪了,还是耐心等肝源吧。
回到病房,他轻松地对采萧说,医生说等不了多久,你是O型万能血,好配型。
采萧心里像明镜似的,只是问房子卖了吗?他笑道,这事不用你操心,现在房价都涨了,钱不是问题。等你病好后,我们就可以到处旅游了。
采萧点头:“先去美国,看望女儿。”
“好,先去美国。”
“再去欧洲,买点巴黎香水。”
“对,巴黎香水。”
“然后去埃及看看金字塔。”
“好的,再去南非看看好望角。”
采萧笑了,笑容里含着深深的悲伤。
夫妻俩就这样轻松地对话,轻松地避开严酷的病情。江雪炫耀自己的厨艺,笑谈人间的喜事,说老王吃印度药后也有反应,但难受一阵子后就好了,现在每天坐在街心公园,拍着肚皮对人吹牛。另外,家里的兰花也开了,这可是吉兆,那素洁的花瓣,就像穿着淡绿色裙子的美女,在深绿色的剑叶间翩翩起舞。
“是吗?”采萧笑道,“这二月兰像草,一直都没有开花。”
他没说的是一个凶兆:家门前那棵茂盛的香樟突然枯萎,树叶纷纷飘落,数日之间竟至完全坏死。奇怪的是,两侧的樟树却依旧青翠无恙。门前赫然竖起槁木一柱,实在触目惊心,使他产生不祥之感,想叫人来把枯树砍掉拖走。唉,在医院呆久了,被病魔折腾得恍恍惚惚,竟然有点迷信啦。
是的,人在困苦之中,常会无所适从,以至乞求神灵保佑。同济医院天天爆满,拥挤不堪,为此特地在门前建了一座跨街高架桥。桥上总有人跪坐乞讨,展示可怕的残疾,桥下却坐着一排盲人,就像医生坐诊似的给人算命,风雨无阻,生意兴隆。他每次路过时都是加快脚步,不忍心看这人间惨景,并产生不祥的联想:这桥就像奈何桥,不知有多少人从这桥上走过,再没回来。
为预防不测,他通知女儿立即回国。那天黄昏,他不忍心看着母女俩搂抱流泪,躲到外面抽烟,突然接到移植中心的电话。病人太多,电梯堵塞,他咬咬牙,一口气登上了23楼,气喘吁吁地笑对医生。
医生平静地说,有一个合适供体,如果你们能在明天下班之前交费,后天就可进行手术。
他连连点头:多少钱?
六十万。
好,没问题!他回答得十分干脆。
医生似乎司空见惯,轻声说,如果来不及,先交一半也行。
他笑了笑,此刻才感觉腿脚发软,脸上淌着汗水。
宁采萧永远都记得被推进手术室的情景:透过医护人员的间隙,恍惚看到一个带有冰块的塑料盆,捐献者的肝脏就放在里面,像一只紫色的大手,血管处系着很多细线。紧接着,她被人抬上了手术台,四肢被皮带拴紧,然后戴上氧气罩,脖子和两只手都插上了针管。她觉得自己就像绑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酥,不禁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9时45分,时针分针一条线,生命会不会就此定格?
当她醒来时,眼前一片雪白,好像躺在茫茫雪野上,雪花飘呀飘,终于看到了色彩,看到了人影,也听到了身边病人的呻吟声。世界渐渐清晰,她意识到自己又活了,活在重症监护病房,活在人间!
后来,她对女儿说:“就像做了一个梦,梦醒后,觉得生命真可贵,世界真可爱,自己真幸运。”
采萧的确幸运,不仅闯过了生死关,还赶上了医保改革。肝移植病人必须每天服用昂贵的排异药,一个月得花费八千多元,此进口药刚纳入重症医保,这样就免除了一大笔开支。过去,有些病人就是因为承受不起这沉重的负担而被迫停药,前功尽弃,这真是钱钱钱,命相连啊!
女儿早就发现了母亲的异常:变得爱说爱笑,就像返老还童似的,不乏女孩子的天真。她笑道,妈,是不是供体起了作用,让你变了一个人?采萧说,是啊,我总在想她,想她是什么模样,曾经在哪里生活,经历过什么欢乐和痛苦?有时我还会在梦里与她对话,她叫我放下,什么都放下,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
女儿还有学业,母亲出院后,她就回美国了。不久,她给父亲发来一些有趣的资料:
美国移植学界曾报道“移植记忆现象”:个别病人接受肝移植手术后,性格向供肝者的类型发生改变,如性格内向的人,手术后变成供者的外向型性格,有的病人接受了登山者捐赠的肝脏后,突然拥有了登山的技能。
美国亚利桑那州大学心理学教授盖里·希瓦兹历经20多年研究调查发现:至少1/10的器官移植患者都性格大变,“继承”了器官捐赠者的性格。希瓦兹教授解释称,这是因为人体的所有主要器官都拥有某种“细胞记忆”。当它们被移植到其他人身上后,器官携带的记忆就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江雪似信非信,将资料拿给移植中心的医生看,医生笑道,国内还没有证据显示肝移植会导致“性格改变”,这可能是接受肝移植的病人曾亲身经历濒死的逆境,绝处逢生后难免有人生观的改变。其实,病人手术后有些情绪变化很正常,比如,有的病人欣喜之余对未来产生焦虑,以后会逐渐恢复,并非供者的肝对受者发生了作用。
江云飞觉得医生的话很有道理,开玩笑似地回复女儿:好在你妈的“前生”是个快乐的女人,她一点都不焦虑,而是笑口常开,唱的歌也很好听。
采萧不仅参加了老年大学的合唱队,还每天晚上去跳广场舞,跳出一身热汗。而过去,她是瞧不起那些婆婆妈妈在大街上蹦蹦跳跳的。她是真的放下了,放下了虚荣矜持,放下了生生死死,坦然地欢度人生,说要把每一天都当作一个新的开始。
这次起死回生的大手术,给她肚皮上留下了一个紫红色的“人”字。伤口愈合后,这大写的“人”字也常常发痒,每当抚摸时,就感受到人生的不易,虽然这字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撇一捺,却饱含着千言万语。
她长胖了,松驰的肌肤渐渐丰满,人显得年轻了许多,以至合唱队的指挥特地把她调到前排,夸奖她形象好,嗓音清脆。手术半年后,江雪就陪她去国外旅游,先去埃及看了金字塔,然后去美国与女儿会合,一家人畅游了大峡谷和黄石公园。无论到什么地方,他都紧紧地抱着一个包,包里有采萧每天必服的排异药,什么都能丢,这救命药不能丢!
采萧在朋友圈不断地晒美景,晒幸福,为点赞数不断上升而陶醉。
她加入了很多微信群,只要见到筹款的困难患者,就会忍不住发个红包,多多少少地给予资助。交流最多、联系最密的是“心肝宝贝”群,此群由器官移植接受者组建,有换肝的,也有换肾的,群主“肝龄”最高,即将迈入第20年。
采萧“周岁”生日那天,群主特地召集“移友”聚会,为她庆贺重生。江雪陪同妻子参加,看到有人送上鲜花,有人带来了生日蛋糕,大家格外亲密,说笑不休。移友们的职业多种多样,有大学教授、公司老板,也有家庭妇女、普通工人,只要细聊,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当蜡烛点燃后,群主激动地说,今天,我们既是为宁大姐庆贺生日,也是为自己庆贺新生。首先,让我们感恩,感谢那些无名的捐献者,他们敢于冲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把器官捐献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让我们的生命轨迹因此改变!
“移友”们齐刷刷站起来,默哀1分钟。然后音乐响起,大家一起鼓掌欢唱“祝你生日快乐”,采萧含着热泪,合掌祈祷,轻轻地吹熄了那一支神圣的生日蜡烛。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夜晚,不论是否喝酒,大家都有了醉意。最后合影时,有人敞开衣襟,亮出了肚皮上的伤痕,众人会意一笑,男女老少纷纷亮肚,亮出一个个大小不同的“人”字。江雪用颤抖的手机,拍下了这永生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