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峰(无锡开放大学,江苏 无锡 214011)
2019年3月,《滚滚红尘》经数码修复后再次在台湾上映。该片由林青霞、秦汉、张曼玉主演,编剧是台湾著名已故女作家三毛。1990年11月,电影《滚滚红尘》首映,当年获得了台湾第27届金马奖最佳影片等8项大奖。影片讲述了20世纪40年代女作家沈韶华和伪政府官员章能才的爱情故事,因而被认定为张爱玲与胡兰成情爱纠葛的演绎。当时也有人指责电影美化汉奸,引发了不小的舆论风波,让三毛备感压力,故而后来也有舆论认为这是导致三毛自杀的因素之一。一部优秀的文艺或影视作品,必然具有丰富而多层次的意蕴,而欣赏阐释作品一般有三层语境,即写作的语境、接受的语境和批评的语境。随着时空的转换,海峡两岸局势、台湾政治环境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影片的接受语境、批评语境都随之变迁,也为我们探讨影片的内涵意蕴,进而透析三毛当时的写作语境提供了更客观理性的条件和氛围。
不可否认,电影《滚滚红尘》里有着张爱玲与胡兰成情感恩怨的影射。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详细记录了自己与张爱玲的情感历程,论者大多会在这部当事人的自传中去寻找沈韶华与章能才就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证据,同时发掘和探讨三毛的创作思想的渊源,而忽略了三毛与台湾三三文学集团曾经的亲密关系和文学互动。1974年,胡兰成受聘从日本赴中国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任教。不久,由于曾经的汉奸身份遭到胡秋原、余光中等学者的抨击而被停止教职。1976年,台湾著名作家朱西宁将在台湾走投无路的胡兰成接到自家隔壁居住,敦请开设易经等中国文化讲座。1977年,在胡兰成、朱西宁的鼓励支持下,朱天文、朱天心、马叔礼等青年作家创办了《三三集刊》,为大批文学爱好者提供了创作平台。这些作家奉胡兰成为精神导师,以张爱玲为文学模仿对象,吟咏日月山川与浪漫青春,立志做国家之“士”,重建中华礼乐文化。他们有着相近的文学风格和价值理念,因而被命名为三三文学集团。三三文学集团存在只有短短几年,但走出了朱天文姐妹、袁琼琼、萧丽红、吴念真、蒋晓云、林耀德、杨照、林俊颖、陈玉慧等一大批优秀作家,在台湾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977年,三毛在海外读到朱天心的散文集《击壤歌》,看到朱天心姐妹很难吃得到巧克力,就寄了十美元给朱天心。三毛还曾买了巧克力要寄给朱天心姐妹,自此与三三文学集团结下了情缘。荷西去世后,三毛回到台湾,与三三文学集团接触更加密切。朱西宁与朱天文姐妹都有文章写三毛,三毛也在《三三集刊》发表文章。三毛清新浪漫的文风与三三清越妩媚的“张腔胡语”非常契合。朱天文形容三毛“在激烈中有宽厚柔和的底子,她的冲突随处可以化解,她是‘葱绿配桃红,参差对照的’”。[1]这里化用了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的语句,“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三三文学集团作家很容易将三毛的流浪性格,以及三毛、荷西的旷世绝恋与胡兰成的荡子特性,以及张、胡传奇之恋联系起来,从而把三毛纳入到自己所属的作家谱系之中。朱天文认为三毛之于三三文学集团,“就像是妙玉之在大观园,是边际的一颗流萤,在夏夜里遥遥隐隐的闪烁着”。[2]三毛非常同意朱天文对自己的位置设定,觉得妙玉不知所终的下场很像自己,感到在三三文学集团“一切随初心,初心便是正觉”,“毕竟对那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赖的,不然也不会要哭便哭得个山崩地裂,要笑也给它笑得个云开日出”。[3]三毛经常出入朱西宁家,非常认同三三文学集团,所以见到胡兰成写的诗句,“道旁杏花一树明,照山照水夫妻行,长亭买酒郎斟妾,妾惜金钱郎惜情”,便觉得是在写她与荷西的爱情故事。[2]
胡兰成以自创的礼乐之学和大自然五大法则,开拓了三三文学集团作家的知识和视野,坚定了他们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乐观自信。他们折服于胡兰成的学识与理论,从而忽略了其政治上的污点,进而认为他在情感上并没有亏负张爱玲。《今生今世》基本被公认为是胡兰成炫耀情史之作,而朱天心姐妹认为胡兰成毫无炫耀之意,反倒是他自曝短处以美化张爱玲、范秀美等女性。三三文学集团作家认为张爱玲的小说没有受到“五四”影响,而是直接继承古典小说的叙事美学。[4]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文学书写都承继着传统文化,两人有着完全一致的精神和思想根源。因此,三三文学集团成员赋予了胡兰成与张爱玲的情感经历以浪漫色彩,天真地希望二人能破镜重圆。朱天文甚至幻想请张爱玲“回来和我们一块住着,再写出绝世的开国文章。大家一齐写作,一齐发动思想,打出美丽的江山,该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呀”。[1]朱西宁还专门写信给张爱玲,以耶稣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的典故比喻胡兰成对每位女子都是一番真情,劝说张爱玲接受一夫多妻,与胡兰成重归于好。[5]在这种浪漫纯情的氛围之下,三毛自然会对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形象和恋情充满着美好想象,从而投射到剧本创作之中。《滚滚红尘》中,沈韶华与章能才开始的时候就是一对神仙眷侣。韶华明知章能才是汉奸,照样不改初衷地爱着他,并且将生辰八字交付于章能才。当月凤发现章能才的汉奸身份,情绪非常激动,声色俱厉地责怪沈韶华,章能才解释说,“我的手上没有血”。三毛试图把章能才与杀人的汉奸区分开来,并突出人性的复杂暧昧。抗日战争胜利后,沈韶华到乡下探望躲藏的章能才,结果发现他有了新欢,不免感到愤怒和绝望,焚烧了婚书后离开。张爱玲当年跋山涉水前去温州看望胡兰成,发现本来就有小周的胡兰成又和范秀美同居,也是伤心绝望,但没有当场闹翻,而是回到上海后写信给胡兰成,申明与之断绝关系。世俗精明的张爱玲曾经面对胡兰成低到尘埃里,但一旦清楚地知道无法挽回胡兰成的忠贞,便决绝地不再投入一丝幻想,甚至后来与劝和的朱西宁都彻底断绝联系。然而在影片中,章能才穷困潦倒回到上海,沈韶华虽然发了一通脾气,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章的身边,牺牲自我设法掩护他,帮他逃离大陆。沈韶华对章能才不改的痴心,无疑寄托着三三文学集团的作家们对张爱玲能重回胡兰成身边的想象和奢望。正是这种过于浪漫而不切实际的想象,让那些不知道三毛与三三文学集团有着亲密关系的观众,难以理解沈韶华爱着汉奸的真实原因。
如果认为《滚滚红尘》只是影射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情,那无疑就窄化了三毛的创作意图,也简化了影片的内涵意蕴。影片由林青霞与秦汉主演,也渗透了这对情侣现实中的情感体验,但从编剧这个角度来说,应该还有着三毛自身经历与情感的投射。影片开头,沈父反对女儿韶华与家庭贫困的小健相恋,将韶华囚禁在阁楼里,阻止两人见面,还殴打了前来沈家的小健。韶华试图透过大声朗读自己的小说来压制烦躁与烦恼,但根本无法平息内心的痛苦与愤怒,于是变得歇斯底里,打碎玻璃割脉自杀,幸好被仆人发现得救。父亲去世后,韶华摆脱了羁绊,离家独自居住,常常蒙头写作不问世俗,有着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甚至随意用戒指来打发章能才派来的司机。沈韶华在乡下与章能才分手后,精神黯然颓废,把自己禁锢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无疑是一种自残。月凤在雨中来看望她,发现房间污水满地,光线暗淡,韶华面容憔悴地卧在床上,已然是病入膏肓的状态。张爱玲年少时曾与继母发生争执,遭到父亲打骂,被关进小房间半年,其间患疟疾差点死去。她的经历看似与沈韶华相同,但不是因恋爱被囚,也没有自残或自杀行为。张爱玲在仆人的帮助下,逃出了父亲的家,来到姑姑和母亲身边,后来赴香港上学,而不像韶华那样独居写作。张爱玲出身在没落贵族之家,切身体会到家族成员间的算计与金钱的重要,所以没有沈韶华那样大方脱俗。张爱玲认为,“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饭,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传统的权利”。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也不会爱别人,我将只是自我萎谢了。”她与胡兰成分手后,也有过五内俱焚的悲伤和痛苦,但没有沈韶华那样偏执的情感和刚烈的性格,所以从未选择过自杀。沈韶华没有张爱玲的精明世故,也缺少张爱玲那样分手的决绝,沈韶华与章能才的情感死灰复燃,这是张爱玲无法做到的改变。
韶华孤独自闭甚至有些许神经质的形象,其实和三毛更加相似。三毛自幼性格孤僻,一生有多次自残或自杀行为,最后还是没有躲过自杀的宿命。13岁的时候,她被老师惩罚和嘲笑,受到刺激而切腹自杀。被救后,她变得忧郁自闭,只能退学在家,以文学创作来纾解情绪;而在这一年,她却假称16岁,与一位军校生发生了荒唐的早恋。大学期间,她又与学长梁光明陷入热恋。三毛偏执地缠着梁光明要结婚,梁光明很难承受这种热情,导致两人经常吵架而最终分手,三毛因此又一次自残。后来她交往了一位德国男友,结果在两人婚前,男友突发心脏病去世。三毛难以承受打击,吞服大量安眠药,最后自杀未遂。1973年,三毛与荷西结婚,两人琴瑟友和,如同神仙眷属。“彩云易散琉璃脆,好梦从来不由人”。六年后荷西潜水遇难,三毛悲痛欲绝,也曾多次想要自杀。三毛把视爱情为生命的执着性格投射到了剧本创作之中,韶华、月凤、余老板无不对爱全情投入、无怨无悔。韶华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章能才一起,尽管外面兵荒马乱,或者两人囊中羞涩,她都能无忧无虑。两人在阳台翩翩起舞,抵死的缠绵不免让人联想到三毛与荷西在撒哈拉的滚滚红尘里苦中作乐。
影片从沈韶华与章能才在乡下分手后,其实就与张爱玲、胡兰成的故事没有更多联系了。胡兰成与张爱玲关系断绝后,也曾回上海找过张爱玲,只见人去楼空。20世纪50年代,胡兰成、张爱玲先后经由香港去了国外,前者到了日本,后者辗转去了美国。他们都没有经历过影片最后登船逃难的景象。影片中,码头上挤满了大批等待登船的难民,他们想尽一切办法能够离开大陆。当船检票时,人们争先恐后地拥挤向前,汹涌的人潮冲散了沈韶华和章能才。沈韶华让出了去台湾的船票,让章能才在上海解放之前顺利逃离大陆,而两人从此天人两隔。1948年,5岁的三毛跟随父母乘中兴轮从大陆迁移到台湾,从此与大陆亲人隔海相望几十年。影片中众人乘船逃离的情景对三毛及其身边的亲人来讲应该不算陌生,所以电影中对码头混乱场景的渲染,与其说衬托了沈韶华与章能才的爱情悲剧,不如说再现了国民党在大陆的溃败历史,以及三毛这些台湾外省人的集体历史记忆。
三毛的文化观念中有着深厚的中国传统底蕴。三毛原名陈懋平,她自己取“三毛”为笔名,起初是因为喜爱张乐平的“三毛”漫画形象,后来她又解释与八卦有关。“三”是“乾”卦,“毛”是“坤”卦,“三毛”就成了“乾坤天地”。她平生爱读古典小说,读过多遍《红楼梦》《水浒传》,还会背有些章节。在台湾中国文化大学任教期间,开设的就是这两部小说的课程。她曾忧虑忧伤于台湾年轻人不看古典小说,发誓要以教会传福音的精神去宣扬中国文学。[6]20世纪80年代,台湾的“本土意识”逐渐占据主流,“去中国化”言论甚嚣尘上,而三毛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刻的认同,也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热情。1989年,她首次回大陆探亲,专程回浙江舟山寻根祭祖。后来又多次回大陆进行文化交流,甚至有过嫁在大陆的想法,多次表达了两岸一家人的观念。她的弟弟形容三毛,“小姐姐其实最爱祖国”。[7]《滚滚红尘》的结尾,章能才回到大陆寻找韶华,再现了20世纪80年代两岸开放探亲的历史情景,也渗透着渡尽劫波情义在的民族情感。她的散文中会经常书写自己在异域发扬中华文化和守护民族尊严的故事。她的第一篇“沙漠文字”《中国饭店》写自己的厨艺吸引了外国人,幽默地展现了中国餐饮文化的魅力。《西风不识相》写她在西班牙奋起反抗同学欺辱,纠正了校长偏见,为中国人赢得了尊严。朱西宁把三毛比作令人疼惜的唐代女子,“真的配是唐人那种多血的结实、泼辣、俏皮和无所不喜的壮阔”。[8]她在辽远的异国他乡、大漠蛮邦里再现了传说中的中华民族精神,也在《滚滚红尘》里渗透了鲜明的民族意识。月凤原来是个“爱情动物”,埋怨男友小勇忙于救国。当她目睹中国人遭受日本人欺压凌辱,感到非常愤怒,暂时抛弃了儿女私情,理解了男友事业的意义。编辑谷音的原型苏青,有着与日伪合作的污点,而谷音是与政治无涉的知识分子,劝说韶华不要与章陷在一起。章能才知道隔壁的小夫妻要杀他,但还是放过了他们。三毛本意绝非美化汉奸,应该说是对胡兰成、苏青“佳人做贼”感到非常遗憾,故而在影片中表现了对他们能够保持清白的美好想象,也折射出历史现场的复杂性。
1987年,台湾解严之后,国民党放松了意识形态领域的控制,知识分子获得了较为宽松的言说空间,禁忌题材被不断挖掘和探讨,社会兴起了重建历史叙事的热潮,电影叙事也受到了影响。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以本省林家人的命运为主线,探讨了“二二八”事件,探寻了本省人悲情意识产生的源头,再现了国民党的白色恐怖。《滚滚红尘》也表现了国民党在大陆最后统治的专制与腐败。影片中,上海物价飞涨,老百姓生活困顿、流离失所,而上层社会依旧山珍海味、纸醉金迷。月凤与男友积极参加革命运动,结果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屠杀。在国民党最后的溃败逃亡中,官员可以大摇大摆带着家属优先登船,而把普通乘客遗弃在码头。这些镜头无疑戳到了国民党当局的历史丑恶与痛处,台湾有“立法委员”抨击电影有意歌颂中共、攻击“政府”、丑化“国军”。三毛的情感意识还没有到“歌颂”“攻击”“丑化”这样激烈直白,但肯定有再现和批判国民党专制统治的意图,内在还潜藏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与对外省族群的认同。
三毛有着较强的现代女性独立意识。她说:“我不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支持者,但是我不愿在婚后失去独立的人格和内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强调,婚后我还是‘我行我素’,要不然不结婚”。[9]细读《撒哈拉的故事》,可以发现三毛这个现代女性有着平等和谐的夫妻关系,还经常以中国秘方加上西医知识为异族人治病,也能凭借自己的智慧解决种族之间的恩怨冲突。20世纪70年代,在台湾女性很难走出岛屿、女性意识普遍保守的情况下,三毛自由独立的言行无疑吸引了众多女性欣羡的目光。《滚滚红尘》中的沈韶华不管别人如何劝说,还是爱上了章能才。从私订终身到送章能才上船,始终都是沈韶华独立做出的选择。她没有依附章能才、余老板中的任何一个,反倒是两个男人苦苦地追随着她。月凤性格爽利、敢说敢当。她支持男友小勇革命,并不是因为爱得盲目,而是建构在对国家未来的思考之上。她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但没有因为章能才的身份而斩断与韶华的友谊,在韶华被众人攻击时敢于伸出援手。韶华、月凤都是有着独立意识的现代女性,骨子里有着我行我素的坚强性格,无形中表现和渗透了三毛自己的观念意识。
如今,距离《滚滚红尘》首映已经过去29年,三毛也离开人世28年,台湾政局与两岸形势变化巨大,诸多历史细节与隐藏的价值观念也都浮现出来,当年激愤的情绪和情感也都冷静沉淀下来。努力回到历史情境,跨越时空再看该片,反而有了更广阔的客观审读阐释视角,更能清晰地看到三毛被大家忽略的思想渊源与文化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