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炜(四川传媒学院,四川 成都 611745)
肖恩·贝克是美国当代新锐导演中的典型代表,自2000年至今,他先后拍摄了《外卖》《百老汇王子》《待绽蔷薇》以及《橘色》《佛罗里达乐园》等多部影片。与其他热衷于表现宏大叙事的导演不同,肖恩·贝克将摄影机对准美国底层群体的个体日常,用纪实性的手法展现边缘人群的生存现状,挖掘背后不为人知的艰辛与乐观。作为一名独立电影导演,肖恩·贝克在创作上不断进行着突破与变革,但对底层叙事的执着与观照却始终是其影片不变的主题。这种底层观照在顺应时代发展的同时,也体现出他独特的个性和真挚的人文关怀。
电影的叙事结构是建构作品整体框架的基石,也是观众理解影片的重要途径。大部分的好莱坞经典影片采用传统的叙事模式即“开端—发展—高潮—结局”这样的固定模式来进行情节的编排。
而肖恩·贝克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电影几乎全部采用“生活流”式的叙事结构。“生活流”这个概念由德国电影理论家克拉考尔首次提出,他在《电影的本性》一书中指出:“这种影片倾向于表现外部存在之无涯,他有一种照相所没有的近亲性,即对生活的连续或‘生活流’的近亲性。‘生活流’的概念包括具体的情景和事件之流,以及它们通过情绪、含义和思想暗示出来的一切东西。”[1]肖恩·贝克电影的“生活流”式叙事通常按照剧中人物生活的时间顺序展开故事,将当下美国社会中“非英雄化”的底层小人物的日常以及生活中“近乎琐碎”的场景和事件,用小事的拼凑形成连贯独特的叙事方式。
例如肖恩·贝克的第一部作品《外卖》讲述的是外籍非法移民丁明在纽约打工与生活的故事。剧中主角丁明因被逼偿还偷渡费用,在万般无奈之下,他开始了疯狂送外卖的一天。影片跟拍了丁明一整天的工作,反复循环地再现了他枯燥乏味的送外卖过程,对丁明的日常生活进行冷静客观的临摹,呈现了非法移民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这种淡化情节的“生活流”式的叙事结构充分体现了“真实电影”的精华,同时也完美契合了影片的纪实风格。
影片《佛罗里达乐园》同样按照哈莉母女二人生活的时间顺序进行叙事,通过剪辑将生活中散漫无序的碎片式事件串联起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在电影中,我们看到女儿莫尼快乐的暑期日常:吐口水、讨钱买冰淇淋、拉电闸、烧房子、看彩虹、过生日、看烟花、吃面包、丛林探险等。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母亲哈莉在这个夏天经历的种种变故:失去工作、失去友情、贩卖劣质香水、被迫卖淫等。母女二人的快乐与伤悲交织展现,莫妮看似无忧无虑的“野孩子”状态之下,却恰是母亲哈莉逐步走向沉沦的悲剧图景,颇具对撞冲击感的情节,在肖恩·贝克“生活流”的结构框架之下,大巧若拙地并置呈现,从而也将美国底层家庭的苦与乐真实地再现在观众面前。
肖恩·贝克对传统戏剧性叙事刻意疏离,而选择了记录气息浓厚的“生活流”叙事结构,与其钟爱的底层社会题材形成了良好的契合。更进一步说,选择对于底层人群生存状态的直观的“橱窗式”展现,这一策略本身即是反奇观的,是反梦幻的,以哈莉为代表的人们,虽然可以遥望乐园,却注定无缘乐园,成为沉默的大多数,并在沉默中了此一生,这就是底层的真实。
20世纪40年代中期,在意大利出现了新现实主义的电影运动。新现实主义提出了纪实性美学原则,故事片大多采用纪录片的方式进行拍摄,强调影片的质朴与自然。显然,肖恩·贝克继承并延续了新现实主义的拍摄手法,在他的影片中,几乎全部采用纪录风格的手持摄影,使影片中的一切看起来真实自然。正是这种充满纪实感的手持摄影,使观众在视觉上产生同理心,从而更好地融入底层群体的生活之中。
手持摄影,是指摄影师不用三脚架而用手持摄影机的方式进行拍摄。摄影机跟随摄影师晃动,因而使画面产生一种不稳定性。在这种运动中,摄影机提供的不再是冰冷的第三方客观视点,而是以较为主观化的方式介入到影像叙述中,它是摄影师透过摄影机与拍摄对象展开的富有情绪感染力、有节奏韵律的视觉舞蹈。[2]手持摄影的参与感与主观性是它最明显的特质,而这种特质也使导演的观点与立场更为鲜明地传达出来。在影片《外卖》中,肖恩·贝克使用了大量的手持摄影。通过粗粝的手持跟拍,将丁明疯狂送外卖的一天呈现在观众面前。晃动的镜头不间断地跟随丁明取外卖、送外卖、上楼、敲门、收钱,令观众直接介入到丁明永无休止的生活循环之中,营造出了一种焦虑、压抑的氛围,给观众制造了强烈且真实的生活感受。
另外,影片在景别选择上,除了远全中近等基本景别之外,还大量使用了特写镜头。特写镜头是指通过面部或者肢体局部的细微情形, 来刻画人物的性格。特写镜头的使用一般蕴含着导演强烈的主观意识和表达愿望,它使镜头“逼近”人物,通过人物脸部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动作,展示人物内心状态,强化和推动受众的视觉和心理感受,使受众尽快走进人物的内心,加强人物情感表达的深度和力度。
在《外卖》中,肖恩·贝克选择使用大量的特写镜头,局部和细节放大了丁明的面部表情及手部点钞的动作。在特写镜头下,丁明始终如一的麻木表情和手部点钞动作真实地再现了打工者毫无乐趣、机械生存的生活现状。这些画面也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观众的视觉感受,令观众最大限度地贴近丁明的内心与生活,从而深刻地体会到处于社会底层的外卖小哥的艰难处境。在故事的结尾,当丁明终于在疯狂工作一天后拿到令自己满意的酬劳时,却意外地在电梯内被两名年轻人抢走,此时,导演再次用特写镜头呈现了丁明内心的绝望与愤怒,孤独又无助。
肖恩·贝克以纪实性的手持摄影与特写镜头真实地记录了美国底层群体的生活,粗粝的影像正是对底层人物挫败与绝望、艰辛与无奈的真实呈现,它不仅拉近了观众与电影人物的心理距离和情感距离,也带给了观众呼之欲出的视觉冲击与强烈的情感体验。
随着电影艺术理念的不断更新与发展,非职业演员的价值与意义也在不断地被重新发掘和定义。作为美国独立电影新锐导演的肖恩·贝克更是一个坚定的非职业演员表演至上论者。与其他美国电影导演习惯选用明星演员、职业演员不同,肖恩·贝克电影中的绝大部分角色均使用非职业演员出演。理论家克拉考尔曾指出:“选用非职业演员,是鉴于他们真实的外貌和行为。他们的主要优点是,他们可以在一部探索现实的影片中成为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但又不使自己的生活成为注意的中心。”[1]实际上,肖恩·贝克最初选择非职业演员的原因在于他无力支付职业演员高额的费用。但与此同时,他发现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非职业演员更适合自己电影的底层叙事风格,他们能够把人物最本真的面貌自然地呈现出来,从而使角色的塑造更趋近真实。
如影片《待绽蔷薇》的两位主演德莉·海明威(饰演珍妮)和贝塞德卡·约翰森(饰演桑迪)之前均无表演经验,德莉·海明威是一名模特,而贝塞德卡·约翰森则是一位普通的美国老太太,她从小渴望成为一名演员,在70多年后终于如愿以偿。虽然完全没有表演经验,但她的睿智稳重将独居老人的偏见、固执与温情演绎得真实感人;影片《橘色》的主演米娅·泰勒(饰演亚历山德拉)在现实生活中曾因跨性别身份被家庭歧视,在好莱坞做过一段时间的性工作者,这与她在《橘色》中饰演的亚历山德拉在很大程度具有相似性;影片《佛罗里达乐园》中饰演母亲哈莉的布丽娅·维纳特则是导演在美国社交网站上找到的网络红人。
肖恩·贝克在电影创作伊始, 便对非职业演员表演美学情有独钟。他们没有受过训练的形体, 反而可以更好地在自然状态下刻画人物、传达情感、升华主题。肖恩·贝克利用非职业演员浑然天成的表演,完成了对美国底层群体的真实刻画,也充分证实了非职业演员的本真魅力和表演潜质。
作为视觉艺术中的重要元素,色彩元素是电影作品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色彩不仅是画面造型的重要手段,更是营造场景氛围、传递影片风格、丰富影片内涵的有效方式。马塞尔·马尔丹曾说: “真正懂得运用色彩不应当是( 或者不仅是) 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而应当用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的手法去运用。”[3]大部分的电影创作者在表现现实主题题材,特别是讲述社会底层群体生活时,通常会选用低饱和高对比的影像风格,画面昏暗粗粝,极少出现明亮的色彩。惨淡昏暗的色彩与光线,将底层群体的“穷困潦倒”转化为一种现实主义的影像风格,肖恩·贝克在2004年的作品《外卖》中也延续了同样的影像风格。
近些年来,肖恩·贝克似乎不再满足于对底层叙事的固有影像表达,在2015年的作品《橘色》和2017年的作品《佛罗里达乐园》中大量使用高饱和度的色彩,这些高饱和度色彩的使用不仅为其作品的底层叙事创造了全新的视觉体验,同时也在表现影片内涵、体现人文关怀等方面起到重要的作用。
中国古代思想家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曾提到: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肖恩·贝克深谙“乐景”对“哀情”的反衬力量,影片用梦幻般的高饱和色彩,从视觉上打造了充满梦幻的“乐景”空间,而在“乐景”的表象之下,却暗藏着底层群体的艰辛与无奈,暗藏着肖恩·贝克对底层群体深切的同情与悲悯。
如影片《橘色》将视角聚焦洛杉矶灰暗街区里的变性性工作者。对于变性性工作者这个并不算光鲜的题材,肖恩·贝克没有选择低对比度,而是选择调高画面饱和度,在洛杉矶强烈的日光照耀下,影片整体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黄色的出租车,橙色的小店,五彩斑斓的圣诞树以及女主人公红色的连衣裙,一切色调都搭配得如此和谐。除了这些高饱和的环境色彩,暖暖的“橘色”成为影片的主色调。从色彩学上讲,橘色象征着明亮、趣味、兴奋、冲动等。橘色作为主色调,为整部影片营造出明亮鲜活的视觉特征,但在如此温暖的色调之下,展现的却是变性性工作者的悲剧人生。在影片最后一场戏中,辛迪在街头被人泼尿,亚历山德拉陪她到洗衣店进行清洗,并将自己的假发摘下给她戴上,二人握紧双手,冰释前嫌。在这一刻,导演用固定的长镜头展现了两个好友之间互相取暖,彼此安慰的画面,虽充满温情,却令人唏嘘。在梦幻喧闹的洛杉矶街头,在合家团圆的圣诞夜,性工作者辛迪和亚历山德拉经历怀疑与争吵,成为彼此在这个城市中唯一的依靠。
在影片《佛罗里达乐园》中,肖恩·贝克更是将色彩运用到极致:湛蓝的天空、紫色的汽车旅馆、橘红色的餐厅、绚烂的烟花、雨后的彩虹等。影片大量运用了浅紫、明黄、天蓝、橘红等鲜亮的色彩,这些色彩为影片营造出了如梦境一般的佛罗里达“乐园”。高饱和的色彩令佛罗里达的夏天美得像一场梦境,使观众一度忘记故事的内核是一个“贫民窟”的悲剧。肖恩·贝克使用高饱和度的色彩将环境的绚丽与现实的悲伤自然而然地融为一体,他试图用明亮的色彩来掩盖现实生活的困顿与绝望。美好的色彩成为保护底层群体野蛮生长的最温柔的手段,生活注定冗长而艰难,但人总要在这样充满压抑的现实中寻找一抹亮色,这充满梦幻和迷离的色彩也象征着底层群体困顿生活中仅有的希望。
肖恩·贝克用梦幻般的色彩建构画面,用纪实性的手法描述苦难,将“乐景”与“哀情”的矛盾与碰撞发挥到极致,使影片产生震撼人心的感染力量。受众在无限美好的欢乐图景中体味到底层群体无尽的困苦与艰辛,从而在内心滋生出对底层群体深切的悲悯与同情。
作为美国独立电影的新锐导演,肖恩·贝克始终将视角聚焦美国社会底层群体。在影像本体上摒弃复杂的戏剧化情节,用风格鲜明的纪录性手法再现“生活流”式的日常,用高饱和度的色彩表现与重塑社会底层的生存状况,对底层人群及其生活境遇进行独到的观察与探索,因而成就了影片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也为美国现实主义电影的“底层叙事”提供了一份难得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