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愧此生

2019-11-14 02:27张焯
商周刊 2019年22期
关键词:云冈云冈石窟洞窟

张焯

记得2007年初,我去拜望宿白先生,他的一句话令我如芒在背:“你当了云冈的院长,如果再不搞研究,那你也是历史罪人。”现在,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起码我自己觉得无愧此生。

从我记事起,父亲先后在晋华宫和云冈矿上班,云冈石窟留给我的印象是,颠簸的公共汽车和长长的红墙。后来读大学选学历史,研究生专攻魏晋南北朝,再后来回大同市政府工作,又到云冈石窟研究所任职,冥冥之中,一路朝佛。

2002年进入云冈工作,惊讶地发现那是一部无字的天书,只有形象,没有记录。查看中外学者的研究著作,仅具粗略的认识框架,缺乏清晰的整体面貌。于是,下定决心,广征博引,昼夜四载,编撰完成了《云冈石窟编年史》。寻古人足迹以分期,理历史脉络以明辨,考天下形势以框定,庶几以免盲人摸象、张冠李戴、信口雌黄之谬。2006年10月任云冈石窟研究院院长,2007年解决西部13个洞窟的漏水问题,2008年兼云冈旅游区管委会主任,随后是连续三年的云冈大景区建设。

2012年初,冯骥才主编的《中国大同雕塑全集》出版发行。是年秋,冯先生约我到天津,结识时任青岛出版集团董事长孟鸣飞,希望我们联手推出云冈石窟。在随后的双方互访中,我们商议出版一套能够全面反映云冈石窟的图书。2013年3月14日,《云冈石窟全集》编辑出版签字仪式举行,从此开启了跨越七年的学术探索之旅。

云冈石窟是公元五世纪中西文化纵情交流中诞生的艺术宝库,是中华佛教早期石窟艺术的最绚丽作品。196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然而,正如世界众多古代文明被漫长的岁月尘埃所湮没一样,云冈石窟的发现仅逾百年。

1902年6月,日本工学博士伊东忠太等踏入云冈石佛寺破败的庙门,博士惊奇地发现这里竟保存着最为壮观的北魏石窟建筑群,其艺术形式直接来源于西方,且与日本的推古式若合符节。随后,他发表的《云冈旅行记》、《支那山西云冈石窟寺》,引起了世界学术界的关注。1907年,法国汉学家沙畹来到云冈,不久将其拍摄的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等古迹照片,著成《北中国考古图录》出版。从此,云冈石窟名声鹊起,开始成为海内外学者和美术家的巡礼之地。

云冈石窟造像明显存有一个逐步中国化的过程

最初半个世纪的云冈研究,以日本学者居多,主要探讨云冈石窟的建筑特征和艺术源流;中国学者陈垣、梁思成、周一良等,则重在解析云冈历史与建筑,介绍邻邦的研究成果。日本侵华期间1938年至1944年,以水野清一、长广敏雄为首的京都大学调查队,对云冈石窟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其摄影、实测、线描、墨拓、论文等,结集为16卷32本《云冈石窟》巨著,于1951年至1956年陆续出版,代表了当时云冈研究的最高水平。水野、长广指出:云冈艺术可分为西方外来与中国传统两个方面,其西方样式具有多元性,是带有浓郁中亚色彩的凉州风格之再现,明显受到西域石雕、泥塑、壁画等影响,而早期雕刻显示出的是犍陀罗风格、中印度风格和中亚风格。中国传统主要表现在动物雕刻、仿木构建筑等方面。云冈石窟造像明显存有一个逐步中国化的过程。

1947年,宿白先生在整理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书籍时发现《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文,并于1956年发表了《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校注》。此后,陆续发表了《云冈石窟分期试论》、《〈金碑〉的发现与研究》、《平城实力的集聚和“云冈模式”的形成与发展》等文章。从历史学与考古学角度,对云冈历史和艺术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基本厘清了云冈石窟开凿分期脉络和历史沿革。进入新世纪,《云冈石窟编年史》问世,其中《〈鹿苑赋〉与云冈石窟》、《徐州高僧与云冈石窟》、《〈金碑〉小议》、《全真道与云冈石窟》、《云冈筑堡与古寺衰微》等文章,解决了历史上的诸多疑问。特别是从1938年至2012年的五次云冈石窟考古发掘,以及最近数十年大同城市周围北魏墓葬、遗址的发现,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北魏社会和云冈石窟的认知,标志着云冈学走向成熟。因此,编写出版一部全面、系统、科学的《云冈石窟全集》,成为时代的呼唤。

2013年,《云冈石窟全集》编辑工作启动。首先是制定总体规划,明确了按窟分卷、全面翔实、图文并茂的编纂方向,同时逐步形成了统一规范的编辑凡例。其次,从摄影、扫描、绘图、撰稿到排版、印刷,确定分项任务、责任人员和操作原则,以及分工协作事项,按时间顺序推进。第三,各卷负责人承担分卷的图版编排、说明和洞窟释论的初稿,主编与副主编负责审稿、统筹等工作。第四,出版事项由青岛出版社负责,云冈石窟研究院配合。

摄影是最早动手和最具艰辛的工作,当时组成了云冈、大同、北京、西安四个小组,配备洞窟搭架与清尘人员,逐窟拍摄。拍摄原则是从整体到细节,既要彰显洞窟完整的结构逻辑,全面表述所有壁龛内容,包括风化失形的部分,又要突出经典造像艺术效果,兼顾装饰纹样的采集表达。可以说,彻底改变以往选美式摄影的做法,采用了拉网式的全方位策略,力求毕其功于一役,构建起全面、完整的云冈石窟彩色影像数据库。其中,贡献最大的是张海雁同志,数十年的石窟摄影经验和临近退休的拼搏壮志。

测绘与绘图工作,也是一项硬性任务。2005年制作的“云冈石窟外立壁正射影像图”,采用了三维激光扫描测绘技术,全面、准确记录了云冈石窟群的整体布局、外部形态和尺寸数据。在此基础上绘制的“云冈石窟群外立面实测线描图”,清晰、完整、科学、准确,是本世纪云冈石窟测绘的最新成果。实地调查制作的“云冈石窟编号洞窟现存佛教造像数量统计表”,第一次准确提出云冈石窟现存各类佛教造像为59265尊(身)。2014年成立的云冈石窟研究院数字化中心,与北京建筑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大同市测绘院、天津市测绘院等单位合作,采用三维激光扫描与多图像三维重建技术,陆续对云冈第1至5窟、五华洞和第18窟、20窟、38窟、39窟等进行了数据采集,为本书的编写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同时,新一代云冈人全程参与了考古线图的绘制,老同志发挥了传、帮、带作用。

各卷的研究文章与图版说明,虽然文字量不大,却代表着云冈石窟研究院的学术高度。特别是洞窟释论,既要讲述每一洞窟的特征、特色,更要穿插讨论云冈石窟的各类学术问题,见仁见智,难度颇大。云冈石窟总序,张焯撰文;总论,王恒撰写,张焯审改;分卷释论,由各卷责任人提供,王恒阅改,张焯审定;图版说明,由赵昆雨统稿,王恒审定。就是说,基本实行了三级负责制。最难产的是分卷释论,这是第一次对云冈石窟从外到内、从微观到宏观的彻底剖析,不同于往昔学者的大体探究。没有成说可循,初稿参差不齐,甚至惨不忍睹,往往经由王恒大幅删改或全面返工,再经张焯二度易稿。考订、圆说、增论,每篇文章的终审都在一个月以上。每每取舍两难、痛苦不堪,自言坚守,再坚守!

出版社与研究院核心人员组成的排版、装帧、校色与校对团队,驻厂监印,反反复复,旷日持久。刘咏、申尧、乔峰、王恒、赵昆雨、张海雁、员新华、员小中等默默奉献,追求完美,站好了最后一班岗。本书终卷付梓之际,青岛出版集团新任董事长王为达先生带队访问云冈,云冈石窟与青岛出版集团的合作揭开了新的一页。

《云冈石窟全集》收录彩色与黑白照片7000余幅,线描图、拓片图400多幅,文章23篇。前19卷全景式展现了石窟群的所有雕刻内容,第20卷总结概述了历次考古发掘成果,谓之“全集”,名副其实。从20多万张彩色照片中遴选精华,于一个世纪研究后升腾思想,可以说,本书凝聚了几代云冈人的追求与梦想。系统性、全面性,是本书的编纂原则;学术性、创新性,则是主要目标。其中,不乏新的认识:将云冈石窟首次定位为大乘佛教进入中华大地后的最大建筑与艺术再造工程,探索其不同凡响的新模式。一是大乘佛学宇宙观的植入。云冈早期昙曜五窟的主题思想是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而非单纯的三世佛;云冈所有洞窟的窟顶与壁面之间,或环列倒三角形天幕,或横排莲花、千佛、天宫乐伎,将佛国世界与虚空世界区分开来,表达出浩瀚宇宙和佛法无边的大乘理念。二是北魏弥勒信仰的盛行。针对云冈中期洞窟开凿的宫殿化倾向及其弥勒主像特征,联系北魏末年不断爆发的弥勒大乘起义,明确提出平城时代弥勒净土思想的升温和云冈兜率天宫洞窟的创造,与佛教千年预言临近有关,与北魏皇权政治需要有关,与广大民众追求和平、幸福的理想愿望有关。三是就云冈石窟的开凿与方法,规划与设计,造像与艺术,佛龛与组合,佛柱与佛塔,音乐与服装,引进与吸收,分期与特征,规律与变化,官办与民助等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产生了大量新颖的学术观点。

编纂本书的难点在于超越,目的在于改写“云冈在中国,研究在日本”的学术历史。记得2007年初,我去拜望宿白先生,他的一句话令我如芒在背:“你当了云冈的院长,如果再不搞研究,那你也是历史罪人。”现在,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起码我自己觉得无愧此生。当然,本书的学识和精细,肯定存有一定缺陷;内容也有阙漏,如云冈附近的鲁班窑、吴官屯、青磁窑、焦山寺和鹿野苑等小型石窟,以及散落在各地博物馆、收藏者手里的云冈北魏砂岩石雕,都未纳入编辑范畴。大约只能以后再添续集了。

《云冈石窟全集》首次以空前的规模,全景式展现了云冈石窟的文化特色与艺术精华,实现了学术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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