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的诗

2019-11-15 02:18张作梗
海燕 2019年1期
关键词:水桶木板浮力

□张作梗

1990:村里通上自来水

倒扣的水缸被移走。

一圈湿印,使一切过往的日子归零。

水桶,像一个突然多出来的人,

拖着水桶般的腰身,

不知道站在哪儿为好。

——生活,有了更年轻、便捷的仆人。

水管,可不是水的索引。

它游动在地下,又在每一个水龙头那儿

撕开一个缺口。——

“这水,有一股漂白粉味儿。”

“唔,到处都是按钮,阀门和开关。”

我的老母亲嘀咕着,依然将衣物、菜蔬

提拎到门前的大水塘去漂洗。

水声清泠,埠石上拂动的青苔,

像是水长出的绿胡子。

隔夜,我的父亲把水缸移走。

那空出来的地方,新鲜如伤疤。

可为什么每日早晨醒来,

我依然听到水桶磕碰缸沿的声音,那么

清脆,像是死去多年的父亲,

仍然在为我们担水,送来一日

清凉的福音?——

扬州十年

我体内还有未用完的河山,

在荒草萋萋的雾霾中,还有垦殖和

播种的欲望。独自一人,我还在山坳搭云

梯,

想攀上我那积雪的头顶。

唉扬州十年,

我浪费了多少奢靡和美景啊,

徒留下身体这条日暮途穷的歧路。

——这卑贱而无名的一生,还有谁可依恋,

除了无常和

流徙;还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痛快地花掉我

余生以及依稀残存的

对这世界的爱?

不,我体内还有尚未用完的河山,

还有举目无亲的忧伤供我消夏、避寒,这就

对抗凋零和枯萎的资本。

我依然在桨声灯影里“骑鹤下扬州”,

依然用老迈的诗句遍植杨柳——在我那

落寞而冷僻的关山一角。

我依然来而无往,切除掉盲肠一样的

归乡路,在这儿挣扎、困惑、抗争,死有余

辜。

——我依然崇奉着美,

将内心残剩的一小爿山河,

打理得花团锦簇。

确定

愈往事物的边沿走,愈接近神迹。

中心常常是天使缺席的地方。

无限地迁延;宴会终于开始——而那

提前抵达的使者,已策马而去。

早一秒,火车仍趴在铁轨上;

惟有目盲的先知,能看见“无常”

和“必然”的毫厘之差。

浮力

我乐于从两个方面探寻浮力的来源,

一个是木板的正面,

一个是反面。

我又陷入到周期性“惊恐”的歧途中。

因为当我按下木板的时候,

它从水里突然翻过来,

打着了我的脸。

我研究浮力的脾性。为什么带水的

木板有如活人,会溺沉水底,

而同样一块木板,烘干了却像尸体,

漂浮水上?

我沉思生命是一块木板的正面,

永远朝向水下,而死亡是它的反面,

因为复活了体内的浮力,

变得比水还轻。

我察看这块木板。看见木纹、裂缝、

节疤以及旋转的年轮,

其正面和反面毫无二致。

当它落水,是什么让它选择了

这一面朝上而非另外一面;

“偶然的骰子一掷”,大于浮力吗?

我尝试用一根钉子将正面和反面

拴在一起。我尝试用钉子

扎破浮力。

哑巴

一个用口腔腌渍语言的人

他是如此守口如瓶

从不说出让我们听懂的话

一个简约主义者。与人交流

他选择用“啊”

但这不是抒情,也不是冷抒情

他喜欢手势,喜欢

原汁原味的肢体语言

有一刻,他就住在我们附近

因为陌生

我只看到他的外表

我把他混同于常人

——几乎以为他不是一个哑巴。

他走了,我才记起他:

他钟点工一样匆忙的沉默

他赶路者一样模糊的背影——

但我已永远失去和他探讨

失语的机会:一个一生穷于

表达的人,一定深畏语言的艺术。

雪的名片

——雪。

遗忘即吞服。

即用一杆秤,称出它的融化。

我们在门枢里拨出它旋转的

朝九晚五的脸庞。

我们趋之若鹜,

在心的对街,

安上一扇背影。

面对质疑,我们终于承认我们是土著人。

我们从冰中刨出甲流、八卦和手足口病。

那些肇始于天空的常识被袭击,

一个个塑封的陷阱,

像罪,降临我们头顶。

我们允诺:种子从铁环中滚出,

情人在马背上被撕破髋骨。

一个死去的人在写信……写信。

他的签名泥泞不堪。

他警告我们:掘挖出我们身体墓穴中的女

尸,

在某个零下几度的结论上,

搜集融化的证据,

以备不测。

时光试纸

把手抄进一个词里——二十多年后,如果

这个词仍叫鸟窝,

我们是否还能从浸满晨光的雀巢里,

掏出鸟鸣、羽毛或蛋壳?

把脚浸泡在一个词里——三十多年后,如果

这个词仍叫流水,

我们是否还能掬起一捧蝌蚪般的乌云,

看见里面沉睡的闪电、暴雨和雷霆?

试着,将我们被时光磨秃的的听觉探进一个

词里;

四十多年后,如果这个词仍叫爱情,

我们是否还能在比羽毛还轻的呼吸里,

听见血液奔走的沙石、心跳狂乱的秒针?

五十年了,记忆大面积沙化;

在一轮缓冲的落日中,我们仄身坐进一个词

里。

——如果这个词仍叫虚无,

我们是否能一瞬洞悉肉体的真相,

在不曾感知的死亡欢愉里,

看见万物那永恒的存在?——

患者

我爱上了病历

爱上了病历对身体的微词

“医院建在春天的肺上。取药房,

比我更像一个药罐子。”

我爱上了处方:它有一点点

法律的味道——

它的诊断像钨丝

点亮了疾病的灯泡。身体某侧的

阴影,遮蔽着心跳——

我爱上了肉体的走廊——它昏昏欲睡

而“二楼才是我的头颅,

那儿,有一座缺少偏旁的手术室。”

顺着点滴走下体温计冰凉的

台阶,我爱上了

青霉素小小的病室

——我疼痛地爱着。有时

我觉着病是某个器官耍玩的

小阴谋。它奔医院而来

不过是要人侍侯着

让身体,度一个白色的慵懒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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