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秀华
火车突然停了下来,在一个陌生的小站。很小的一个站台,几个修路的老年人把铁锹插进土里,对着车上的人笑着、猜测着。这样的猜测给了这些常年在深山生活的人一些趣味,从他们瘦削的、皱纹密布的脸上,一缕缕笑飘了出去,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让人觉得恍惚。
小站外面就是陡峭的山沟,如果谁在路边一个恍惚掉下去,准没命。我们眼里的风景,哪一处不隐藏着危险?想想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看起来四平八稳的日子,不知道哪天就一声惊雷。
从车窗向外远望,就看见对面山上一处小小的、昏黄的灯火,小心翼翼又满怀信心地嵌在半山上。但是如果从这个地方走过去,又不知道需要多久,要经历怎样的困难——实际距离远远超出我们以为的距离。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挂在天上的一片星星。它们出现得很突兀,仿佛一下子从天空里蹦出来挂在那里的,那么大,那么亮。它们的光把黑漆漆的天空映蓝了,黑里的蓝,黑上面的蓝。
我的心猛地颤抖起来,像被没有预计的爱情突然封住了嘴巴。在我们横店村,也是可以看见星星的,在我家阳台上就能看见它们,但是我已经许久没有在阳台上看星星了。
一个个夜晚,我耽搁于手机里的花边新闻,耽搁于对文字的自我围困,也耽搁于对一些不可得的感情的纠缠……已经很久没有看星星了。
但是此刻,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在这与家乡阻隔了千山万水的火车上,我欣喜地看到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我几乎感觉到星光的流动,它们互相交汇又默默无言。
我在这些不知道名字的星星的映照下,几乎屏住了呼吸——我的一次呼吸就像一次破坏,如果这个时候我说一句话,那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幸亏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这一刻,我是寂静的,身边的人变得无关紧要:我不在乎他们怎样看我,也不在意我脸上的表情是不是让他们觉得奇怪——这些,仿佛成了一个生命体系中最可以忽视的东西,但是我曾经那么在意。
我不祈求同类,也不希望被理解,可我竟然还是那么在意过,这实在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这星空,这大山,把一列火车丢在这里,如此随意。
火车上,即使戴着光环的人,也同样被遮蔽在大自然的雄伟里。想想,不出几十年,这些人,包括我,将无一例外地化为尘土,但是大山还在,从大山上看到的星空还在。想到这里,我感到喜悦,一种永恒的感觉模模糊糊地爬遍全身。
而我,我受过的委屈,我正在承受的虚无,也化为一粒尘土。我们向往荣誉、名利、爱情,这些都是枷锁,是我们自愿戴上的枷锁,也是我们和生活交换一点温暖的条件,是我们在必然的失去之前的游戏。
火车停的时间不长,但是望星空已经足够了。能看到这样的星空,真好。当然,星空一直在那里,是我们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们在一次次的跋涉里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后来也忘记了自己的来处,但是去向和来处都还在,它们不会消失,只差一个转身就能看见。想到这里,温暖渐渐覆盖了内心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