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里斯的黎明(外四章)

2019-11-14 14:21
长江丛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广陵散曲风故乡

你金黄的躯体 碧绿的头 双臂青绿

哦,无穷之柱 宽阔的胸怀 和蔼的面容

生活在这片圣土上

愿你给天空以能量 给大地以力量

愿你令人间不再有欺骗

——《古埃及亡灵书·献给奥西里斯的赞歌》

(一)透过时间之眼

……身披金袍的鹰头神像訇然仆地

轰天巨响如群蛇一般立于帝王谷之巅

鼎沸的人声破入倾颓的石门

滚滚氤氲 吞噬这幽秘的黄昏之界

漫天赤沙高举夜隼的残骸

在神的节日与圣甲虫一起欢纵

兀立的孤碑藏匿斑驳的过往,残缺之角犹见黑白交织的昼夜间隙。

倶与大地一色。包浆的变形线条缭绕奥西里斯的神碑:乍现于时间之始的乌金王座,只见空明的大蛇盘桓于云中。

枯黑的右手紧攥上翘的椅侧,青筋同这凝结的空气一起跳动,若隐若现的指环刻有王名,“UR,RA”的破损字符令黑夜敬肃。

狂风将附体的象形文拖回碑石背面。黢黑,阴冷以及冰结的空气,低沉的喘息,断续回荡在这虚无之境。

发皱的、苍老的鹰头,深邃的幽蓝巨眼盯着东方。空洞苍黑的眼眶,在风沙潜入的夜光下,似有目光扑朔,——讳莫如深的生命之眼啊。

——这太阳神所爱,为我所独钟。

(二)与蛇的对决

30个王朝墓碑铺成的路,延伸杜亚特冥河的无边。

碧绿的蛇涎与万股黄泉汇聚于泛红的尼罗河,在枯寂中激荡。

残像在河面怪突,像一个个惊恐的头颅,聚在一起,皴染猩红的众神祭日。

棺外的亡灵,空漠地抬望无垠的苍空,看见那位神铸的奥西里斯。亡灵痛哭,枯裂的残容逶迤着幽光的铅泪。

这怀抱一把腐朽之桨的长者,额头似太阳浑圆,沉静的尊容宛若神明隐于幽潭。仿佛顺从终极旅行的导引,渡向无穷的天河。

那混沌的主宰,那孤高的大神,背挂羽翼零落的大蛇,自灵河翻出飞溅的毒汁,于隆起的天际长啸。蛇袍缀挂着悲伤与苦痛。想到黑暗,看到黑暗,便置身于黑暗。疯狂中它冲向黯淡已久的太阳,仿佛要将其吞下,但那巢穴早已空空如也。

冷火之絮一同飘向那熄灭于邈邈杳冥中的太阳……奥西里斯轻慰这曾经的普照之灵。

只那一瞬,太阳神的灵魂灌注于奥西里斯之躯,开始与混沌之神、那大蛇、那一生之敌做最后的了断。

大笑,高唱,是时候了诀别。

痛饮,静观,是时候了这灵迹终究幻化。

一圈火蛇从四周聚射 长者岿然于火之央

巨眼哀默 将那地下不祥之物吞噬

一切那么寂静 神圣

消失 来去 好像从未发生

影一般的王座

笼罩着时间之环

罗塞塔乌 达特……

奥西里斯 黑暗只此一瞬

尽燃吧

尽燃吧!

暗金的冥海向八方急涌,虚妄的尽头出现光的盛宴:

鲜活祭品在火中沸腾,

伴随蛇血与九泉的奏鸣,

隐约响起神的赞歌。

那是磷火,那是生者的祭祀,那是最后的狂欢……

由虫到兽 由鸟到人

奥西里斯 请再次重生

——这太阳神所爱 为我所独钟

那群人啊,

他们不断追寻,妄图翦灭死亡,在天空和大地只留下自己的足迹、名姓,不轻易接受自己来到尘世只为最终消失的宿命,难道创造一片水晶的神途只为明验生命的希望不灭?难道宁愿相信在那阡陌纵横的神迹中闪耀永恒?宁愿相信自己不曾死去,不曾消失,不曾燃尽?

那死与生,爱与恨无法对称的时间之轴啊,人类所凭依的最初希望。

——这太阳神所爱,为我所独钟。

(三)生之赞歌

滚滚氤氲,鼎沸的喧嚣破入残颓的石门,涂抹绿脸的人群渗入这亘古无声的黎明,——借助这猩红的时间之眼,看到影一般的王座显现出数行不朽的圣书字……,于是人类再一次辨认出那金色的象形神迹:

我们的所做所为

终不过是尼罗河的砂砾

我们的信仰

我们的生死

我们的哀乐

是又一个阿赫

我们是埃及两地是尼罗河

我们是赫里奥坡利斯是孟菲斯

我们是泰芙努特是普塔

我们是玛阿特是荷鲁斯

我们是圣地之主我们是圣主之地

我们是天河舟者

我们是归来居于最前者

愿彻骨的黑火

带走我们的悲喜

带走我们的福祸

带走我们曾为人类的遗证

重生吧奥西里斯

愿新的世界阳光照映

重生吧不灭的生命之眼

愿新的苍天恩佑

众神离去 人类重现

回到冷火环绕的达特

回到时间之始的冥漠

随黄昏沉浮

随黎明沉浮

舍弃一切的我们

俨然再生

舍弃一切的我们

犹然永生

注释

:奥西里斯(Osiris)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王。他是一个法老,惨遭嫉妒弟弟沙漠之神塞特用计害死,后被做成木乃伊复活,成为冥界主宰判定人能否再生。

终极之箭

阿拉什左手提起那张巨弓。足有两米长的古铜弓身,上刻有银丝镶嵌的古波斯文,两侧雕着狰狞的鹰翼神兽,弓被千锤百炼的金属撑出苍穹一般的完美弧度。

在霞光熠熠的雪地,阿拉什用坚韧的臂膀紧了紧弓弦,右手握住那神赐之箭,——箭身通体散射七色的萤光,雪雾中幽幽地闪光。

勇士将箭搭在了狮筋搓成的弦上,昂起雄健的头颅。

麦努切尔赫王国王昨夜对阿拉什说:必须停战,结束这场持续了六十年的战争。波斯和图兰的国王同意由一位双方都认可的勇士登上德玛峰,向东放箭,箭之所落,便是两国新界。国王转过头来,满脸的风霜隐藏于浓密的灰鬓:吾主向我托梦,夜的精灵送来神造的硬弓与流星之矢,一切都指向你,阿拉什。

阿拉什高大的身影在烛火下颤动:王啊,请允许我,为伟大的国土,献上我的忠诚。”

这个日子被后世称为“特里干”(夏至)。

德玛峰上,乱云缠绕着亘古积雪,四周尽是白茫茫一片,就连太阳也被遮挡,这是六域之内至高山峰。

阿拉什迈出一步,在荒凉的雪地踏出深坑。拉开弓,缓缓,坚定。硕健的肌肉抖动,箭是那般平稳。他知道目标所在: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如阳至圣的吾主

请赐下荣誉和万般力量

随着弓弦撑满,隐隐的山风,向手指所移动的方向呼啸而去。此刻三军的狂吼,昔日亡魂的哀号,注入英雄的屏息的耳中。

嗡的一声惊天巨响,在雪地、在德玛峰上怒吼地射出。一支七彩的流星,卷起残雪和泥土、树叶,朝太阳方向光一般掠去,快速旋转、快速飞驰,留下身后千百条交错斑驳、光怪陆离的神秘光芒。

箭仿佛在追逐太阳神车,永不停歇地刺向碧蓝的天空之眼,——在两千五百米以外的阿姆河岸,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壑。

万甲鼎沸。但射出神箭的人早已不在,——可怕的裂痕在他伟岸的身躯迸裂开来,一瞬间炸得四分五裂。只见那幽深的巨坑,散落着被染成血红的、白色的雪莲和松针,以及山体沸腾而出的滚滚岩浆……。

过故乡

人总是在不经意间与某些东西产生共鸣。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抑或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那种辽阔空旷、苍茫寂寥的意境,就常在我内心震颤。细寻起来,大概就是故乡留在我身上的记号作用吧。

我的故乡在祖国最西北的新疆。那里的美不同于江南的钟灵神秀,不同于京都的繁华锦绣,不同于中原的紫尘阡陌、绿水城郭。沙漠、戈壁、雪山,是他浑厚、粗犷、苍劲的名字。塔克拉玛干和古尔班通古特两个大沙漠南北间覆盖,昆仑、天山、阿勒泰三座雪山东西向横贯。你能想象开天辟地之初,太阳神羲和驾驭六龙驶过这片金沙的海洋,遗留下无尽光焰在酷暑中冷酷地燃烧。一阵阵烈风从碧空掠过,你会看见层层流金的浪花泛起,远处隆起的无数小沙丘也会在天地之间流转,偶露出金与蓝、光与影的天际线。忽然,天空会出现不知哪个时空的景观,这就是与梦交织的蜃景。你不禁赞叹:沙漠之景真如梦幻。她是美的,但美的过于虚幻,甚至近乎恐怖。

如果把沙漠当成一种故乡记号,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戈壁与它不一样。在一些游客的眼里,戈壁可以说是毫无美感,不管在什么天气下都是那般地荒芜,似乎夏之翠绿,秋之苍黄都与它无关。戈壁是几乎隔离了生命的世界。但是如果你走近了——甚至进入它的小世界,你会看见、听见,这里的生命也和外界一样,是那样地丰富多彩,那样地活泼富有生气。春天时凌乱的碎石中也会窜出鹅黄的新芽,干裂的岩隙还有飞来飞去的蜂虫,在太阳的照耀下,这雄浑到令人窒息的戈壁比那绚丽的梦幻般黄金沙海更加亲近、更加真实。也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一簇簇披散于无垠旷野的带着紫穗的花。奶奶告诉我:那是红柳,生命力可强了,渴不死、烧不尽,60多年前爷爷奶奶建设新疆时用它做柴生火,还用它搭屋避雨。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与父母途径新疆,这也是我幼年离疆后第一次返乡。我找到了记忆中真正的故乡符号。记得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初秋,在那个晓露化霜的清晨,我写了首七律《回疆晚秋》:马踏积云天碧远,东来霜岭漫萧寥。老泉幽隐封胡语,朔野冥昏入角箫。漠风常拂汉冢草,沙暴时卷雪疆雕。长歌悲咽收英骨,西极柳红不易凋。红柳,是我故乡的符号,它代表了新疆的狂放和不息的生命力。它既是某种情感和意义的载体,也是某种精神外化的呈现,另一方面它更是具有能被感知的一种生动的客观形态。在这之前,故乡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遥远的存在。因为那是我前后加起来待了不足两个月的地方。我向来以为故乡一词与我没多大干系,在我看来,故乡只不过是躺在地图上或者写在书本里的陌生记号。然而我总是觉得她在我身上依然很深地留下了什么,只是微弱到我未能加以注意罢了。直到再次相见,被它神秘地激活。或许岁月会让故乡的符号变得抽象、甚至失去形体。但有些东西是融入血液中的、无法失去。我相信这是每个离乡的游子记忆里最真实、最亲近的骨骼中的原初之火。这就是故乡,每个人都有的故乡烙记。荀子说: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曲心如月

——《广陵散》曲风之流变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为古琴之大操。《广陵散》流传至今,曲风自然是与时偕行、有所变化的。相传《广陵散》由春秋战国大刺客聂政所作,其曲慷慨激昂,气势宏伟。据《神奇秘谱》记载:韩王杀聂政之父,聂政行刺不成,自毁面容隐居山林,却遇名师教之以琴技,苦修数年学成而奏以韩王,曲罢起而杀之。由此推知,《广陵散》最初版本是围绕复仇主题展开的。《秘谱》中有关于“刺韩”、“冲冠”、“发怒”、“报剑”等内容的分段标题,是以“杀伐”为主旨的。曲风乃是 “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中含不平,颇有杀气。就其身世来看,曲中的情感更多是由愤怒到无助,再到处乱不惊的复杂变化过程。李祥霆先生说其为琴曲中唯一有戈矛杀伐气息者,是有史实依据的。

后有“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习得此曲。《太平广记》记载:嵇康夜里抚琴,神鬼为之感动,遂传之《广陵散》。这个“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嵇康从此日夜研习此曲。但生于乱世无以报家国,因此曲中始终弥漫着文人伤怀和抗争之气,是故《广陵散》的大序以及结尾与原曲风尤为不和谐,颇有一种哀哉自悼之感,后人猜度这一部分可能出自其手。《晋书·嵇康传》这样记载:嵇康遭谗被害,临刑索琴弹之,曰《广陵散》于今绝矣。《神奇秘谱》则记载着另一个版本:嵇康夜奏《广陵散》为其侄所闻,于窗外秘记谱,遂得以传焉。后由隋朝皇室收谱。到明代,朱权以其皇子权位,获取《广陵散》原谱,录于《神奇秘谱》,也就是今天的减字谱。这之后《广陵散》从一首刺客复仇曲,演化为了一首文人咏怀之曲,由此发生了音乐风格的质变。某种意义上,也增强了其接受的广泛程度。

《广陵散》在清代曾绝响一时,后由著名古琴家管平湖先生根据《神奇秘谱》所载曲调进行了整理、打谱,使这首古琴曲重回人间。平湖老人是九嶷山人杨时百之徒,自幼潜研古琴,然而清朝灭亡,家境破败,居无所安,其个人经历背景和际遇也就必然地影响了曲风。所以今天的《广陵散》中,既有平湖老人提倡的“中正平和”之风,还另有一种杜甫诗律的沉郁顿挫、阔大雄浑。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同一首琴曲能奏出迥异的风格。十指一触琴弦,便可感受泛音的轻灵清越、散音的沉着浑厚、按音或舒缓或清越或凝重,随着指尖起舞可听到那万古悠扬中的金戈铁马,以及那三尺匣内的大江东去……。因此《广陵散》既可弹得锋芒毕露,杀伐果决,又可以隐忍无华,庄重沉稳,或激越雄狂,或沉郁苍古。个性迥异的琴家呈现不一样的琴曲风格。

变的是曲风,不变的是曲心。《广陵散》曲风流布两千余年,我们虽难以窥探其原貌,但能感受到历代圣贤大家思想情感之精华凝聚。而《广陵散》几次大的曲风折变也都与乱世相关,尽管曲风千变万化,其精神内核即不畏强暴的奋起抗争,却是始终未变的。这恐怕就是类似司马相如所说辞赋之“赋心”、扬雄所说诗歌之“诗心”吧。在绵延不绝的中华文化余脉中熠熠生辉的这曲心,宛如姣姣之月,无论怎样的阴晴圆缺,终究是亘古不变的高悬于九天之上。

抱树枝的老人

自打我记事起,常能看见小区花园那棵老槐树下有个坐着轮椅的身影,他的怀里总是抱着一株苍翠欲滴的散发槐香的树枝。那是一个年过九旬的老人,只有一个保姆陪着他。老人脸色极度憔悴、苍老,头发、胡子花白稀落,在花园空地太阳下,终日不发一言。当高楼的阴影重重地投向他,他就仿佛一幅立体剪影。他枯老的指间,翡翠般的树枝就好像会发光,在他白色衣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有时他会怔怔地盯着看,有时会用鼻子闻一闻,偶尔喃喃几句,就好像这树枝会和人交流,好像他能够听见看见嗅见什么东西似的。随后他沉思,像是陷入了某个回忆的漩涡无法自拔。这时他泛着阳光的严肃的面容就会渐渐柔和起来,显得十分静穆。

在我的记忆中,老人应当是慈眉善目,宽容和蔼的,但他却永远是一副拒绝的神情,让孩子们有些怕他。待我稍大一些,或者是对他的高冷有些习惯,也就不再觉得他有什么可怕。有一回我看见他坐在那里,就伸手拔了几支蒲公英走到他的跟前,当他抬眼看我,我冷不丁的一吹,飞絮扑向他的脸庞。他嘴角微微一颤,但那只是短促的一瞬,就像忽闪即灭的烛光,随后他又低头看着手中白花相映的树枝。他眼中深邃的悲戚掩隐了那微微的一丝笑意,就像一眼幽深的枯井上的石盖被短暂打开又永久地合上了。

后来听大人们说起,三年前他一家五口都在车祸中遇难了,独独留下了高龄的他。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了笑容。他每天都下楼晒太阳,然后带一束郁郁葱葱的树枝回家,就成为他生活的日常。我猜想,可能这是他每天悼念自己亲人的一种仪式吧。阳光和绿色是生命的象征,既然他热爱,说明他内心留恋生命。他的生命已是山坳里的一抹夕阳,对他来说,每一缕都珍贵无比。

在经历了一个大雪纷飞的严冬后,很长时间里都没有人看见这位老人。这个热闹的小区花园缺失了那张有些厉色的面孔,以及他手中的绿枝、他的沉默寡言,好像失去了某种和生机有关的标识,变得喑哑了。在那株巨大的槐荫下,老人常坐的位置,时常有人去搁上几束树枝和花草什么的,就仿佛老人还会出现。久而久之,到秋天那里就变成了一个黄绿斑驳散发金属光泽的树冢,一有风过,就会发出铜箔般的飒飒响声。

猜你喜欢
广陵散曲风故乡
故乡的牵挂
坐上这趟车去“云的南方、花的故乡”
Big Big World
月之故乡
《故乡》同步练习
浅析古琴曲《广陵散》
用音乐赏析活动来提升学生的音乐审美的研究
黑猫·雪山
婚外恋酿成的苦酒只能自己尝
绝版的竹林之二 嵇康的广陵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