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钰霆,1970年生,湖北嘉鱼人,现居武汉。习作散见《星星》《散文诗》《中国诗歌》等刊物。著有诗集《裸琴》《南方的花园有阳光》,散文集《花样年华》。
岁月如花开,一段光阴有一段光阴的花期,如同四季。对于中年后的我们,同样有着后辈们不曾有过的花期和记忆,比如那些常年走村串户的手艺人,以及专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带给我们卑微的快乐时光。
乡间裁缝
我们小的时候,缺衣少食,长长的一年并不经常添做衣裳。只是在过年的时候请上裁缝师傅上门,为一家人添做几件像样的衣服,那可是非常开心的事了。而我的外公就是一个乡村的裁缝,我外公姓温,乡邻们都叫他温师,我猜测可能是祖传的手艺。
一般这时候外公都用扁担挑着缝纫机(一头放机头,一头放机箱、熨斗)去给人做衣服。主家到了那天都是热情款待,准备的吃食都是招待贵客的标准,因为外公家人口多,我母亲兄妹6人,这时候母亲就会带一个妹妹去主家蹭饭吃,而且一次只帶一个,隔天再换一个,怕一次去多了主家有想法。
那个年代能做的起衣服的人不多,因为做衣服用的布匹就是拿钱也买不到,需要布票才能在供销社买到。裁缝一来,先是安装好缝纫机,接着取来家里的一块干净门板,用两张长条凳支好,那就是他们的工作台了。工作台上摆放着剪刀、布尺,还有那种古老的熨斗(烧木炭的那种),周围是一些零碎的布料。先要给大人孩子量身体,捏着一块画粉做好各种标记。接着剪刀再娴熟地“咔嚓咔嚓”裁剪布料,缝纫机也“嗒嗒嗒”开始工作了。
裁缝用的尺子与众不同,叫作三元尺,每尺长三十五厘米,比市尺略长。其实,三元尺本是轩辕尺的讹传。根据《周易·系辞》里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裁缝就奉轩辕黄帝为祖师爷,把尺子叫轩辕尺。
外公做事很认真,他做的衣服非常合身合体,所以他是周围村里的常客。那时候,做新衣的款式很简单,都是千篇一律的:男人中山装,女人开领外套,而孩子们的上衣是带“表袋”的。所谓“表袋”,就是胸前有一个口袋,上面加了一个小盖,那时还时兴皮筋裤——因为孩子们打小都是穿皮筋做裤腰的开裆裤。
外公在一个村里从东家忙到西家,往往要忙上一个冬天。等他忙完活计,年的脚步也就慢慢近了,他们收拾停当,依旧挑着那副裁缝的家当,一路轻松地回家过年去了。在孩子们的期待中,新年到了,大人孩子也穿上了新衣,个个精神抖擞,孩子们漾开了如花的笑靥。
赤脚医生
因为体弱多病,小时候跑的最多的地方是一个叫四方岭的地方。那是一个孤零零的四方形土坡,面积大约几千平方,上面是一栋那个年代最洋气的两层青砖楼房,楼板都是木质的,采用的是四四方方的松木做岭和楼板,里面有两个机构在方圆几十里赫赫有名,一个是商店,一个就是卫生所。我三叔就在卫生所里,他是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我们小时候最害怕的人,只要听说方医生来了,能起到止哭的作用。
我三叔是通过选拔在县医院学的医,回来后就在四方岭卫生所当了赤脚医生,没有固定工资。初期只是以生产队记工分代酬,后来每月可以拿大队一些补贴。即便如此,他依然得到村民的敬重,大家的印象里他是村里的大知识分子,是救命恩人,类似于古时候的乡绅。不管深夜还是风雨交加或雨雪交加的日子,只要有病人叫道,他就会赴诊,认真地为病人看病打针开药。自己治得了的,就一心一意尽力去治;自己治不了的,就建议送医院治,有时还亲自陪着送去。赤脚医生治病收费不高,只收回成本钱,记得我每次感冒发烧都去打青霉素,一次大约5分钱。有时如果碰上困难户和五保户,就得倒贴成本费了。
赤脚医生的医术虽没有大医院里的医生高明,但有时大医院里的医生治不了的病,赤脚医生反而治得了。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外婆脑溢血导致半身不遂,县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不见丝毫好转,三叔就让拉到我家,然后自己鼓捣一个电疗仪每天理疗和吃中药,大约三个月后自己就能走回家了。我母亲的慢性腿肌肉痉挛,也是通过这台自创的电疗仪治好的,那个时代就有了现代医学的理疗概念可以说非常了不起了。
四方岭卫生所大约保留了十多年,里面只有我三叔和刘家河的刘医生两个人,后来因撤乡并镇,卫生所一度迁至三叔自己家里,再后来迁到方家铺,但其性质一直没变。随着时代的变迁,卫生所培养出几个学徒,后来都考上执业医师离开了,只有他们两个一直干到现在。虽然科技教育不断向前发展,许多乡村都建立了医院,医生都规范化了,但偏远乡村医务所还是那些赤脚医生担纲。我三叔年近七旬,依然活跃在乡村的土路上,用他不太灵敏的双手托起乡亲的健康。
理发匠
我们家隔壁住着一位结巴爷爷,说话不利索,从辈分来讲是我爷爷辈儿的,我经常没事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看他给人理发。他手里拿着那种手动的油光锃亮的剃头推子,三下五除二就能把我们蓬松松的“鸡窝”剃成光头,感觉很神奇,听着推子清脆的响声,就觉得心里痒痒的。
可能因为是邻居太熟了,别的小孩见着他就哭着跑开,一边嚷嚷“我不剃头,我不剃头”,大人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按在凳子上用推子使劲推。我则不怕,经常一脸笑容乖乖地坐正等他给我洗头和推成光头,脑门锃亮多凉快呀。
他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小木箱子,木箱里装着推子、剃刀、剪子、梳子、肥皂以及一条镗刀片。请他上门理发只需带个口信,有时只需要看见他,放下农具坐上板凳即可。乡里人理发大多是在农闲,或者端午、中秋、新年前。一般在那几天,他在门前的空场上撑起一顶布篷子,起遮阳的作用,拿几条板凳和一把有靠背的竹椅子。长凳给等着的客人坐的,靠椅是给剃头的客人坐的,理发匠则是一直站着的。
泛红锈的铜壶坐在煤炉子上烧热水,旁边摆着一桶凉水。洗头用的是不大的铁盆或者铝盆,稀疏头发的浅浅半盆水就够了,小孩子不用水,直接按在条凳上推光。客人都是村里的乡亲,理发也便宜,一个头贰角钱,本村的大多是一年一付,付一个大人的钱还可以捎带一个小孩。
生意好时长凳上坐满了人,其实也就四五个老哥们,一起说说话,絮叨絮叨年景。最享受的是那些刮胡子刮脸的老人们,用软刷子在肥皂上沾一下,再把整个脸用刷子刷一遍,剃刀在镗刀片上正反镗几下,就听得刷刷的胡子就着泡沫掉落在地,刮完后拿面镜子照一下,然后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回家。
现在,虽然大部分农村的孩子都随父母进了城,乡间理发匠还是有几个,但大部分已经集中到了乡镇,乡下只有留守老人,他们理发还需要走到不远的集镇上。记得上次我带着孩子回乡村老家,还见到了结巴爷爷的徒弟,他还在方家铺理发,只是租了一个小门面,很简单的几条长凳和两把沙发座椅。趁这个机会,我和孩子让他理了发。一边聊着天一边麻利地给我围上白大褂,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之后,他扫扫我脖子上的碎发屑,动作还是那样干净利落。我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小时候他师傅为我理发的情景,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
篾匠
我的家乡地处长江以南,属于丘陵地带,山林密布,楠竹是常见之物,因此,农家日常用具很多都是用竹子加工而成,如竹床、竹篮、筲箕、撮箕、箩筐、背篓、筛子、簸箕等等。
竹器美观大方,牢固结实,经久耐用。村里会做篾匠活的人有不少,但专职做篾匠的很少,每家的男人都会那么一些,我父亲就是一个业余篾匠。小时候曾见过正宗的篾匠师傅帮我们家打竹床和箩筐,我至今还依然记得请篾匠上门的情景,在这一天父亲早早地就将楠竹从山上搬回家整理好,等师傅上门后就开始忙活。
我们村篾器做的最好的是我一位本家爹爹,他家离我家很近,我小时候很喜欢到他家看他打篾器。打篾器首先需要工具,篾匠使用的工具看上去并不很复杂,一把将竹子劈成细篾的篾刀,篾刀都是在铁匠铺特制的,非常锋利,弯弯地像镰刀但比镰刀厚实,刀把上安的木柄,刀口使用的是钢。再就是小锯、小凿子等,还有一件特殊的工具就是“度篾齿”。这玩意儿不大,却有些特别,用铁打成像小刀一样,安上一个木柄,有一面有一道特制的小槽。它的独特作用是插在一个地方,把柔软结实的篾从小槽中穿过去后,篾的表面会修饰得更光滑和圆润,這种刮篾方式起到打磨的作用。
总的来说篾匠的基本功包括: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等。竹的青篾丝柔韧且极富弹性,可以剖成比头发还细的青篾丝,青篾最适合编织细密精致的篾器,加工成各类极具美感的篾制工艺品。黄篾柔韧性差,难以剖成很细的篾丝,故多用来编制大型的竹篾制品。做的扁担,要上肩轻松,刚韧恰当;编的筛子,要精巧漂亮,方圆周正;织的凉席,要光滑细腻,凉爽舒坦。
篾匠手艺是一门细致活,要经过多年磨炼才能达到精熟的程度。篾匠的“细活”为传统工匠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在守着旧手艺的同时,我们是否能寻找一些新的创意与突破,使自己的手艺与时俱进,免于流失。
现在的农用、家用篾器很多已经被塑料制品代替,篾器也大部分成为工艺品。纯手工制造的篾器在许多旅游景点均有出售,而篾匠也大多不做篾器了,只有很少技艺精湛的篾匠依靠制作篾器工艺品坚守着这份传承。
蒸酒师
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大人们喝的酒都是自家做的,那个时候也没有工业酒的说法,我家每年都要做一桌酒(就是一次性蒸200斤稻谷,刚好蒸一笼,能放几十到上百斤谷酒)。我父亲蒸酒一般是在隆冬时节,请他的发小兴才爹做酒(我们当地一般把蒸酒叫作酒)。兴才爹是我们当地响当当的酿酒大师,他年轻时远走他乡,偶然一个机会拜师学会了酿酒绝技。这一门传统手艺在他手里延续了近30年,他也凭此养活了全家人。
谷酒酿造的工艺比较复杂,需要经历一道道繁琐的流程,完全依靠人力手工,而且半点马虎就可能前功尽弃,导致整个酿酒过程夭折。
为了顺利酿造谷酒,先要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在室外找一处有坡度的地方挖一个土炕,然后将一只大约有3米直径的大铁锅放在土炕上;接着是“蒸谷”,把浸泡过的稻谷用蒸笼放在大铁锅里蒸熟;第三道工序是“出甑泡水”,将蒸熟的稻谷取出重新浸泡;第四道工序是“复蒸、摊凉”。这四道工序需在一天内全部完成。第五道工序是“拌曲、培菌糖化”,这道工序最重要,也是蒸酒师最保密的,一桌酒需要一斤左右的酒曲均匀地搅拌在蒸熟的稻谷里,而酒曲就是蒸酒师的绝活儿,按规矩是不外传的;第六道工序是“落缸发酵”,将拌好酒曲的稻谷放进一口大缸里,盖上塑料薄膜并箍筋缸口,以防跑气。这两道工序需要在第二天内完成,完成后蒸酒师就可以去下一家蒸稻谷了,因为发酵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蒸馏”了,将散发酒香的稻谷全部倒进蒸笼里,蒸笼上面也放一只略小一些的大铁锅,这只大铁锅上面要放大半锅的井水,主要起冷却的作用。如此才算全部完成,剩下的就是用木柴烧火蒸馏了,因此,对于柴火灶火候的把握,也是蒸酒过程中至关重要的功夫。
每到蒸酒时,酒坊里面就热气蒸腾,柴火灶炉里面的干柴烈火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一股淡淡的谷粒发酵味儿扑鼻而来。我们这时候也会围上去,兴才爹这时就会拿酒盅接上一点头子酒(最开始蒸出的酒,微微带一点淡黄色),引诱我们喝下去,我们闻到这种香味基本上一抢而空,一人喝一小杯,大约半两左右,不一会就一个个东倒西歪,小脸红扑扑的,有的还醉倒在门楣边的鸡窝里,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这些工序每一道都必不可少,而且也要费些体力。已经蒸过的酒糟是养猪的好饲料,乡下一般用来喂猪。俗语说得好:无酒不为敬,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仪,因此,中国的酒文化,也就在这种古老传统的蒸酒工艺中传承。
铁匠
家乡集镇上有一间铁匠铺,在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能看见铁匠铺的师傅和徒弟在忙活。每天天不亮,铁匠铺就开门了,师傅们穿上厚厚的灰褐色围裙,戴上手套就开始忙碌了起来;首先是“开炉”,将那塘用泥巴封住的火炉打开,填上煤炭,打开风箱,风箱一拉火炉里的炭火就热烈地燃烧起来。
这时,铁匠师傅将要锻打的铁器先在火炉中烧红,然后再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一般由打铁徒弟手握大锤进行锻打。铁匠师傅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小锤,一边用特定的击打方式暗号指挥徒弟锻打,一边用小锤修改关键位置,使一块方铁打成圆铁棒或将粗铁棍打成细长铁棍。
可以说在老铁匠手中,坚硬的铁成方、成圆、成长、成扁、成尖皆可。有时打铁远远听来真的好像一支交响曲。风箱拉起,叮叮当当的很有节奏感,大锤沉闷、小锤清脆,两短一长或两长一短,悦耳动听。随着加热的需要,那风箱会在平缓匀称的节奏中加速,强力的节拍中充满希望。那炉中的火苗,一起随风箱的节拍跳跃,在劲风的吹奏中升腾。待铁器热至彤红,铁铗快速夹至大铁墩上,一番铁锤上下,一串钉铛声响,一阵汗雨飘下,那铁件便成为匠者的理想器物,美感十足。
有时候,师傅会把铁器放入水槽内,随着“嗞”地一声或者“噗、嗞”两声,一阵白色烟雾倏然飘起,淬火完成。铁匠铺师傅的淬火和回火的技术是十分关键和重要的。淬火和回火技术,全凭经验,一般很难掌握。各种铁器,虽然外型制作看起来毫无二致、十分精美,但是,如果师傅的淬火或回火的技术不过关,制作的铁器也是很不耐用或者根本就不能用。“王麻子”剪刀之所以闻名于世,关键技术也是在于淬火和回火技术上。
铁匠铺打铁师傅也是很讲究传承,收徒都有严格的要求,第一条就是要有力气,没一把子力气抡不动那把大铁锤;其次要有聪明的头脑,要时刻领会师傅的意图,要随着师傅敲打的小锤随时改变击打力量和位置;最后还要做到心中有物,师傅打的是什么农具,什么样式的,如果心里没数,你就不会知道往哪个方向使力。
打铁是男人的事业。当然,也有夫妻档的铁匠铺妻子充当大锤师傅的,但不多见,这是因为,没有力量不能打铁,没有胆量不敢打铁,没有吃苦精神不愿打铁。有句俗语说:“打铁先要身板硬”,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每至烘炉生火之时,都是温度骤升,拉一阵风箱,可汗水满巾,抡一番铁锤,便会挥汗如注。那十几斤重的大锤抡番起落,需要超人的力量与气度。可见,打铁不仅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非一般人能掌握的。
泥瓦匠
几十年前在乡村,不论是盖土坯房、砖瓦房,还是个别人家盖小楼洋房,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去请什么专家学者或者测工搞什么论证和测量。其建筑队伍更不是什么建筑公司,顶多是十里八乡临时凑到一起的泥瓦匠外加几个小工,就在几声鞭炮声中开始了建筑施工。用的砖瓦也都是就地取材,最多买点水泥和河沙,泥瓦匠们是把泥和得越均匀越好,缝抹得越平越光越好,也有地方称之为泥水匠。
过去的农村大多砌土墙,一块土砖重二三十斤,墙砌到胸高以前,瓦匠可站在地上砌。墙高一超出胸部,瓦匠师傅就要站到已经砌好的墙上,由副手递砖给他。当墙砌到屋檐以上时,还得靠二传手往更高处转运砖,既要有强健的体魄,又得有一定的技巧。
不信你瞧,站在墙头的师傅砌好一块砖,身子一扭,望着下面喊:“来一块砖!”小工在墙下应一声:“来啦!”只见小工双手握住土砖腰部,两腿蹲成马步,弓着腰,把砖举至胸前,往裆里一甩,再站起身,把砖往上抛去,抛过额头时突然松手,那块土砖带着轻微的呼呼声,像一只方形的飞碟平稳地向上飞去。师傅见砖飞来,微微弯腰,伸出双手,待砖飞到一定高度,两手迅速卡住土砖的腰。之后,他站直身子,扭过身去,面向正砌着的墙。
师傅接砖前,已先接到一盘泥浆,他把泥浆均匀地拨在砌好的土墙上。砌好的土墙从师傅脚下一层层往上递减,每递减一层,留出半块砖的空,不一会,师傅面前便形成一溜儿阶梯,他在每一级阶梯上放一坨泥浆。师傅一手托起土砖,一手拿着瓦刀,他把阶梯上的泥巴分成左中右三坨,再把土砖墩上去。师傅立起瓦刀,在土砖腰部墩几下,被墩的土砖将泥巴压成一张饼,有些泥巴被挤到砖缝外,一坨一坨的,像要往下掉。师傅赶紧拿瓦刀在外墙上一勾,外墙立刻变得很平整。
师傅一口气砌完几块砖,站起来喘口气,喊一声:“泥巴。”小工在下面回答:“来啦。”这就是信号,只见小工把撮了泥巴的木掀在手中掂了掂,觉得把握住平衡,便两手端着木锨,蹲成马步,先把木锨往下一沉,再呼地一声往上抛。师傅站在墙头,侧过身去,一手平握瓦刀,另一只手张开,等木锨飞到胸前,师傅用瓦刀兜住木锨底部,张开的那只手则握住木锨把。上升的木锨像一只翩翩飞翔的大鸟,在小工和师傅的一放一抓中,瞬间完成一组优美的舞蹈动作。
瓦匠砌墙,都是从墙角砌起的,砌好两只墙角后,在两只墙角之间拉一条横线,以检验所砌墙是否成一条直线。每砌几层砖,瓦匠师傅都会跳下墙去,站在墙角,一只手高举吊线坨,一只手稳住晃动的线绳,然后眯起一只眼睛,看看他砌的墙是否与地面垂直。
土墙屋一般都盖不成楼房,不过,人们常常在与屋檐平齐的墙上安几根檩条,俗称“扯牵”,扯牵对两面墙起牵扯平衡作用。人们在“扯牵”上铺一层楼板,就做成一座小阁楼。真要盖楼,还得砌灰砖墙。过去的砖墙是“灌斗”的,所谓“灌斗”,是把灰砖砌成一个长方形的小匣子,匣子里灌满黄土,再夯实,一个个小匣子错落着砌过去。这样的灌斗砖墙很结实,盖成高楼才会百年以至数百年屹立不倒。
过去盖房子,一半归功于瓦匠,一半归功于木匠,现在盖高楼都不怎么靠木匠了,盖钢结构的厂房,连瓦匠也用得少,瓦匠只参与打地基。楼盖得越大,地基要求越高。在高大的框架下,要砌许多隔墙,才用得着瓦匠。而今农村人盖房,大多用钢筋水泥,即使砌墙,也搭脚手架,用红砖。这样一比较,我还是觉得,过去砌土坯墙的瓦匠技术含量高。以前农村不少土坯房是祖传的,住上四五十年很正常,做得好的有上百年历史,比现在城市里三十来年就要拆的商品房强多了。
乡间武师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陈真》盛行的时候,那时的我们大约十来岁,正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每到周日的晚上都集聚在14寸黑白电视机前。随着剧情的展开,我们许多的半大小子都疯狂地迷恋上了武术,先是学电视里到处找一些武术套路的书籍自己在家练习,记得我还在房梁上挂了一个自制的沙袋,每天晚上都要练打拳。后来发展到练习各种所谓的秘籍,比如铁砂掌、铁头功、铁布衫等。记得我还准备了一块钢板,每天都用钢板在身上敲打,还有用麻袋装沙子,用手指往里插练习鹰爪功,根本就是乱来。直到鄰村有个小伙子因为练功半夜猝死,大人们才阻止了我们的这些举动。不过,伙伴们的身体越来越好,个个身强体壮倒是真的。
我们村有一个很大的桃园,每年春夏之交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有一年,我们十几个嘴馋的小伙伴就相约去桃园偷桃子吃,被看园老头发现了,不让我们摘,我们就骂老头,气得老头跺着脚说要揍我们。有个大点的伙伴不信邪,非要去树上摘,就和看园老头推搡起来。小伙年轻力壮,老头年近耄耋,可小伙不但没有推动老头,反而被老头威胁:如果打死不偿命,三个你都没命了,看得我们目瞪口呆。哈哈大笑。后来才知道,老头会武术。
听我爷爷说,我们村原是武术之村,看园老头那点功夫在我爷爷年轻那会儿比比皆是。到了解放以后,实行大集体,武术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拳脚打得过子弹吗?八十年代,取消了生产队,大家的生活条件又好了许多,也有了更多的自主时间。可村里的人,不论老少,没人真的去学武术,那些会武术的都是在解放前练的,于是武术在我们村慢慢消亡了。说起武术为什么在我们村消亡,那些老人们总是不屑地说我们年轻人不爱吃苦,其实,武术对于解放后的人来说是没有用,那解放前人们为什么要学武术呢?
爷爷告诉我,解放前,如果你单独出门,路上难免会遇上挑衅、抢劫等,武术可以让你自保;如果你会武术,盗贼就不敢轻视你,远离你家。如果俩人发生了纠纷,只能到几十公里远的县衙去告状,时间、费用等对农民来说都耗不起,所以不如打一架,赢者有理,干脆利落。
从那次偷桃子以后,我们黏上了看园子的老头,非要他教我们武术。他看拗不过我们,就在园子里的空地上教了我们一套拳术、一套棍术和一套板凳功。当然,能坚持下来的只有几个人。第一个月我们净蹬马步了,只蹬了三天我上茅房解个大手都蹲不下去,全身都酸痛,尤其是大腿和屁股。咬牙坚持一个月之后就好多了。我们几个人断断续续学了大约一年,因小孩子玩心重,就都恢复常态,找其他好玩的东西去了。我还勉勉强强学会了一套拳术,几招棍术。
据村里老人们讲,武师爷爷小时候孤苦伶仃,三兄弟从小是孤儿,12岁就去给别人挖煤,因为个子矮小没少受别人欺负。估计是小时候拜师学的武术,后来经过努力三兄弟都成家立业,而且都开枝散叶、枝叶茂密,一大家子发展到一个大家族,在村里的地位也非常高。
再后来,因为挖掘民间武术,武师爷爷被我们县体育局请去表演了这套南拳和板凳功,并在省城做了汇报表演。回村后,老爷爷显得更精神了,开始督促他的子侄们练习各种套路,包括刀术、剑术、枪术,还有九节鞭。那段时间,每到农闲季节,总能在禾场上看到大小伙子们在那里舞刀弄剑。我那时还有些小,这些器械耍起来比较危险,就没练过,再后来因为上中学需要住校就彻底没有练习了。但不久,也就是两三年以后,碰上严打,所有的刀剑什么的都被公安局收缴了,好不容易兴起来的乡村武术热被彻底浇灭了。
随着改革开发的大潮,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或者学习,老爷爷也在世纪之交过世了。现在的村庄已经彻底十室九空,村民们大部分都搬到了县城或者省城,乡村武术已经消亡,只是我还记得些许,练习武术对身体还真有好处。虽然我现在年已不惑,在闲暇时依然可以坚持把年少时学的套路耍一遍,动作还算敏捷,这应该是乡村武术对我的回馈吧。因此,后来在儿子九岁时,给他报名在武汉一家武馆学了一年的武术,也算是圆了我的一个梦想。
乡村秀才
对于农村长大的人来说,红白喜事、春节等都是比较浓重的节日,少不了耍笔杆子的乡村秀才。那时的农村,上过学的凤毛麟角,能识字的就是秀才,而在每个村落,总有那么一两个识文断字、能拿的起笔墨的人。
记得我们村就有一位远近闻名的秀才,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上门请他写对联、记账等。秀才爷爷住我家隔壁,论辈分比我爷爷还要大两辈,因此,我们一律叫他秀才爷爷。据说他小时候家境很好,上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凡村里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总少不了他。誰家老人满七,总要请他去写礼单;谁家嫁闺女娶媳妇,也得请他去写对联;谁家老人逝世,也得请他去做祭文……总之,他在村里还真是个名人。
秀才爷爷家祖上是读书人,最风光时曾在省城为官,家中原有良田百亩,祖宅更是三进三重的青砖瓦房。直到其父辈,因为迷上赌博导致家道衰落,在后期更是因为其父辈押宝输光了田地和祖宅,只剩下三间柴房。不曾想,解放后却因祸得福,被划为中农,免除了没收家产和打土豪的厄运。
尽管秀才爷爷在村里非常有名,可他还是四十好几才娶上媳妇。原因有二,一是他父母去世得早,他是跟着叔父长大的,没得房子,也没有家产;二是他除了读书多能写得一手好字外,种庄稼干农活根本不如人,难怪人称他“秀才”嘛!这样一来,谁家的姑娘还能看得起他呢!
秀才爷爷除了干点自家的农活外,就是今天帮这家写礼单,明天帮那家做祭文,似乎从未收过工钱,只是能吃喝几天罢了,家境好的给个几包香烟。爱热闹似乎是乡里人的性格,可他似乎并不看重工钱,反正他就是乐意这样一年四季,来回于村里的红白喜事间,过着清贫而快乐的生活。
后来,有一年长江大洪水,江对岸的洪湖被整个淹没,有很多受灾的灾民拖儿带女到江南要饭,秀才爷爷就收养了一个孤儿做养子,养子当然是要改姓的,在农村,没有子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秀才爷爷含辛茹苦把养子养大并为他成家立业,就是为了将来老了为他养老送终。
改革开放后,秀才爷爷家终于苦尽甘来,不仅盖起了五间青砖瓦房,还成为村大队文书,也算是人尽其才了。当然,他还是兼职村里的全部对联及祭文、礼单的撰写。秀才爷爷家有很多线装古书,因为爱好看书,我经常去他家看书,一来二去就和他成了忘年交,我去北京学习前,秀才爷爷还送了我几本他最珍爱的《三言两拍宋话本》。再后来因一直在外面打拼,也没机会再见面。
终于有机会回村,却听说秀才爷爷早在2000年病逝了。从此以后村里再也没有人写对联了,虽然村里知书识字的人很多,而且教书的、当干部的人也不少,大学生也有好几个,凡村里有个红白喜事什么,还真找不到人写礼单、写对联、写祭文。即使有人勉强写,写起来也没有秀才爷爷写得好看,没有他写得有味。似乎只有这时村里人才想起秀才爷爷,才发现他这个“秀才”在村里是多么的重要。
再往后,因商业的发达,对联什么的全部都是批量印刷,农村的丧葬嫁娶也都由专业的服务队承接,乡村秀才彻底走进了历史,剩下的恐怕只有这个名词,以及时常走进梦里的过往时光和难忘的岁月。
木匠
木匠也是一种古老的职业,以木头为材料,伸展绳墨,用笔划线,后拿刨子刨平,再用量具测量,制作成各种各样的家具和工艺品。
说到木匠,跟我很有缘分,不仅因为我自己差点成为木匠师傅,而且我家的亲戚中也有多个木匠,我四姨夫、小姨夫、表姐夫都是木匠。我也在二十出头时学过木匠,属于正式拜师了的木匠学徒。
记得我学木匠是在洪湖市的大沙湖农场,是被我师父带去的。我师父其实就是我们家的邻居,因与我家关系很好,在我刚刚高中毕业时,我父亲让我拜的师,他说:“荒年饿不到手艺人,多学一门手艺,就多一门谋生的手段。”我师父那时也只有二十五六岁,他主要是给做新房的农户制作门窗,还给大沙湖农场的一家单位加工木器,具体情景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是坐轮渡过的长江。
木工活儿是技术活儿,同时也是力气活儿,需要用到许多的工具,比如斧子、曲尺、刨子(一字刨、园刨、短刨、长刨),以及墨斗、凿子(短凿、园凿、尖凿)等,木匠也分种类,有专门做门窗、家具的,有专门做房屋装修吊顶、木地板的,还有专门做小木船的。
我做木匠活是从制作木工工具开始的。先用的是师傅的工具,师傅还帮我找到制作各种刨子的专用木料——栎树,这种树的木料经久耐用,木质紧密,适合制作木工工具,但加工时很费劲,非常坚硬。除此以外,还需要添置的工具包括斧子、钉锤、锯子、凿子、墨斗、曲尺等等。其中斧头就有两把,一把大的一把小的,大的用来砍原木之类的木料,小的用来切削成型的木料;锯子有三把,一把一米五左右的,用来锯原木及加工板材,一把一米二左右的用来锯成型的木料,还有一把条形的锯齿很窄的用来锯板材图形;凿子就更多了,宽的、窄的、尖的、圆的等等;曲尺也有好几把,都有不同的用途。
因为在高中时系统学过立体几何,對于各种木质家具、器具的结构能勾画出立体形状,学起画线来掌握得很快,不到两个月,我就能独自完成从树干到木料到门窗的加工。记得那次师傅要去农场八队干活,我一个人在家,差不多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八扇门和十副窗户的制作。虽然做工粗糙了一些,但还算合格,师傅说只学了两个月就能做成这样很不错了。
后来因各种原因我很快就离开了大沙湖农场,学艺不精就四处闯荡去了。先是和高中同学一起去武汉某家具厂做工,后来跟我舅舅去乡下给他帮忙打家具,再后来还去表姐夫家帮他打船。我表姐夫是打船的一把好手,打船可以说是木匠的另一个工种。因家乡地处水乡,很多养鱼的农户需要小木船养鱼喂饲料和打鱼。木船的木料是我们当地一种叫水杉的树种,这种树成长很快,柔软性很强,适合弯曲成船的形状,但不易加工,特别是在结构的紧密性上要求很高,否则下水就会漏。而且打船一般是几只船一起开工,一只一只按顺序按工序慢慢做,急不得。
乡村手艺人还有很多,比如弹棉花的弹匠、修缝纫机的师傅、货郎、卖豆腐的大娘、敲米糖的大伯、以及学校里修钢笔的师傅等等。这些手艺人不仅靠自己的双手养活着自己和家人,同时也将这些从历史中走来的手艺传承了下来,成为我们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值得我们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