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情深

2019-11-15 06:56
海燕 2019年12期
关键词:脆响情深洗碗

她能忆起的幼年时光,一直都很美好。她会坐在屋前五月照脸红的石榴树上,闻着花香,听着鸟语,倚靠在柔美的枝条上,欢天喜地或俯瞰、或远观榴花映红的水塘里大小鱼儿自由嬉戏,舞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还会在后山春雨洗过的竹林里,睁眼看竹笋分分钟节节高,闭目听它们秒秒钟的拔节声。这些关于生命的真相,关于成长的韵律,以无限的神奇与魅力,给她欣喜和美好,滋养着她的童心。

然而,生活向她开启了另一面。

首次体验到生活的艰辛与无奈,与碗有关。才过五岁生日,她对生活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参与热情和奉献精神,从整理日常的轻便之物到洒扫房间。尝试站在凳子上洗碗,居然也洗得干净,摆放有序。三五次之后,她就很讨厌这个活儿了。她说得出的理由不被认可,母亲便将此事过户到她名下。不由分说,洗碗从此却非她不可了。请求无用,谈交换条件无用,单纯抗拒更无用。就算她委屈得顿首跳脚,只招来更多冷脸。她满眼是泪,气鼓鼓的一个不小心,一摞碗侧翻在盆里,碰碎了三个。既心痛碗碎,又以为她在使性子,母亲首次对她动了竹条。表扬喂大的人竟觉得世界忽然一片黑暗,伴随着体内一只愤怒小鸟的疯狂扑腾,身体却像要飘起来,又不断往下沉。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却第一次觉到了脸臊,觉得了身体里边的跳痛。她首次感觉到了羞愧的压迫力,让人吸不来气。

从此,洗碗,成了她的日课,成了生活对她的磨砺:不愿为,又不得不为。她与母亲,与家庭,与人之间无法互相理解的隔膜,也就种下了。

在后来的人生里,她唯理性是从,将自己修炼成一个冷血的钢铁战士,极尽所能地追求对外的掌控力和对内的自制力。

作为“全能女王”,她自然无法相信,最近两年来,自己常常会被无力感和空虚绑架,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无力自拔。正如她无法相信:一个人的成长,有时就是在不经意的一声脆响中到来的。

这声脆响,让她触摸到了二维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场域,感受到身心之上的又一极存在。它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灵魂?在渴望自由和力量、渴望长大成人时,每一次睡梦里身体跃起又跌落后惊醒的时光里,都会带给她无限欣喜,让她珍惜不已。她听说,这是她的身体在成长,生命在成长。她常常沉浸在这样神奇的生命感受里,祈祷成长的再次来临。

两个星期过去了,那脆响的回音,犹自在心底温柔地漾起,晕散开来层层银光。

她说,她听到了生命拔节的声音:它有成长最真实的力量,有生命律动的天启般的喜悦。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秋阳被雾霾考验,本色尽失。她再次经受无名忧伤的啃噬,萎顿如泥。内心像个黑暗的风洞,阔得无边无际,冷风由四面八方吹来,浩浩荡荡。对自己这具七零八落的皮囊,她只想挣脱而去。可来无来程,去无去路,她竟是无所动作可言。身心荒芜,她锥立在极尽繁华的世界里,成风太重,成泥太轻,成水太混,成气又太浊。

若非胃里一阵强似一阵的揪扯,她觉得自己将要安静地尘化而去,自然而然地,不惊动这个世界,像她真心喜欢的张爱玲一样。生不能如她拥有灿烂才华,无法似她那样随心所欲地穷形尽相,拥有相似模式的死亡,也是一种补偿和慰藉。紧接着,她便意识到,这不过是又一种更为实在的讽刺。她是如此的无力,生活里几乎没有什么是她能掌控的。就如眼前,这痛苦说来就来,轻而易举就控制了她,不过是要明确告知她这无可奈何的肉身毫无价值的存在。

逃无可逃,只好“努力加餐饭”。

飘进厨房,抢眼的是水槽里堆得山高的杯盘。她忍住喉间要尖叫的颤动,翻箱倒柜找到手套戴上,迫不得已地干起了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家务活。

她喜美食,喜精致独特的餐具,喜干净整齐、舒适惬意的居室,喜个性和富有情调的氛围。为了这些,她可以做一切。唯独不喜刷碗。她知道,童年的怨和痛还在。

许是有了注意力集中的目标,思维有了落脚处,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踩住了双脚在地上,竟能有所章法和讲究了。先用热水仔细冲洗一次全部杯盘,再清理掉水槽滤网里积存的残渣。第二道程序就用洗涤灵一次次地擦洗餐具,里里外外,碗底也不能放过。第三道程序就是用流水冲洗了,一个一个的。然后是用干净毛巾一个一个擦干水迹,再一个一个,按形状、口径和用途,分门别类地入柜存放。她在想着,整个流程需要多久,她还要多久才能完成。

突然,饭碗从手中滑落。她明显感觉到身体同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耳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她当然知道后果,就在眼光本能地捕捉到一地碎片的同时,她明显感到心里不知从什么地方腾起的一片光亮。不是那么明亮,隐约带着她喜欢的粉金光焰。她明显地感到,那一刻,腔子里有一团暖气在向周身游走,像要驱赶她全身的慵懒和懈怠。

在这光焰里,她分明看到了先生洗碗的身影,又看到了父亲洗碗的身影。

洗碗,在老家,是当之无愧的妇人活。男人洗碗,除非他想淹死在唾沫里。知道她的心结,先生从交往以后就担起了洗碗的重责。婚后以来,假装看不到婆婆不屑的眼神。父亲退休后来家里做客,总说自己不善家务,也就能干好个洗碗的活儿。先生是家里老幺,有父母和哥哥、姐姐重重宠着,一直只负责长好身体、读好书,真正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父亲则是男主外、女主内这一传统的忠实信奉者,并一生身体力行着。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是,就在两个身影清晰显现的那一刻,她分明感觉眼泪在流,长长地流,不由自主。在她的人生哲学里,眼泪不过是弱者的本能和武器。自记事以来,就不曾流过眼泪。

坐在对面的她,不再是一副职场精英惯有的战斗者形象,气势傲然。从面容到姿态都显得自然而放松,她整个人变得柔美起来。当然,隐约的坚韧还在。

要求我为她举杯,为她庆祝。庆祝她的成长,庆祝她的重生式的成长。说起那声脆响,我都能感觉到她整个身心和声音的变化,像是在倾力配合这一时刻所特有的神圣。

她说,那声脆响,那片光亮,似乎照彻了以前的混沌,让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又像是亮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天地。总之,就在那一刻,我像是感受神启,执念破除了。突然间,内心不再迷茫无着,一切都变得敞亮起来。我也不再熟视无睹,突然意识到那么多的爱在围绕我,心里突然有感恩的欲望。而就是这种感恩之心,振作了我。

她知道,不管她如何用心描述,都无法让我像她那样感受她的突如其来的非理性可以言说的感动,虽然我为她的解放和成长而由衷高兴,柔美的笑容里竟有了些微的羞涩。最后,她又让我惊了一着,像个初恋的小姑娘,亮出了她先生送的一个碗:万花锦。

碗,从“石”从“宛”。“石”者,坚也;“宛”者,凹其形,为其能容也。礼之惊艳也,唯其用情深也。是曰:一碗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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