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蓉
日子么,就要自得其乐。像蚯蚓给自个儿截成九段,凑两桌打麻将的,还有一个端茶倒水的。
《植物图鉴》上的植株我认识,别名也认识,“蒟蒻”这两个字却是连猜带蒙地认出来的。不过不得不承认,比起魔芋,蒟蒻作为名字的确看上去更有韵味。
蒟蒻,多年生草本。花淡黄色,外围紫色苞片。地下茎扁球状,有毒,可供药用。
读完让人有奇绝的想象,神秘得很。
可若说魔芋,立马就将其定位到那些麻辣小串上了。
小时候,有三样东西是大人明令禁止小孩子碰的:漆树、黄麻和蒟蒻。
现在回想,可能因为它们的某种成分让人过敏,或者叶子上的茸毛所致,碰了会红肿、长斑疹、发痒。但当时大人是不会讲这些的,全往妖魔鬼怪上靠。漆树上有蹲在树上的痒痒妖精,黄麻是爬叶子背上的那种黑黄相间的虫,而蒟蒻,则有东西长在地底下,伸长舌头专等小孩子去碰时舔他的手。
漆树和黄麻这两个,还很期待——痒痒妖精,那可是独一份的发现,抓住带出去多有面子;至于黄麻背后那种虫,完全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能逮到一大串。但第三个故事让人恶心坏了,未知的不明物在地底下等着攻击,湿答答、黏糊糊的舌头,呃……
自此,我们家栽蒟蒻的那片地我便绕着走,所以也并不知道我爱吃的那道炒灰菜里的灰菜来自那么“邪恶”的植株。
灰菜,这名字直白又质朴。仅从字面上,就和魔芋和蒟蒻隔山隔水。
蒟蒻是书页里安坐的细蝶;魔芋是街市上翻滚的声浪;而灰菜,才是从祖先口中传下来的那道小食。
做灰菜极其费工,和点豆腐一个路数,所以一般自家不做,直接去街市上买了现成的魔芋豆腐回来炒制,吃上两次算数。想动动手的,买了魔芋粉末并食用碱,烧开一锅水自己点。最后才是终极形态,全一条龙的手作。
比如自己点豆腐:种黄豆、收黄豆、选黄豆、洗黄豆、泡黄豆、磨黄豆、煮豆浆、滤豆渣、下卤水、舀豆花、压豆腐。过了这些手脚,豆腐才能出来。
而灰菜,棘手得多。
图鉴上说蒟蒻有毒,对应在口口相传的民间,就是灰菜吃起来发麻。
豆腐点不好,大不了吃豆腐脑,而灰菜点不好,直接就发麻不能吃。
这里还有个传说,有神仙为了解决人间的食物问题,想将魔鬼种的魔芋纳为其中一种,就垒起七星灶,将这魔鬼烧成了灰,将灰煮成的碱水煮魔芋,就将涩麻去掉了。要真有这么一个魔鬼,估计得郁闷到吐血。
不过灶灰水倒的确是做灰菜的必备之物。
将挖回来的扁圆扁圆的魔芋球泡在水里,洗去泥土掐去根须,拿根宽扁的竹片来回地刮去表皮。捞起来冲净切片,放几把大米,加灶灰水进去泡,泡完捞起磨浆。灶灰水是早就要备好的,筛好的灶灰兑成水搅匀,放一放,去掉沉淀滓渣浮沫。磨好的浆放进大锅里烧开的水中,一边搅一边等着成形。
这时就觉得“魔”这个字传神了,因为魔芋特别能胀,一大勺的浆熟了能变成半盆。有初次做没经验的,扑拉一大盆的浆倒进锅里,飞快地吸干了水,锅里挤挤挨挨地再没空间,就变成了半生不熟、还冒很多泡的一团团疙瘩。
有次我一个姑姑便做成了这样一锅“癞蛤蟆”,还铁口直断,是因为我在旁边乱说话得罪了灶神。当然,那时我早已不信这个了。
这样繁琐的过程和制作时的配比十分难控制,但每年我回老家,家里人还是要不辞辛劳地分工合作为我做出来。理由是,别处吃不到。他们还说,灶灰点出来的口感软色泽好,碱水点出来的口感硬。理智知道是配比的事,但情感让我难以言语。
从泡菜坛子里捞出泡好的胭脂萝卜和尖椒,然后取成了形打成方块后在凉水里泡着的魔芋豆腐一块,前者切成细丁,后者切成细条,下油烧开,先放细丁,翻炒,再下细条,爆炒后加葱花,起锅。
不管是从书页中飞来的韵味一章,還是从魔鬼手中夺到人间来的一味,蒟蒻自始都长在我家小园间,至终出现在我的碗碟里。如果真有一条舌头,它可能不会来舔我的手,只会在某个瞬间闪出来说:这种植物,也叫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