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伦理观下的《祈祷落幕时》

2019-11-15 06:47范晓露湖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株洲412007
电影文学 2019年16期
关键词:圭吾东野百合

范晓露(湖南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有着“百年一遇的作案高手”美誉的日本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被认为是本格派的代表人物。但实际上,东野圭吾在以本格派奇妙推理手法著称的同时,又继承了社会派反思现实,关切人性的特点。正是这种集二者之长让东野圭吾不仅在日本吸引了大量读者,也使其在中国受到了追捧。大量根据东野圭吾小说改编的电影也在中日等国倍受重视,如《解忧杂货铺》《嫌疑人X的献身》等甚至出现了被本土化了的中国版。由福泽克雄执导,根据东野圭吾“新参者”系列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祈祷落幕时》(2018)又一次给予了喜爱悬疑推理电影的观众惊喜,在这样一个以死亡、罪恶为核心的故事中,东野圭吾也再次发挥了他在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上的特长,为观众展现了他多元的伦理观。

一、亲子伦理

东野圭吾总是在作品中探讨亲子关系问题,包括父子关系与母子关系,不健康的,畸形的亲子关系往往就是罪案的起源。如在深川荣洋执导的电影《白夜行》中,年仅11岁的桐原亮司在目睹父亲强暴好友雪穗的时候用剪刀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而亮司之所以会出现在现场,正是由于母亲和其他人在家偷情。父母不仅没能对子女起到良好的教育和示范,反而是他们走上极端之路的刺激者,是他们心中“恨”的种子的播种人;又如在《湖边杀人事件》中,章太爱着自己的继父俊介,于是杀死了父亲的情人,表面上是为了给母亲美菜子出气,实则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恋父情结,这种亲子关系也同样是不健康的。

在《祈祷落幕时》中,男女主人公,警察加贺恭一郎和舞台剧导演浅居博美因为杀人案而发生了交集,三个家庭也逐渐浮现在观众的面前。首先是恭一郎的原生家庭,母亲田岛百合子在多年前离家出走,直到去世恭一郎才得知母亲的音信。母亲的不辞而别成为恭一郎心中永远的伤痛,为了得知母亲走后的生活情况,他一直试图找到母亲后来的情人棉部俊一先生。而随着剧情的展开,观众得以知道,百合子因为曾经当过陪酒女而始终被婆家亲戚为难,加之丈夫加贺隆正总是在外工作从不照顾妻儿,百合子罹患了抑郁症,一度有过杀了儿子再自杀的念头,为了避免悲剧发生,百合子选择了消失在儿子的世界中。对此,恭一郎无法原谅自己的父亲。

其次是浅居一家,由于母亲浅居厚子将家里的钱用以包养情人,在挥霍了财产后又拿丈夫浅居忠雄的印章到处借钱,最终抛弃丈夫女儿一走了之。在讨债者的围逼之下,浅居忠雄不得不带着14岁的女儿连夜背井离乡。而这也导致了浅居博美在正当防卫下杀人的事件,浅居忠雄为了保护女儿而选择了伪装自杀,以死者的身份生活,并在后来杀死了识破他真实身份的人。而在26年隐姓埋名的生活中,浅居忠雄与百合子相爱,并在百合子死后,将饱含了百合子对儿子爱意的信委托女儿交到恭一郎的手中。

电影有着明显的“审父”和“审母”意识。背叛婚姻的浅居厚子无疑是悲剧的根源,在电影中,厚子最终孤独地生活在养老院中,因为自私暴躁而不被任何人喜欢,并在接受了女儿的审判,口角流涎瘫坐床脚,她是人性恶的代表。而另外一位母亲百合子虽然拒绝了再承担母职,但是她对儿子一直是关注和思念的,她的离开正是为了保护儿子,而在得知儿子获得日本剑道冠军后,她珍藏着有儿子封面的杂志多年。百合子代表了一种另类的母性。而两位父亲角色则更为复杂。加贺隆正是典型的日式父亲,一方面他代表了威权和规范,要求儿子的服从;另一方面他又拒绝给予家庭关爱和维护,在他死后,恭一郎才得知父亲临死时说过,他渴盼死亡,因为这样可以摆脱肉身的束缚,在天上注视着儿子。也正是这句唤醒恭一郎亲情的话给予了他破案的灵感。而浅居忠雄则在即将自杀时因为女儿的失手杀人决定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在以他人身份生活的26年中,他用和女儿约好的方式写信和见面,继续关爱着女儿,最后甚至为了永久地保存秘密而决定自焚。他不是一位“理想之父”,是一个被批判者,但是相较于加贺隆正在子女生活中的“缺席”,浅居忠雄反倒是始终“在场”的那一位。

在《祈祷落幕时》中,日本从古中国习得的儒家亲子伦理,“孝悌”观念被颠覆,父母不再是传统伦理文化谱系之中被礼敬的对象,子女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单亲孩子或孤儿,从传统的亲子秩序中脱离出来,但父母丑陋、龌龊的一面,依然影响着子女。如博美堕胎并一语双关地自称“我是一个杀人犯”,表面原因是为了得到舞台剧的重要角色,实则是也是对自己继承了生母毫无母性的基因的怀疑,博美敢于亲手掐死自己的父亲,也很难说没有父亲不择手段的遗传,口口声声自己有“恋母情结”的恭一郎,一生也有着情感上的遗憾和缺失。在电影中,父一辈的尊严与荣光,子一辈的健康成长与主体归属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二、社会伦理

东野圭吾生于1958年,而这数十年来正是日本社会经历了前所未有翻天覆地变化的时期。如西方思想因为日本战败而在日本的迅速传播,日本在战后的崛起以及20世纪90年代后经济神话的破灭,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等雪上加霜的事件等,大起大落的遭际,西方文明与本土文明的冲突,都让东野圭吾这一代人感到不适应,甚至有着危机与虚无感。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日本的社会秩序出现了不稳定因素,道德并不能总是有效地约束人们的行为,让人们的神经更为紧绷的犯罪事件也由此频繁出现。而在创作时总是紧扣日本社会大背景的东野圭吾,在探讨诸多犯罪事件时,往往并不会直接给出正邪判定,在东野圭吾看来,矛盾的化解,远没有诡计的破解那么简单。

在东野圭吾作品中,施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往往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如在西谷弘执导的《嫌疑人X的献身》中,花冈靖子不断受到前夫的骚扰,甚至女儿也被前夫盯上,靖子这才默许了石神对前夫尸体的处理;《解忧杂货铺》中,三位少年自认为会成为大公司社长拆迁孤儿院丸光园的受害者,故而去社长“迷途的小狗”家里行窃,还绑了“迷途的小狗”,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施害者。在这些受害和施害事件中,一个在泡沫经济下荆棘丛生的日本社会浮现在观众的面前。在《祈祷落幕时》,浅居父女俩首先是高利贷的受害者,由于厚子欠债失踪,先是忠雄被债主殴打,后是博美几乎被强奸,父女俩这才不得不仓皇逃离。其次,二人又是犯罪率居高不下社会的受害者。在饭店中,核电站员工横山一俊以“打工挣零花钱”为由试图逼迫博美卖淫,结果动脉被博美用筷子扎破而死。正是债主和下流的横山的步步逼迫,才让浅居父女失去了正常的,合法的生活。

然而此后,忠雄就成为一个幽灵杀手式的人物。在一度和博美交往的有妇之夫苗村成三老师发现了博美在宾馆与父亲会面后,在博美幼年好友押谷道子原本出于好意来告诉博美她母亲的下落,却不慎认出在剧院看演出的一位老者就是传说中早已自杀的浅居忠雄后,浅居忠雄都先后对本不该死的两人下了杀手,而博美显然也是父亲的帮凶,最终博美回忆起父亲曾说过自焚是多么可怕的话,亲手送父亲“上路”,两人又成为加害者。而如果上溯到债主和横山一俊,又不难发现,他们同样是泡沫经济下的受害者。大量的人在泡沫经济中负债,国家也元气大伤,这才有了高利贷的猖獗,而在全国流浪式工作,只有一张工作证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横山一俊也是一个犹如蝼蚁般的无人关心者,忠雄之所以能顶替他的身份,是与类似横山这样的工人是核电站的“献祭者”分不开的,他们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之流的代表。

正如米兰·昆德拉在评价现代小说时所指出的:“在最高审判官缺席的情况下,世界突然显得具有某种可怕的暧昧性;唯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为由人类分享的成百上千个相对真理。就这样,现代世界诞生了,作为它的映像和表现模式的小说,也随之诞生。”社会的矛盾越是激烈,人们的生存问题,人对真理追寻的过程也就越是复杂。在观影过程中,观众获得了一次作为“最高审判官”介入到罪案多方关系中来的机会,在作者和导演全面展现人物命运之后,观众可以对事件的是是非非做出自己的判断,而无论是《祈祷落幕时》,抑或是其他的根据东野圭吾原著拍摄的电影,非侦探角色的主人公“其情可悯”“罪无可赦”等通常就是绝大多数观众的伦理判断。

三、生命伦理

作为悬疑电影,死亡往往是不可回避的元素,而东野圭吾有关的生命伦理的思考也在其中得以展现。“生命伦理不是简单的‘生命’加‘伦理’,而是指生命存在自身具有其伦理指向性的内在动力。生命伦理所内涵的‘生命应当’不仅体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生命精神态度,而且本身就是生命正能量内在的精神动力。”在通常情况下,人对于死亡是有着本能的恐惧的,但在某种情况下,人会主动地寻求死亡,例如《嫌疑人X的献身》中的石神就意图用自己的死来换取靖子母女的平安生活,这被视为是一种从“怯懦性自杀”到“勇敢性自杀”的转向。

而在《祈祷落幕时》中,浅居忠雄也有着类似的转向。在26年前站到悬崖边上时,忠雄就已经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只是因为对女儿的责任感和保护欲让他选择了终结名义上的“浅居忠雄”的生命,以“横山一俊”“棉部俊一”和“越川睦夫”等身份活下去。在电影的最后,由于长年背负心理重担,不在正常轨道上的生活,以及在核电站从事辐射量超标的工作摧残了忠雄的健康,加之押谷道子之死迟早会为警方发现,原本说过“一个人要将自己活活烧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的忠雄决定给自己点上汽油自杀,以彻底消灭DNA残留物,避免连累到爱女。早在忠雄的物质生命消失之前,他在精神意义上的生命就已经枯萎,无法抵御衰颓和死亡的力量了。与之类似的还有神志不清,虽生犹死的浅居厚子。

反之,在电影最后,终于放下了一切心理包袱,感受了父母对自己的爱,同时作为警察维护了正义的恭一郎则找回了积极向上的生命态度。作为“新参者”系列的终结篇,恭一郎在《祈祷落幕时》完成了与这多年思念母亲,坚守一地的岁月的告别,他愉快地与邻居朋友问好,去一次次排队看戏或买热门食物,和小柴犬打招呼等,成为一个得到精神重生,脱离了生存困境的闪光角色。《祈祷落幕时》也因这一结尾而在给予观众警醒、压抑的同时,也给予了观众温暖。

与其说东野圭吾是“作案高手”,毋宁说他是一位解剖人性和揭露社会弊病的高手。观众从他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献身》等故事中,收获到的绝不只是一个峰回路转的罪案故事,人们沉醉于东野圭吾的小说,也绝不只是因为迷恋侦探与凶手的猫鼠游戏,东野圭吾小说及据其改编而成的电影,总是体现着东野圭吾对现实问题的感性而深入的思考。《祈祷落幕时》也不例外,电影中在亲子伦理、社会伦理和生命伦理等方面,都在启迪着观众进行思索。其电影实现艺术价值的过程,其实也是观众一次伦理学习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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