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翔
照理, 写诗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安伯托·艾柯说过, 年轻人写诗, 就像青春期手淫, 再正常不过。 唯一的区别是, 优秀的诗人会把手淫的结果烧掉, 而拙劣的诗人将它们发表。
确实如此。 就其抽象意义而言, 写诗是十分自然的事。
写诗, 如同种花、 养宠物、 打游戏, 都是个人爱好, 没有什么区别。
一样地需要耐心, 一样地收获愉悦, 而写诗的愉悦或许更为持久, 因而需要的耐心也就更多。 比起种花、 养宠物、 打游戏,写诗的优势可能在于, 不依赖于任何外物, 花会谢, 宠物会死,游戏会通关, 但只要一张纸、 一支笔, 只要写, 诗就一直在, 一直生长。
从2015 年11 月算起, 我正式写诗已有三年多了。
自我感觉, 这三年是我作为诗歌学徒的第一阶段。 这个阶段业已结束, 所以, 有必要写下点什么, 作为一个经验的回顾, 或许对未来也不无裨益。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一千个人中也有一千种提笔的理由。
我不知道别的年轻人, 是因何缘故开始写诗的。
我首先是因为逃避。
在写诗之前, 我写小说。 现在回过头来看, 写的都是很低级的小说, 不妨称之为校园读物。
这样的短篇小说, 我写过十篇左右, 其中有一篇在“ONE一个” 上发表过, 得过一千五百元稿酬。 这在当时给了我做一个青年小说家的鼓励。
我还写过一个中篇小说, 故事发生在小镇中学里, 主人公是长不大的少年, 身边是长不大的少女, 他们无所事事, 终日幻想, 在浮浅的事物中游来荡去。
我用浅陋无知的笔调, 将这一切描摹下来, 磨了近两年, 两万字, 自以为呕心沥血, 做成了青春的标本。 一位好心的朋友读完, 告诉我, 不应该发表它:
“如果你对写作怀有坚毅的感情, 我强烈建议你不要考虑出版这些文字。 甚至应当向巴尔扎克、 昆德拉和果戈里这样的作家看齐, 在一个合适的瞬间对自己的青涩之作说不……这篇习作并无作为小说而言的突出长处。”
信稍长, 八百字, 限于篇幅, 我不一一摘录于此。
在信中, 他给了我详尽的意见, 并建议我多读读博尔赫斯、卡夫卡、 纳博科夫、 黑塞、 三岛由纪夫、 塞林格、 穆齐尔、 乔伊斯。
我始终感激这一番话, 尽管当时听了, 羞愧难当, 饱受打击, 如遭五雷轰顶。 事后回想, 确实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它的诚恳, 比得上1938 年菲茨杰拉德给弗朗西丝·特恩布尔(一名普通大学生) 的复信:
“亲爱的弗朗西丝, 我仔细拜读了小说, 恐怕你目前还远远没有准备好付出从事这一职业的代价。 你必须出售你的心, 你最炽烈的情感, 而不是你稍有感触的小事, 不是你餐桌上的小谈资……”
这位弗朗西丝, 后来似乎没有提笔再写了——文学史不曾留下她的名字。
但我决心击败这个失败的中篇小说, 继续写下去。
然而事到如今, 我已没有信心再继续小说的写作了。 我发现, 要写出一篇真正意义上的好的小说, 实在太难了, 前人已设下无数的高峰, 光是攀爬读完, 已经够吃力了, 何谈再创作。
那之后不久, 我读到福克纳的一个访谈片段, 才终于释然。
福克纳说, 成为作家需要三个条件, 经验、 观察和想象。 至少需要具备一二。
偏偏我年少, 见识浅, 经验、 观察都不够, 亦不擅长于想象。 我有的, 只是充沛的感受, 但不知该以何种方式, 才能正确地表达。
我决定摈弃过去的所有, 重新开始自己的“文字生涯”。
我选择了一种全新的体裁——现代诗——在我看来, 也是比较容易起步的体裁。 我觉得现代诗比现代小说好写, 下同样的功夫, 可能更容易出彩——这是一面蓝海, 竞争没那么激烈。
当然, 那时我并不晓得, 福克纳在同一篇访谈中, 说过另一段话: 他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 完全是因为写不来诗, 做不成诗人。 ——否则, 我未必有信心开始写。
那时我自以为判断是对的, 现在想想, 也未必全错。
中国新诗斩断了和古诗的脉络, 独自开疆辟土, 发展不过百年, 天地广阔, 大有作为。 中国小说却已发展近两千年, 讲故事的内核几乎没有变化过, 从比较成熟的唐人小说算起, 也有一千三百年了, 这是历史的重负。 到明清, 更有四大名著和《金瓶梅》 等杰作, 绝峰入云; 民国以来, 则有鲁迅、 沈从文、 张爱玲等小说高手, 层出不穷。 至于新诗领域, 还不曾出现过如此多、 如此难以逾越的大师和作品。
我一再说过, 中学时, 我是瞧不起现代诗的。 我以为现代诗不曾有过什么人物, 至多是北岛和海子。
我甚至认为, 相比之下, 流行歌词显得更有成就, 如林夕、黄伟文、 张楚和罗大佑。 所以中学时, 我提笔写的是歌词。
但那时起, 中学语文老师已经注意到我的诗人气质。 她把我那类似诗非诗的押韵文字当成了诗。
她一直说, 少写点诗, 写点正常的东西。 的确, 在消息闭塞的小镇, “诗” 不是正常的东西。 现在明白了, 那是无知造就的偏见。
无论如何, 此后, 我专注于现代诗创作。
我决心像一个孩子学汉字笔画那样, 从零积攒有关这门艺术的点滴知识。 我读它发展演变革新的历史, 世界范围内最优秀的诗人和作品, 和志趣相投的朋友交流, 不论中西, 不论左右, 都取其精华化为己用, 实践, 反思, 再实践, 再反思。
我不再那么在意发表和稿酬之事了, 而是闷头苦干许久, 忽然抬眼一望, 走得已经比预期中远——我发现, 基于逃避作出的选择, 不一定不对。
事实上, 我感激这次逃避。 因为我差一点儿, 就变成一个不入流的青年小说家, 而没有机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青年诗人。
诗可能是这个消费时代里最荒谬的事物。
这种“荒谬”, 来自于诗歌在这个时代的处境和遭遇。
几乎一切都成为商品, 渴望被消费, 几乎一切都可以被贴上价格标签, 互相兑换: 政治、 文化、 性, 甚至金钱本身(诞生了汇率这样的东西)。 诗也同样如此。
一旦被制作成书, 诗就获得了一个稳定的外在形式和定价,任人评说。
然而, 新鲜的、 热气腾腾的诗作, 始终拒绝被消费。 尽管许多时候, 它可能被装在一个“壳” 里(电子邮件/word 文档/独立印刷物)。
它寻求着读者(知音), 而非消费者(买家)。 它竭力保存着那个完整的内核, 那是诗之为诗的东西: 一种天然和纯真。 这是无法购买和消费的。
万事、 万物都在追求效率和用途, 而诗歌格格不入。 它是缓慢的、 柔弱的、 慢半拍的(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
也许诗歌在这个世界遭遇到的最大诘问, 就是: 诗歌到底有什么用?
坦白说, 诗歌毫无用处。 谢默斯·希尼说过:
“在某种意义上, 诗歌的功能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能阻止什么……Poetry makes nothing happen.”
对于读者而言, 一首好诗带来的只是一次绵长的打动, 此外别无他物; 对于作者而言, 如果诗作不能被出版, 那么它剩下的只是自我的愉悦。
但我想, 尽管无用, 这种打动和愉悦, 却是十分重要的。 不妨说, 它是我们人之为人的重要品质。
猫狗虎豹, 也会流泪、 微笑, 但即便动物有情感, 它们的反应也止于“情随事牵”, 它们无力去创造那些令其流泪、 微笑的事物, 而面对这些事物时, 它们也毫无抵抗力。 是人类的感性和理性, 使人成为了高级动物。
诗也是这样的产物。
在这个一切都追逐“有用” 的世界, 诗是无用的, 这直接促成了诗的荒谬。
反倒是因为这荒谬, 我写诗。
在我看来, 荒谬是有趣的。 它从哲学层面上, 揭示了人类现代生活深层次的困境——生命的“不能自已” ——我们不能本其自然, 回归内心欲求的生活。
既然如此, 那么就用一种荒谬的语言或形式, 去潜入荒谬的本质——这是双重的荒谬, 也是抵御荒谬的源头: 以荒谬对抗荒谬。
荒谬的问题在于, 你没法彻底摆脱它, 你只能接受它, 然后与之抗争。 你无法战胜它——事实上, 也许没人能够战胜它——你活着, 它就活着, 它的伤痕累累终究要以你为代价; 它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对手: 你的影子。
你所应该做的, 是维持抗衡的状态, 保持清醒, 绝非和荒谬一起沉沦。
辛波斯卡说: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想她的意思是: 写诗或不写诗, 在这个时代都是荒谬的,但写诗也许更好一点。
我喜爱的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 讲过一个有关诗歌的比喻, 令我动容:
“……在诗歌再次沉下去之前, 它将仅仅打破水面片刻, 但仅仅看见它从船下升起来就足以愉快一天, 知道有一个大物体生活在那下面, 就把我们置于一种平静的情绪中, 让我们更加优美地忍耐我们被剥夺的生活。”
是的, “更加优美地忍耐我们被剥夺的生活”, 这就是在当下做一个青年诗人的重要意义。
如果我们不得不忍耐, 就不妨更加优美一点; 通过诗的幻想特质, 去体验被剥夺的生活; 在这幻想中, 获得安慰——我想这就是勃莱的意思。
另一位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 也强调过“想象力的慰藉”。 他在《徐缓篇》 中写道:
“诗歌是对心智的一种治疗。 ”
在史蒂文斯看来, 诗歌的想象力, 是人在面对诸神消逝的星球时, 从现实中获得的一种补偿方式。 人类凭借想象力征服自然, 并由心智的自由转化为现实的自由。
这一补偿, 后来被张枣总结为“因地制宜”, “对深陷于现实中的个人内心的安慰”, 也与此前尼采所说的遥相呼应——艺术有“女巫疗伤” 的本领:
“只有她才能把(我们) 厌恶的情绪转化为想象力, 因为有了想象力生活才能继续。 一边是崇高的精神, 借艺术之手驱赶恐惧; 另一边是喜剧的精神, 仗艺术之力拯救我们于荒诞的沉闷中。”
说“想象力” 也好, 说“幻想” 也好, 其实都指向诗和艺术的本质——对现实的超拔和跃升。 我强调“幻想”, 是因为艺术倾向于完美, 而完美的艺术是不可能的。 写诗, 就是做自己的“梦”。 诗, 也许是这世上最清醒的幻想。 它是人类幻想的原点,是一切幻想形式中, 最妙的一类: 不拒绝任何人, 无任何条件限制, 也没有任何副作用。
生活和现实, 正因为有了诗歌(想象力), 变得有所慰藉,宜于忍受, 更加崇高和自由。
我把这一点放在靠后的位置。 这是因为诗歌带来的回报通常发生得较晚; 诗歌的回报, 也不在于一般的功名利禄, 而在于写作者的自我精进。
波德莱尔说过, 诗歌是最能带来回报的艺术之一; 不过这是一种收益很晚的投资——但收益也相应很高。
这话我是信的, 毕竟他写出了《恶之花》 和《巴黎的忧郁》。
我想这种“回报”, 可以从诗艺角度解释。
诗, 回归到了文学的基本面: 如何有效地运用词语?
如何把最精确的那个词, 放在最精确的位置上, 不逃避每一个词, 不滥用每一种形式, 严密地推敲、 探求, 诗歌结构和意义的契合, 视觉和悦耳的谐美, 然后将这些词连缀成句, 继而成节, 终于成篇?
这是很精微的艺术, 如象牙雕刻, 但五脏俱全, 并不妨碍规模, 短诗有如莎士比亚十四行, 史诗有如《伊利亚特》 《奥德赛》 《神曲》。
单从材料的角度出发, 诗是最小形式的长篇小说。 每一首好的短诗, 都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最小规模的、 有自足世界的《红楼梦》。
作家苏童打过一个比方:
“长篇小说是用文字建宫殿, 短篇小说是盖凉亭。 它们的工程量不一样, 但材料是基本一致的, 不外乎砖、 水泥、 木料、 石头这些。”
诗也是这个体系的成果。
如果你能盖好凉亭, 就有更大几率建好园林; 如果你能建好园林, 就有更多机会筑好宫殿。 从小到大, 由浅入深,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事实上, 我有意把“诗” 作为“曲线救国” 的艺术。 我写诗, 几乎是为了十年二十年后写出几部非常好的长篇小说。
如果说长篇小说, 是一场事关生死的长途跋涉, 那么在远行前, 我必须做足准备, 在实践和意念中, 想象每一件可能发生的事, 掌握每一个可能的细节, 直至熟稔于心——尽管这是不可能的。
我需要做最小成本、 最不拘于条件限制的反复演练。 诗满足了这一需求。 这就是我想在波德莱尔论述的基础上, 补充的一点: 诗歌不仅回报很高, 它的成本也很小。
事实上, 它没准是限制条件最少的艺术了。
首先是环境成本, 相较于其他艺术类别, 文学本身的限制条件最少。 绘画需要各式各样的颜料, 音乐需要分门别类的乐器,舞蹈需要特定衣装和场地, 雕塑需要模特和大理石原料, 戏剧需要演员和舞台, 电影需要资金和人员, 但是文学, 只需要一支笔和几张白纸。
其次是时间成本, 在所有文学类型中, 比起小说、 戏剧, 诗需要的时间最少——一首好的短诗, 所需的时间, 也许只比一篇好的散文多一点, 近似于一篇好的短篇小说, 远少于长篇小说和戏剧。 总而言之, 诗是“以小博大” 的写作训练。 一个有自我要求的写作者, 即便出于这个理由, 也应该写一写诗。
写诗, 还因为自己写得好, 并且有希望写得更好; 还因为它是一种难得的、 以有限抵达无限的途径; 还因为它的快乐来自于在边缘……这样的理由, 我还能举出一百个。 但数量是无足轻重的。
在这里, 我只想最后强调一个理由: 写诗, 是因为假如有一天不写了, 也不会怎么样; 它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因为说到底, 写诗, 纯粹是为了自我——不为生活, 也不为别人——它只是满足了我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最高层次的需求。
有时, 我忧虑自己过于“自我” 了, 总是逆着人群的潮流走, 追寻人迹更罕至的那条路。 我不太关心这个国家每天正在发生的大事和小事, 不忧心苍生社稷百姓疾苦何不食肉糜, 而是沉浸在自己窄小又宽阔的文艺天地中, 直至冷冰冰的现实猝不及防地降临, 意识到时已恍如隔世。
我是一个把写作看得高于生活的人, 若我追求健康长寿, 只是为了更好地服侍写作, 而非苟延残喘。
犹如马拉美所讲:
“一本书, 一本预先思考、 结构严谨的书……在根本上, 每一个作家, 甚至天才, 不知不觉地为之劳作的, 只有一本书。 对大地的俄耳普斯式阐释, 是诗人的唯一使命。”
生活之甜当然也很美, 但在不朽和伟大面前, 它显得是那么地无足轻重, 就像世界网球冠军和一小杯甜食。 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甚至, 都不可得, 你会怎么选? ——我也没有标准答案,我只是去尝试。
我只能说, 放眼望去, 除了写作本身, 继续写下去, 我别无所求。
仿佛萧红《呼兰河传》 中所写:
“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 就开一个黄花, 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 若都不愿意, 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 一朵花也不开, 也没有人问它。 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 它若愿意长上天去, 也没有人管。”
这是一种决绝的、 坚定的自我信念, 也是我理想中的写作状态: 想写什么, 就写什么; 想怎么写, 就怎么写; 绝不碍着谁,也绝不被谁妨碍; 从心所欲, 自由自在。
所谓的文学, 说到底, 只是一个“个人” 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