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德者》出发浅谈纪德的现代性

2019-11-14 11:05王麒豫
青年文学家 2019年27期
关键词:纪德现代性

摘  要:《背德者》是纪德于1902年出版的作品,描绘了资本主义社会文明下道德的沉沦,通过主人公米歇尔的思想转变揭示了阶级文明与人存在的一定程度上的对立,也体现了作者本人思想中深刻的矛盾。作者在对主人公的批判之中不乏肯定,那是对在走向极端之前展现的人性复归的光辉、对个体和生命本能的崇尚,对自由与解放的热爱——可以说纪德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或正或反地体现了这一点;且纪德在精神层面不断探寻,对自己先前的思想不断否定,他不仅超越了时代,也不断超越自我。这都是纪德的现代性所在。

关键词:《背德者》;纪德;超越性;现代性

作者简介:王麒豫(1995.3-),女,汉族,四川筠连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7--02

一.《背德者》(l‘immoraliste)包含的现代性思想主题

《背德者》于1902年首次出版,是纪德(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摆脱象征主义影响后创作的第一部小说。以《背德者》为例看纪德及其作品的现代性的首要前提是纪德作为一位思想家和作家,在小说《背德者》中藉米歇尔之口道出的对个体、对人性的肯定,对自由、解放与生命本原的向往,可以代表纪德本人的观点。

纪德在创作时将自己的思想体现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每一时期的作品都反映出纪德特定时期的思想,定格了那一段生命的流彩,并由笔下的人物将其发展下去。这样只能经历一种人生的纪德便可以随笔下的主人公经历一次次不同的人生旅程,也正是因此他得以不断修正自己的人生道路,而不像他笔下的主人公们一样悲剧收尾。我国最早研究纪德的学者张若名就指出纪德文学创作中的自我书写倾向,而纪德本人对张若名的研究十分认可。关于《背德者》是否真的根植于自己的生活实际,纪德在访谈中承认它扎根很深。关于是否真诚地表达了自我,纪德在游记中曾提到,艺术家的真诚在于勇于向自我和他人揭示自身。纪德需要、敢于并且认为艺术家有义务将包括自我和自我的阴暗面在内的人的处境呈现出来,他将矛盾铺陈以警醒自己和世人而不作定论,由人发现问题、判断是非。

再来看纪德在《背德者》前言所说的话:“本书既不是起诉状,也不是辩护词,我避免下断语……如果几位明公只肯把这出悲剧视为一个怪现象的笔录,把主人公视为病人;如果他们未曾看出主人公身上具有某些恳切的思想与非常普遍的意义,那么不能怪这些思想或这出悲剧,而应当怪作者,我是说应当怪作者的笨拙,尽管作者在本书中投进了全部热情、全部泪水和全部心血。”[1]可以說纪德是怀着警世的目的亦代入真诚的情感,以批判的思维塑造米歇尔也审视着自己进行创作的。其中他承认对个体的肯定,对生命的歌颂,对自由的向往,这都闪烁着现代性的光辉。

《背德者》中玛丝琳像是以纪德的妻子即表姐玛德莱娜为原型塑造的人物,温良贤淑,热爱生活,起初健康而充满活力,代表着传统道德标准中的真善美。而米歇尔起先体弱多病,感知麻木,生活唯有书籍和上帝,正和在信仰压抑下几乎被剥夺本能自我的年轻纪德一样。蜜月旅行中病危的米歇尔在自然中静养,由妻子悉心照料而逐渐康复,如获新生,以崭新眼光地看待生命,以强烈的对自然的无限热爱之情拥抱生命,走上尽情享受生活的道路。玛斯琳却因照顾丈夫累病,随着小产及疾病的愈加严重,原本健康的体魄逐渐病弱,对生命的信念亦在对米歇尔消灭弱者学说的恐惧中消耗至尽,最终客死他乡。这样的情节安排使得守德者的消亡与背德者的强健对比突出,玛斯琳的死一定程度上反应出纪德思想对墨守传统道德的抛弃,而米歇尔的逐渐强健正表现出纪德逐步发掘、回归人类本性,反叛传统道德胜利的表现。纪德借米歇尔之口抒发了摒弃书籍学识,去除粉饰,复归自然天性的愿望:“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层,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遮在里面的真正的人。”[2]这段话直接借米歇尔表达了对自然的热爱,对人类天性的崇尚。“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正是真实的人、‘古老的人,《福音》弃绝的那个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书籍、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在我看来,由于涂层太厚,他已经更加繁复,难以发现,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要发现。从此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层。”[3]

至此作者并未向米歇尔投去严厉的目光,与其说米歇尔是违背道德的人,不如说他是背叛社会规范束缚的人。他心中潜伏的生命欲望被自然唤醒,濒临死亡的经历令他对自由释放的生命更加向往,但其认知的极端性也体现出来——他几乎将人类天性等同于文明的反面即野蛮了。米歇尔真正背弃道德之处在于他为自己享乐间接牺牲了妻子的生命,在妻子玛斯琳重病期间不断膨胀玩乐欲望,满足私欲,去气候不适的地方旅行……米歇尔违背的“德”其实有两层含义,一指社会阶级的伦理规范,一指作为人的良知。纪德肯定的是米歇尔对阶级文明束缚的反叛,反对的是米歇尔官能享受至上的极端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第一人称记叙,不附带任何议论的纪德以玛丝琳的悲剧揭示米歇尔的自私,以米歇尔自身的悲剧表达对其谴责。

在这部作品的思想倾向上纪德与歌颂自然状态下的人的卢梭一脉相承,指出了一定程度上阶级文明与人性的对立。启蒙运动以来,具有高度集权性的社会共同体——现代民族国家建立起来。然而在社会倡导自由、平等、理性的时候,集体意志依旧通过法理以前所未有的温和姿态悄然凌驾于个人自由意志之上,阶级社会的制度、规范成为了限制个体自由的公意伦理。理性不只是应对自然的工具,也逐渐成为人应对一切的手段;阶级文明规约了人,也取消了其自然形态,将与野蛮一步相隔的健康天然因素一并消灭。米歇尔的转变显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下人性的沦丧,而沦丧前的复归,米歇尔对阶级文明的反叛、对人类天性的追求,则是批判之余纪德希望在主人公身上表现的恳切的思想与普遍的意义。这是纪德倡导人性解放,肯定个体价值的现代性思想主题的体现。

二.作为态度的现代性

这里所说的现代性并非一个具体的历史时期所具有的鲜明特点,而是一种态度,一种趋势或价值取向——它标识着与过往的断裂,是一种不断超越自身的状态。纪德是一个不断进行思想探索,否定先前观点的人,一生都在不断地自我否定中前进。

纪德成长的19世纪末,法国文坛正被脱离现实、毫无生气的象征主义之风笼罩,于是纪德也以象征主义开启了写作生涯。他于1891年发表了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手记》(Les Cahiers d'André Walter)。年輕的纪德同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终日思考着宗教、爱情、艺术等抽象问题,信仰使他追求崇高纯洁的操行,而生命的本能欲望于他看来又与之对立。这部作品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年轻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精神困境,那份为人的迷惘、焦虑甚至在二十世纪被更多地书写。思考着信仰与生命本能矛盾的纪德困锁于精神牢笼之中,他笔下的主人公陷入疯狂,最终悲惨死去——纪德还未能找寻到消解矛盾的方法,但通过这样的书写纪德才跳出自己的精神困境,回归正常生活。

1893年的北非之旅是纪德告别安德烈.瓦尔特的契机。此时纪德开始接近自然,体验生活,加上旅途中重病又痊愈的经历,拥有崭新生命体验的纪德解放了长久以来在信仰压抑下的真正自我,同时明白了文学创作也必须贴近生活的道理。1897年,散文集《人间食粮》(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出版。这部作品与之前的象征主义创作截然不同,全篇洋溢着生命的激情与喜悦。纪德以抒情的笔触描写旅途风光,生机盎然的花园、冰封的湖面、无边的沙漠都引人遐想。纪德借梅纳尔克对纳塔纳埃尔的讲述和引导热烈歌颂自由解放,呼吁人们走出封闭的环境,解放自我、满足欲望、享受生命。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纪德对过去信仰的反叛,他不再虔信旧有的上帝,开始相信自己理解的上帝——生命的欲望并非为上帝所不悦,人并非只能通过《福音书》将心灵靠近上帝,通过身体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亦可与上帝对话,上帝无处不在,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此时的纪德将信仰与欲望的表面矛盾消解,将生命本能的欲望合法化。

意识到生命本能欲望的合法性后,原本在信仰之下被压抑的没有一丝空间的人的自我开始有了位置,变得重要。纪德的探索不止于此。信仰联系着上帝,欲望联系着人本身,上帝与人是对立的两者。人活着是为了接近上帝吗?欲望有益,自我的满足至关重要,那么人的目标为什么不是人呢?思考着人与上帝何者才是生命的终极目标的问题,纪德创作了两部相反相成的作品,即1902年出版的《背德者》和1909年出版的《窄门》(la porte étroite)。可以说这两部作品将《安德烈.瓦尔特手记》中自我与上帝、欲望与信仰的矛盾向着两个极端具体地呈现了出来——前者是绝对地遵循自我的本能欲望,绝对地背弃信仰;后者是绝对地压抑人性本能,企图以人的心灵无限接近上帝,为信仰牺牲一切人间的幸福。米歇尔虚无地活下去,阿莉莎痛苦地消亡——二者无疑都是悲剧,那是极端的后果。不过米歇尔至少活着。纪德的选择是人活着是为了人。回忆起写《背德者》那段时间的思想历程,纪德在自传中写了这样的话:“我过去觉得人的目标可能是上帝,而渐渐地,我终于把问题完全转移了,并且得到这个有点过于自信的结论:不,人的目标是人,并且用人的问题代替了上帝的问题。”[4]

纪德的笔下凝结的是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当神的时代落下帷幕,世界的一切都在改变,个体的人该何去何从。沿着《人间食粮》的自我解放,《背德者》对信仰、阶级文明和传统规范的背叛,纪德一直都在找寻自己的也是人的普遍精神困境的答案,不断推翻、确证而逐渐得出自己的结论:人活着是为了人。经由笔下人的悲剧,纪德明白矛盾的消解方式自然不是在其中徘徊犹豫不决,也不是倒向一者抛弃另一者,人必须在根本的层面做出选择——无关乎外加的道德或者法律约束,左右最本质价值观的以自我为准则或是以上帝为准则的选择。但完全将自己交给上帝或自己的做法对于信仰深深扎根而世界发生巨变的纪德时代的现代人是难以承受的。纪德的选择是,选择一者则意味着以此为准则诠释另一者:纪德认为人活着是为了人,也发自内心地认为上帝是乐见人按照本来的天性生活的。在纪德的观念里,生命的欲望、人的自我不仅取得了合法性,甚至以自身为本诠释了上帝。

纪德一生都热情地颂扬自由和解放,崇尚生命和人性的本真,一生关怀人的境况。他的思想既有理性的反思,也不乏审美与诗意。而这不断探索超越的过程也是他作为走在时代前面的巨匠本身的现代性体现。

注释:

[1]纪德:《背德者.窄门》(李玉民、老高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第6页.

[2]纪德:《背德者.窄门》,第44页.

[3]纪德:《背德者.窄门》,第44页.

[4]纪德:《纪德文集.传记卷》(李玉民等 译)花城出版社 2002年,第343页.

参考文献:

[1](法)安德烈.纪德 李玉民、老高放译[M].《背德者.窄门》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2](法)安德烈.纪德 李玉民译[M].《人间食粮》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16.

[3](法)安德烈.纪德 李玉民等译[M].《纪德文集.传记卷》广州:花城出版社,2002.

[4](法)利奥塔《重写现代性》《国外社会科学》[J].1996年2月.

[5]朱静,景春雨《纪德现代性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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