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蓉
钱穆先生说四川多雾,所以川人浪漫而爱冥想。他说的是司马相如,但挡不住我要往自己身上带一带。没办法,我这种地域虚荣,总在某些时候喜欢冒个小尖。
因为自己是真的从雾里穿梭长大的——那时雾只是雾,还没有和霾一起成双入对。
去上学,在山路上,听到前面有人声,却看不见人。若前面的人等着的话,就同路结伴去,如果不等着,就这样遥着听声,一路对答着走到学校。
在现代通称,能见度低。若让秦观来形容,则叫“雾失楼台”。
那时最得我们欢心的是电视剧里随雾出场的那些大侠美女。每一个人物亮相,都是从浓雾里出来的,特别是精怪型的白素贞、小倩她们。
暑假的午后,我们披着毯子扮演古装人物出场,效果怎么也出不来,最后就归结到我们没有那出场时的大雾。然后就到了吵架时间,有的说雾是烧开水冒出的水汽,有的说是拿口袋装了雾到要用时就放出来。谁也说不服谁,气鼓鼓地散了,下次一扮,又开始争辩。
雾罩着,越往冬天里走,越是雾大,要等太阳完全破雾出来得到中午。有时太阳搏斗失败,直接就隐去了,阴沉一天,老觉得头上低低地盖个盖子,让人压抑。
柳宗元有“蜀犬吠日”,说四川盆地空气潮湿,天空多云。那里的狗不常见太阳,看到太阳后就觉得奇怪,拿它来比喻少见多怪。
在我看来,那狗叫多半是因为出太阳高兴的。
你看平素的雨多,好不容易不落雨了,雾又层层叠叠的,一下太阳的万丈光芒甩开,在晴天白日里的阳光下撒欢,可不美得又叫又跳。
雾是潮的,在雾里穿行,走得久了,发梢、眉间就有聚集的水汽,衣服上也裹了层凉。
小時候学“沾衣欲湿杏花雨”,就觉得“雨”会不会是雾,因为再细的雨一来,稍走上一走就沾湿了,只有薄雾,才做得到“欲湿”。不过人家不似我这般野外走太久,就桥东桥西的,也没多远,再者,“杏花雨”可比“杏花雾”灵透得多。
那时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迎接每一个潮乎乎的小孩,都心疼地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每次离开家,一早走时,十次有八次便是在雾里消失身影。坐的车在山间的云雾里上下攀爬移动,走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经过一条河又一条河。走出很远很远,回望却只是眼前能见的这一小片山巅树影。
离开时有雾送我,一次一次。
回归时有雾迎我,亦一次一次。
没有在傍晚前赶到家,却赶到夜雾起来,在混沌中前路如失,但心里深知,家在夜雾里的某处,并不遥远。
长大后,去见别处的名山大川,好多次,都是伴着雾行进。白云山、绵山……有时雾散了能远见云海,有时一直茫茫一片,见不到真章。
但雾中高看排第一的,却是小时候的夏天。一早跟在爷爷身后去屋后的山顶上捡星星石,太阳还没完全跳出来,山下云遮雾罩,看不太清,只有鸡鸣。远山更在雾的梦中,像仙境。一切等我去开启似的。
难怪钱穆先生说川人浪漫而爱冥想。
(小恍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