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无论生于何处长于何地,草原,是所有蒙古人最初的,也是最温暖的故乡。因为这里与羊皮摇篮有关,与奶香的脐带有关,与汩汩流淌的血脉有关。总之,一个蒙古人,即便到了天涯海角,也是魂系草原的,无论生死,一概如斯。
我生在蒙古高原东部扎鲁特山地草原一个半农半牧的偏僻村落,这里有田野也有牧场———田野幽深而苍阔,草地葱茏而宁谧。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走出校门,分别在杜尔伯特草原和西苏尼特草原工作和生活,一年四季,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牧区骑马游走,牧区的蒙古包,我几乎都住过。我熟悉它们的位置,熟悉山地、丘陵以及草间的小路,更熟悉牛粪烟特殊的香味。那的确是香味,一种很特别的气味。牛粪烟有香味?是的。若不信,你可以来体验一下。牛粪烟与狼烟的气味不同,与纯粹的草木烟味和煤烟味也不同,这是因为牛吃的草种类繁多,而且干净无毒,其中有不少是中草药;肮脏、有毒的草,它们一口不吃。它们饮用的水、吐纳的空气,也绝对是纯净无污染的。
每当我骑马奔向草原,心情就会舒朗起来,像是吞服了安神丸,连五脏六腑也都忘记了平日的疼痛与不适。视野里,装满了蓝天、白云、绿草以及蒙古包群,羊群星罗棋布地散开,点缀着无垠的绿草地。就像蒙古族老作家敖德斯尔在《撒满珍珠的草原》中描绘得那样,野花,都在安安静静地依时开放,除了冬天。它们既不张扬,也不炫耀,更不喧宾夺主。这时,会有一群群百灵鸟飞上蓝天,久久停翅在风波之上,俯瞰绿草地和它上面的各色小花,啁啁啾啾唱个不停。而我的坐骑也在此刻放缓了步子,走势像缓缓的流水,蹄声均匀且极具节奏感,我们称之为“走马”。往往是不见蒙古包其影,就先闻到了牛粪烟味的芬芳。淡淡的、绵绵的,随风而至。于是,家的感觉遽然升于心。马打起响鼻,双耳不断剪动,因为它先于我听到了犬吠。接着出现的是朦胧中的银色包房,猛一抬眼,包房与门前的勒勒车形成一个古老的蒙太奇般的画面,在水蒸气上升的作用下,似在半空中浮动。
前些日子,网上流传着关于牛粪烟的信息。一位日本科学家从蒙古草原带回一些牛粪进行分解研究,竟有了惊人的发现。之后他几度来到草原,请求牧民朋友再给他捡一些三年以上的陈旧牛粪,即当地牧民所称的“呼和阿日嘎拉”(灰青色牛粪)。这位科学家经过深入研究后证实,这种牛粪燃烧后产生的烟能够杀死三百多种微生物病菌。其实,蒙古人的祖先早就发现了牛粪烟的杀菌能力,用牛粪烟来熏染肉食以防变质,便是一例。蒙古牧民还有用“呼和阿日嘎拉”焚香的习俗,他们认为历经三年以上风霜雨雪的陈旧牛粪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具有很强的驱邪功能。如果有病倒的人或畜,要先用牛粪烟熏染,再捣碎一些髓骨煮在浓茶中,以其蒸气来熏染。病人的内外能量因此被激活,很快就能康复。据调查,蒙古牧民患过敏症的人数要远远少于日本,这与他们从小就被牛粪烟熏染有关。又据印度医学专家的研究,用蒙古草原的牛粪烟熏染,可以治疗肺结核,对这一发现,他们感到十分惊诧。然而并不是所有牛粪都有此功能,只有蒙古牧民用背篓捡回来的陈旧发灰青色的牛粪才可以。
2014年7月19日,“蒙古族游牧文化與生态文明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召开。当日,内蒙古大学教授、草原生态研究专家刘书润手拿一块牛粪砖,讲了一番“粪话”:“这是一块真正的、经过风吹雨淋日晒之后的草原牛粪砖,它确有芬芳的味道,为什么?因为草原上的牛吃的是纯天然牧草,其中汇集了几百种野草的香味。它被点燃之后,不仅可以取暖、煮茶、煮饭,还可以使人长精神。”民间传有“草原上的牲畜,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拉的是六味地黄丸”之说,这并非全是夸张。就阿鲁科尔沁草原而言,据专家调查,这里的牛能吃到紫花苜蓿、天蓝苜蓿、细齿草木樨、草木棒、辽西扁蓿豆、细叶扁蓿豆、山野豌豆、歪头菜、野大豆、野火球、胡枝子、兴安胡枝子、小叶锦鸡儿、无芒雀麦、多叶隐子草、野韭菜、水葱等百余种野草。人们在蒙古包里很少见昆虫爬进来,亦不觉有蛇蝎类悄然来访,现在想来,也一定与牛粪烟有关。
以上这些说法究竟有无科学根据,我不敢断言,但凭借自己的体验和观察,可能性是极大的,毕竟牛粪烟已经与蒙古人相伴了几千年。
腾格尔演唱的歌曲《蒙古人》的歌词源于蒙古国著名诗人纳楚道尔吉的诗歌摘句:“我生长于牛粪烟升腾的牧人家里,把辽阔的草原视为我的心爱的摇篮。”在这里,诗人将牛粪烟与摇篮紧密联结在一起,可见这芬芳的淡青色牛粪烟,与蒙古人的生存与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选自《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