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明
天落水,本质上就是雨水,它们通过瓦屋的瓦垄流入屋檐下的大水缸,被储存下来,通过沉淀滤清,寒温暑凉,清冽甘爽,可以直接饮用。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它如同山珍海味之美。
江南多雨水,很多地方的老宅第,无论徽派建筑还是苏州园林式宅院,甚至在很多乡村的黑瓦青砖平房廊檐下,都会放置一个盛满水的大缸,有些大缸上面加了一个斗笠状的盖,它们就是盛放天落水、供着一家老小饮用做饭所需的水源。
在我老家,大户人家一般用七石缸盛放天落水。它是能放置七石大米(约420公斤)的缸,确实也够大。有没有盛放天落水,缸大缸小,一定程度体现这户人家的身价。因为,首先得有瓦房,还要有七石缸。
七石缸和天落水,围绕着我整个童年。一群孩子在大宅院充满阴森感的前院后院玩耍,口干了,就会在就近的一口七石缸里偷舀一大勺天落水,仰头咕噜咕噜喝个饱,用袖子一抹嘴,又撒野开了,仿佛这水就是能量,让人平生无穷的力气。
待到父亲从邻村用拖车带回来一个大水缸,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事了。尽管那口缸是侧面有一条长长“搭链”的修补过的二手货,但它是足以让我能挺起腰杆的“大家当”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一只上海牌手表和一口七石缸之间作了艰难选择。作为一个“教书匠”,父亲是多么需要手表啊!家里好不容易积攒了12元钱,但父亲还是选择了对全家更为重要的水缸。
父亲母亲为接纳七石缸忙碌了一个周末。父亲架着竹梯爬上屋面,用扫把一行一行地把瓦垄里常年积累的鸟粪、灰尘和杂屑扫除干净;去竹园里砍了根老竹竿,一剖为二,刮掉节内分隔,用铁丝把半爿竹竿固定在屋檐下。母亲则把七石缸里里外外洗个干净,移至屋檐下,用一些碎砖和泥土把缸固定停当,等待雨来。
几天后,一场雷阵雨如约而至,十几个瓦垄的水流入竹竿,经竹竿哗哗哗地导入七石缸。记不清我多少次去屋檐下,趴在缸口看接了多少水,兴奋劲和幸福感不亚于过大年。
在老家,接取天落水是有些讲究的:秋风送爽,下的秋雨干净清冽,是精品;春雨绵柔甘滑,略逊;夏雨充沛但灰尘重,需过滤后饮用,为下品;梅雨时节,江南易霉变,一般不取水而存。父亲是高中老师,读过大学,他知道这天落水看似干净,喝着甜爽,其实会有大量细菌滋生,于是买来明矾,撒在七石缸里杀菌。一时间,左邻右舍纷纷效仿。
我特别难忘喝母亲用天落水和新米熬制的粥。它稠粘绵密,清香微甘。母亲熬粥习惯了细工慢活,一膛软柴的不温不火,恰好熬成一碗粥的不薄不稠、入口即化。我有时在想,所谓乡愁,不过是怀念母亲起着大早、用门外七石缸里的天落水熬制的一碗新米粥了。
父亲生前喜欢喝茶,尤喜龙井。即使后来有了自来水,打了个灶边井,但是他如果有得好茶,一定烧一壶天落水冲泡,捧一本他喜欢的线装书,有滋有味地喝着。那感觉,好像他喝出了所有人生的况味。这个形象,至今都清晰于我对他的怀念里。
而今,游历古镇古村落,一定会在屋檐下看到七石缸。只是很多人家在里面种花养荷,并不赋予它最初的功能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