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记

2019-11-15 05:21刘向阳
海燕 2019年2期
关键词:石家庄

□刘向阳

今年,是改革开放第四十个年头了。这四十年,我基本都是在石家庄度过的,见证了石家庄的“女大十八变”。我1979年底初到石家庄时,石家庄市区人口只有30多万,现在已经500多万,城区的面积也扩大了不知多少倍。当时我家住在省歌舞剧院东墙外,现在的省图书馆和科技大厦所在地,还是一片菜地。从剧院门口沿裕华路东行二里,是方北村,沿富强大街南行二里,是槐底村,都是郊区,现在这些地方已经是石家庄市中心区域。那时的裕华路只有两车道,但并不拥堵,人们可以悠闲地往来,路两边宽阔的绿化带里梧桐、雪松都很高大,夏天特别幽静,现在路面变成八车道了,但是一遇红灯,几十秒的时间路面就变成了停车场。那时在裕华路上常见给菜店送菜的马车哒哒奔跑,现在石家庄已经进入地铁时代。当时,市内的楼房大多为三四层高,现在,三四十层的楼房已如大兴安岭的森林,直插云天。那时市区内只有几条排水沟横七竖八,雨污混排,藏污纳垢,滋生蚊蝇,现在雨污分流,原来的排水沟变成了民心河水系,夏天排放雨水,其他季节灌满清水,水面波光潋滟,鱼儿戏耍,岸边百花争艳,杨柳依依,是市民休闲的理想之地。

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是石家庄历史上发展变化最快的一个时期。我身居其中,目睹了它的发展变化,也享受到了它的发展成果。当年父母带着我与弟弟、妹妹迁居石家庄,就是为了生活过得更好一些,而那时我们能想象到的美好,仅只是吃细米,穿细布,住暖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已。没想过每天食有肉,行有车。暖气有所耳闻,空调压根就没有听说过。现在每天过的日子,早已超出了那时的想象。

每思想生活的变化,就不由地想起我迁往石家庄时那几天的经历。

我能够在改革开放之初就进了城,吃上商品粮,是沾了父亲的光。

当时父亲刘章是省歌舞剧院的创作员。1979年6月初的一天,时任副省长王克东去看望他,发现他特别瘦,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王省长因为经常挨饿,营养不良。那时的省歌舞剧院,有一批整齐的艺术家,歌唱、舞蹈和器乐都有叫得响的,他们的演出很受观众欢迎,所以外出演出机会不少。剧院食堂供餐随着有没有演出经常调整。演员不出外演出时,食堂就供应三餐,演员出外演出或星期天,食堂就供应两餐。父亲虽然也每顿吃食堂,但搞创作,不外出,工作节奏和演员不在一个点上,食堂哪日三餐哪日两餐他往往搞不准,所以常常挨饿。王省长叮嘱父亲:“你给我写封信,我在常委会上呼吁一下,看是否能给你解决一下家属户口,好有人照顾你的生活。”父亲照办了。在6月8日的省委常委会上,王省长拿出了父亲的信。省委文教书记尹哲、宣传部部长徐纯性当即在信上批示同意解决。尹哲书记批示石家庄市公安局具体落实办理。

省委常委会上领导签字之后,父亲以为很快就能办妥了,写信把好消息告诉了我母亲,我们也都知道了,很高兴。但不知是市公安局没有前例可循,还是其他原因,迟迟没有结果。左盼右盼没有消息,我们以为无望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后来有明白人指点父亲,这事应该找省公安厅三处。父亲找到那里,一位姓安的同志接待了他。果然,省委一个常委批示就可以办,三个常委签字就更没有问题了。老安还埋怨父亲把时间耽搁了,为何不早点来找他。找对了人,父亲只用一天就办完了手续。这时已到了12月初。父亲把喜讯及时写信告诉了母亲,于是母亲拆瓜架,卖干柴,做搬家准备。我当时在离家四十里之外的穆仗子中学念书,住校,并不知情。

大概是1979年12月22日或23日,我正在上课,父亲到了我的学校,让我办理休学手续,跟他一起回家。这时我才知道我们要迁往石家庄了。

我与父亲相伴走到安子岭村时,到公社粮站一看,母亲交到粮站的玉米,因潮湿,达不到收储标准,正摊晾在水泥地上。那时,还是集体化时代,社员每天早出晚归但就是不出效率,每年秋收都拖得时间很长,有时下雪了棒子还在地里,没有收回家。棒子收到生产队的场上,先要装入茓子里风干一阵子,然后才脱粒,部分交征购粮,其余的分给农户。我家交来的那点玉米,是生产队专门提前脱粒送来的。粮站不能收储入仓,我们就办理不了粮食转移手续,到城里就无米下锅了。父亲安排我留在粮站负责晾晒粮食,自己先回了家。我每天早晨把粮食摊开,每隔半个小时用木铲翻腾一遍,晚上再把粮食聚集起来,用苫布盖好。还好,我二大伯家在这个村,晚上,我就吃住在了二大伯家里。

二大伯是招亲来到这个村的,与二大娘属于再婚家庭。虽然平时走动不多,当我找上家门之后,二大伯一家对我都极热情。那时,庄户人家平时的饭食就是棒子碴粥,偶尔吃顿棒子面饽饽。二大伯家是普通百姓,也没有特殊之处。我到来之后,二大娘想法给我改善伙食,岔换着做一顿热面汤。二大娘做的热面汤,多一半是挂面,少部分是粉条,我之前没有吃过。我原来只知道粉条是做菜的。针对我的疑问,二大娘解释说,买挂面需要钱还需要粮票,粉条有钱就能买到,所以做面汤放一些粉条。粉条虽然可以买到,但又不能放的太多,因为粉条吃油,油少发涩,而油又比钱和粮票还珍贵。二大娘的办法让我明白,她做的面汤,是精算之后的最佳方案。后来,我吃到几种单纯以粉条做成的主食,如酸辣粉之类,这类食物,果然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油水大。

父亲从石家庄回家途经县城时,拜访了他的初中恩师李权午,这时李老师已经是县一中的校长了。李老师听说父亲把家属户口问题解决了,很是高兴,慷慨应承出车为父亲搬家。12月27日中午,粮站主任赵德春姑父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父亲已与他通过电话,明天我们就要启程了,下午晒完粮食之后,就赶紧回家。晒粮食是我承担的一项重大任务,没有晒干我怎么向父母交代,于是怯怯地问了一句:“粮食没有晒干入不了库怎么办?”他微笑着对我说,他安排人接着晾晒几天就行了。傍晚我把粮食苫盖好,与二大伯家人告别之后,就急着往家赶。当时,夕阳已经西下,近20里山路,我一个人走的很寂寞,和以往来来回回走过的无数趟都不同。我明明是在回家的路上,却又觉得漫无目的。我在路上憧憬着未来的生活,但又想象不出未来的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奔赴一个陌生之地,即使这个地方是自己向往的,心情也是忐忑。走到厂沟村吴学林大哥家门前时,看到车门上印着“兴隆县一中”的汽车停在那里,车已经装好了,用苫布盖着。我走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比平时多了几位乡邻,出出进进,但屋里的家具用具都没了,空空的。猪圈里的猪没了,院子里的鸡没了,院子外面的瓜架没了,柴火垛也没了,这些家业都是我们好不容易积攒的。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感到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向父母交代了晒粮的事情,余下就不知说些什么了。我的心情有点复杂,缺少应有的喜悦和兴奋。母亲抽空告诉我,福彦哥、水灵他们曾来找过我,与我告别,我不在,他们每人送给我一个日记本。日记本连同东屋装了十几块零钱的小木匣子,她都给我装上车了。那十几元钱,都是由壹分贰分伍分的钢镚积攒的,现在,这些面值的硬币已经基本退出了货币流通,变得可有可无了。搬家时属于我个人的东西,除了这些,就是一个书包和几个书本了。

搬到石家庄后母亲才有时间告诉我,在我们搬离故乡的前几天,家里比我回去那天见到的要热闹的多,可谓人来人往。父亲回到家后,把猪杀了,宴请乡亲。本家的叔叔大伯们来了,“文革”时期起劲想打倒父亲的人也到了。胡景才在饮酒期间问父亲:“他老叔,你挨整用不用平反?”父亲回答说:“你也没打到我,算了吧。”相视一笑泯恩仇。有来告别的,有来帮忙的,有来要东西的。有些乡亲认为,我们家搬到城里,就过上神仙一样的生活了,已经有人把什么都给准备好了,所以家里原有的物品理应分给他们才是。那时,偏远农村对城市生活的了解太有限了。好在母亲是到过城市的人,也还理性,没有自欺进城之后的日子可以餐风饮露,她把城里用不着的木柜、农具、大镜子、筐筐篓蒌等都送人了,而把城里生活依然用得着炊具、衣物、杂粮、两个书橱、一个写字台,父亲的书籍和父母结婚时唯一的家具——一个柳条箱,都装上了车。另外装了些木料,准备到石家庄打家具。她思谋着到了石家庄也需腌酸菜,而城市里找压菜石一定不方便,装车时随手在河滩上捡了一块鹅卵石塞进了车厢,到了石家庄果然年年用上。

12月28日一早,搬迁启程了。我们上庄大队的是一条十里长的山沟,一条溪水蜿蜒其间。临水左右而居共有六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是一个生产队。从沟口往里排序,分别是赵大地、草木庵、河西、花宝石、厂沟、西沟。我家西沟在整条沟的尽头,是最里的一个小村。汽车启动了,有几十名乡亲们跟在车后送行,每经过一个村子就增加一批,越聚越多,车子驶到赵大地时,后面已跟随了100多人。车子缓缓而行,乡亲们跟随其后,纷纷与父母话别,许多人洒下了泪水。车子即将驶出本大队属地时,它似乎也产生了什么感应,陷在冰窟中不走了。司机踩了几次油门,轮子空转。乡亲们尽管不舍得我们走,但又知道不能耽误了赶路,于是,几十名乡亲不怕冰寒刺骨,下水推车。随着刘德大伯一声呐喊,山鸣谷应,几吨重的车子被抬出了冰窟。我们站在汽车旁挥别乡亲,然后坐上汽车,在不停地回望中,渐渐驶离了故乡。

当天上午,我们仅仅行了40里路程。中午在半壁山镇做短暂停留,一方面要在这里的中心粮站更换粮食转接手续,另一方面再与姥姥姥爷见上一面。在姥姥家匆匆吃过午饭,就上路了。车子很快驶到了兴隆县与遵化县的交界——罗文峪。罗文峪,又称罗文峪口,在古代就是关隘,是通联关内外的一处重要关口。关口两侧的山脊上是雄伟的长城,据《四镇三关志》记载,建于明洪武年间,距今已有600多年。这里是打过大仗的地方。1933年3月,侵华日军在喜峰口战役中遭到二十九军将士的顽强反击,惨败而归后,转变进攻方向扑向了这里,在飞机大炮坦克的配合下发起了猛攻,防卫在此的二十九军134师将士在师长刘汝明的指挥下,奋战三天,累计杀敌3000多人,完全击溃了进犯之敌,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在长城脚下,父亲让李师傅把车停下,他走下车来,扶车北望,泪水盈眶,口占绝句一首:“喜庆乔迁又自伤,辞亲路似九回肠。罗文峪口停车望,从此兴隆是故乡。”这首诗,完全是情之所至,是内心炽热的岩浆难以阻挡,自己喷涌出来的,父亲没有任何准备,我站在他的身旁目睹了一切。当时,父亲吟咏完之后,因为还要赶路,很快就上车开拔了,没有笔录。可是父亲吟出之后便牢记在心,始终忘不了,待誊写出来发表后,不想打动了很多人,成了父亲有影响的一篇作品。诗缘情,这是一个例证。后来,向东大哥建议父亲把尾句改了两个字,“从此家乡是故乡”,进一步丰富了这篇作品的内蕴和感染力,影响也越来越大。2007年,遵化一位雅士请诗人刘征、书法家陈茂才手书之后,出资刻石在父亲吟诗之地修建了诗碑。现在,这里已经成为一个旅游景点。

车子经遵化、蓟县、三河,晚上赶到了通县。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情激动、兴奋,一路上睁大眼睛看着景物变换。虽然是冬天,自然景物色彩单一,但是车行景换,房屋建筑的差异,人员相貌和穿着的不同,还是让我感受到了世界的丰富多彩。过去几十年了,当年虽只是匆匆一瞥,途径的一些地名地貌,我还依稀记得。去年我按那条路线反方向又走了一趟,虽然大多地方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还是有故地重游和老友相见的感觉,掩饰不住的阵阵激动。

投宿到一家旅店之后,在前台登记房间。服务员是一位30多岁的女子,眉眼靓丽,胖瘦适中,烫了一头大波浪卷发,看着好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烫发的女人,以前只在新闻纪录片中见到过。影像中的卷发人似乎都是老外,原以为她们天生就长得那样,这才知道,原来卷发也可以加工,是打扮。这女子不但人俏发美,还心地善良。开房时,父亲不知如何掂对,她了解人员状况后,为了帮我们省钱,主动给父亲出主意开两间房,李师傅和押车的张老师住一间,我们一家人住一间。我们一家人住的房间床不够,她免费给加了一张折叠床,按房间收费,不安床收费。搬迁途中的那一夜,我就睡在了那张折叠床上。

李校长派车给我家搬家,考虑到路途遥远,有个照应才好,派了张老师跟车与李师傅作伴。张老师曾经被打成右派,当时刚刚摘帽不久,久未联系的同学好友,当时都盼望能见上一面,以解惦念之苦。张老师发现了这次出差是他与部分友人见面的机会。从常规路径考虑,从我家到石家庄,最佳的行车路线应该不走通县,也不走第二天经过的固安县,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有他想念的兄弟,所以汽车稍微绕了一下。

安顿好住宿,然后到饭店吃饭。父亲为了答谢李师傅一路辛苦,点了一只烧鸡。那是我此生第一次吃烧鸡,此前只吃过炖鸡。许是连续几天休息不好,心绪不宁,又颠簸了一天,那只烧鸡的滋味,我觉得难吃透了。

当天吃完晚饭,父亲想让我们开阔开阔眼界,曾张罗着领我们母子几人到北京城里去看看。到公交车站一打听,去还赶趟,夜间从北京回返,末班车就该停运了,只好作罢。错过了这一晚的机会,等我见到北京城是什么样,是在四年之后的暑期,送来我家串门的老姨回家。那时,从石家庄坐火车到我的故乡兴隆,还需要在北京签字倒车。那次我们没有签到当天的车票,只好在北京住了一宿。而妹妹第一次走进北京城,已是十一年之后,她结婚时与妹夫到北京旅游。

固安,当时是我完全陌生的名字,而那一次短暂相见,就让我牢牢地记住了它。我们是中午之前赶到固安的,张老师去拜访他的朋友,我们与李师傅选在县城边的一个饭店吃午饭。那顿饭,父亲点了一盘水煮花生,那是我此生第一次吃到它。我的老家不产花生,此前我吃到过的姥爷送的炒花生和父亲买的花生豆,还偷吃过母亲为小猪仔购买的花生饼(那是榨花生油产生的渣滓,里面常常含有大量的沙子,据说这是榨油者防范有人偷吃,故意掺入的)。吃水煮花生,是我十五岁生命中的第一次体验。

在固安,我除了记住了水煮花生,让我难忘的还有当地的厕所。那天午饭过后,我们向服务员打听厕所的方位,顺着她们的指向,我们走到那里,霎时呆住了,用还是不用,犹豫了半天。最恰当的介绍就是:简陋。它建在路边,只是用秫秸扎了个方形围挡,而且高度略超一米。男士站着方便,仅能遮住臀部以下,女士蹲下方便,还会露出半个脑袋。

那时的固安,由于资源缺乏,相对来说是一个贫困地区。谁能想到,几十年后,凭着区位优势,它就能迅速发达。现在的固安,端坐在京津之间,可以说左右逢源,早已成了香饽饽。近几年我途经此地,已完全找不到原来的印记。那天我们从贵地出发,费尽周折才拐上107国道,现在当地高速公路已经成网,四通八达。

由于很容易理解的原因,张老师与朋友见面聊得时间稍长了些。而当天我们必须赶到石家庄,所以,从固安启程之后,李师傅就加大油门,一路狂奔。因为路线不熟,再加上那时道路也不发达,更没有现在普遍使用的导航,所以我们走了一段弯路。我记得在徐水附近,我们才拐上107国道。

此前通过学习地理知道中国有三大平原,即东北平原、华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记是记住了,奈何我在山沟里长大,其实想象不出平原是什么样。这次从固安出发之后,特别是走上107国道,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平原的概念,平畴千里,一望无际,坐收庄稼比山区容易多了。我似乎对地理课本中一个重要词汇也有了认识:幅员辽阔。路两边是整齐高大的白杨,虽然与茅盾先生描述的白杨略有不同,不是“一丈以内绝无旁枝”,但都高大雄伟,整齐地排列在公路两侧,“也像加过人工似的”。这样的白杨,非潜心静气地长上几十年,难成这般气象。那时,路边的建筑还少,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远,那两排白杨是平原大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现在,路边的位置彰显出了商业价值,成了争相抢占的宝地。路边的建筑多了,高大的白杨树少了,当年的风景已不复存在。那时,汽车穿行到空旷无人地带,能够感受到自然的美好。现在,路两边空旷地带少了,汽车似乎总也走不出生活的热闹。

给我家搬家的是东风140加长汽车,驾驶室内是双排座,但是还是坐不下李师傅、张老师、我的父亲母亲、妹妹弟弟和我共七口人。第一天,是母亲和妹妹坐在车顶。第二天,我换下了她们俩,独自坐在上面。虽然是严冬,穿上棉大衣,钻入苫布里面,也还能忍受。但是从固安出发后,外面新鲜的景致,让我非常新奇兴奋,早已忘记了寒冷,始终把头露在了苫布外面。我睁大眼睛使劲看着所能看到的一切。我最舍不得错过的是火车。107国道与京广铁路始终相伴而行,若即若离,火车不一会儿就驶过一辆,有的向南,有的往北。有的是货车,有的是客车。每驶来一辆,我都从头看到尾,数着火车的节数,百看不厌。在这之前,我还没有见过火车。

在一路的风景中,唯一让我有些失望的,是平原农家的房子。它们都平趴在大地上,提不起精神。不像老家有脊背的坡面房有气质,形象爽朗。平原的房子一滩一片,老家山区的房子随坡就坎,错落有致。

从徐水到石家庄的路途中,我见到的另一个难忘的景象,是守在路边卖货的农民。每隔一段路程,就能见到三五成群的一拨。他们或坐或蹲在高高的白杨树下,身旁放着自行车或推车,装货的大筐,面前摆放着出售的物品。我观察品种并不多,有苹果、梨、红薯、花生,还有红心美萝卜,而且每个人面前的货物都品种单一,一看便知是自家出产。农人出售时大多处于守株待兔的状态。偶尔有人站起来向过往车辆招手示意,大多只是目视等待。卖货的男人多女人少。女人围着花色围巾,男人有的戴着帽子,有的裹着蓝白条毛巾。后一种打扮,以前只在电影或新闻纪录片里见到过,觉得有点怪异。这次见到了现实版,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虽然说每个地区的吃穿风俗,都有历史的沿革,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区域特点、物产条件有关,是适应生存的选择,但也受社会发展的影响和限制。现在,冀中平原一带,头裹毛巾的男子已经越来越少了。行车途中,我们曾停下来买了一些苹果和梨,很甜很脆,只是太凉了,冰的牙根疼。现在想来,当年那些大冷天蹲在路边卖农货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发展,卖货可以不出门,坐在家里通过电脑就可以交易。

冬天昼短夜长,我们在新乐地界,天就全黑了。那时,路边的标号标志还不齐全,我们只好边走边打听。指路牌,对夜间行车者来说,太重要了,它就是眼睛和向导。现在的路牌,普遍敷了反光膜,车灯一照,形成回归性定向反射,看得特别清楚。科技小成果,社会大进步。可惜那时还没有。

过了新乐之后,父亲就开始说,应该快到了,却总是迟迟不到。车过了正定火车站,过了柳辛庄,过了运河桥,前面的路灯忽然变得明亮了许多。李师傅说,快到了,如果不是大城市,路灯没有这么亮。在建设大街和胜利大街的三岔口,就是现在运河桥汽车站那一带,父亲还是辨不清该往哪儿走,经停车打听,才知道应走建设大街。过了和平路口,见到公园和电建宿舍,父亲才渐渐辨清了方位。到了解放路路口,父亲看到了他熟悉的邮电局和对面的解放路商场,终于自信能够当一位称职的向导了。父亲对李师傅说,除了他自己的单位,石家庄他最熟悉的地方就是邮局了,有时来寄信寄稿或支取稿费。那晚说这些时他又哪能想到,30年之后,人们几乎不再写信,投寄稿件也不再通过邮局,直接发电子邮件了。父亲的路盲表现,除了他不爱出门,不爱逛街,对石家庄市的街道和市貌不熟悉之外,另一个原因,那时太缺少显眼的地标型建筑。

从1979年12月29日晚开始,我成了一名石家庄市民。

从老家到石家庄,我们起早贪黑走了整整两天。现在,随着高速公路的迅猛发展,从石家庄返回故乡,我们仅需6个小时就够了。半壁山镇我姥姥家的村边,就是承唐高速的一个出口。从半壁山到我的故乡上庄村,公路也大都铺了沥青,平坦宽阔了许多,开车仅需半个小时。现在,我的故乡上庄已经成为名声在外的秀美宜居之地。

一晃我已进城38年了,经历了社会的快速发展,无奈我也说老就老了。从一名懵懂的中学生,变成了一个满头华发的老男人。查看与我们同车进城的那些物品,许多都已无影无踪,炊具、衣物、杂粮和那个柳条筐莫不如此,就连用那些木料打制的床和沙发,也早已被淘汰。现在还依然陪伴着我们的,已经屈指可数,父亲的书还在,方凳还在,爷爷用松木砍造的三条腿木凳还在,母亲从河滩随手装进车厢的那块石头还在。变化最小的就是这块鹅卵石,依然保持着从故乡迁来时的模样。母亲到石家庄后已经搬了四次家,搬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它在家里地位稳固,具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虽然每年大部分时间在屋角赋闲,一入冬,准要把它请出场,压酸菜。只有它主持稳控着,那缸酸菜才会服帖沉静,随着母亲的心思发酵,腌制出正宗的味道。否则,就容易腐败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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