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湖水对视

2019-11-14 13:10■何
长江丛刊 2019年28期
关键词:湖心荔波卡斯特

■何 蔚

1

有一首山歌是这么唱的:鸟儿能见鱼在水,鱼儿不知鸟在林。

不是么?——鸟儿在空中旋舞,目光深远,有能力俯视世间的一切;而鱼儿在水中潜移,视野逼仄,只能识别出斗大的范畴。这个世界总是存在着巨大的未知与反差,而所有巨大的未知与反差,都是缘于我们自身的局限。

这是八月的云贵高原。我和我的同伴一起穿行在黔南荔波的卡斯特森林里,穿行在亚热带原始雨林最后的残存区。说起森林,大概没有几个人会说自己不认识它吧?是的,森林就是森林,很简单的事儿。当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木站在你的远处或近处时,你看着它们,你以为这就是森林。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它们就是森林。可问题是,你以为你已经认识森林了,错就错在这里——以为和认识,永远是两码事儿。此前,你或许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寻思过森林究竟意味着什么,你看到的森林,只不过是一座没有门窗的绿色仓库,只不过是许多物种的排列组合而已。

森林本身只是一个意义模糊的概念,就像艺术和诗歌一样。比方说,黔南荔波的这片卡斯特森林里生长的多半是常绿植物,从旱生植物到湿生植物,从喜光植物到耐阴植物,从草质藤本到木质藤本,从普适性植物到高喜钙植物,种类繁多,分布密集,即使是冬天来访,你也很难看到落叶萧萧的场景。这种独特的小生境,是生物长期协同进化的成果,充分显示出大自然物竞天择的奥妙。通常,当森林、艺术和诗歌被作为单个名词看待时,你好像很熟悉它们,而当你深入其中,试图用现有的经验去比对时,你才会发现它们忽然间就裂变成了无数个名词,变成了许许多多单纯的,复杂的、浅显的、隐晦的、陌生的、寻常的、奇异的、具体的存在。它们可以具体到每一种飞禽走兽,每一棵树,每一茎草,每一根藤,每一朵花,每一颗种子以及每一种类别,每一种样式身上,让你越来越意识到自身的浅薄无知,让你开始对这个奇幻的世界感到迷茫。

2

森林给鸟儿装上翅膀,让鸟儿代替自己飞翔。

没错,八月的荔波本来多雨,但此时雨已经停了。因此,卡斯特森林里的鸟儿们故意飞得一惊一乍的,摆出一副很不靠谱的样子。它们时而高高在上,一飞冲天,时而又把身段降得很低,随便一个俯冲式或者滑翔式,就可以把自己放到某一片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所以我一直都看不清它们的长相。我只知道,在荔波亚热带卡斯特森林里,不断有新奇的物种被发现。这里不仅隐蔽着地球上几近濒危的单性木兰,还庇护着四十多个罕见的动植物新种群。尤其是,在层出不穷的雾气与藤蔓的窝藏下,仍有数十个珍贵的兰花品种在这里得以存活、繁衍,使得这片并不广袤的森林有了卓尔不群的天然品相,有了不被其它森林复制和模仿的本色与天香。

没有人可以说出森林究竟是什么形状。每一片森林都有着大象稀形的外表,同时又有着包罗万象的内在,你很难描述它们,诠释它们。只有当你在森林里与一片湖水相遇时,你的迷茫似乎才有可能得到片刻清澈明朗的调解。

没错,湖水是森林的眼睛,替森林注视着季节的变化,留意着日月星辰的动向。而且,有森林的地方一般都会有湖水。没有湖水的森林一定是盲目的,它们甚至都看不见自己的茁壮与衰老,看不见自己在阳光下欣喜的面容或雨雾中愁苦的表情。

我在荔波卡斯特森林中的第一次清醒,就是因为鸳鸯湖。在没有看到湖水之前,我一直都是迷茫的。你应该明白我所说的迷茫,它既是那种迷惘与困惑的交集,同时又伴随着自我意识的消退,以及个人存在感的不确定性。换一种说法,那就是:在我穿行于森林的过程中,始终只能感觉到外部世界的存在,一山一水,一树一草,都比我个人的存在显得更为突出,更为优先。它们拥有数量庞大、品种浩繁、气势恢弘的生命集群。相比起来,在这里,我的存在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什么也不是。

恰好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叫鸳鸯湖的山顶之湖出现了。它仿佛是森林特意为我露出的一个破绽。有了这个破绽,我的倒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自己的存在找到更多可信的依据。而且,由于鸳鸯湖的出现,纷乱而又稠密的情绪突然就被一片蓝得发亮的空白所替换,仿佛老旧的电视画面突然被切换到了另一个频道,惊喜与新鲜感随即扑面而来。

在云贵高原边缘,这片被称作“中国南方卡斯特”的区域内,世外高人般地隐居着形形色色的森林、河流和湖泊。这里的河流身段都很精瘦,却个个生性怪异,放浪不羁。它们就像是从天庭贬谪到凡间的赤子,在群山之中跳跃冲撞,制造出各种动静。它们偶尔也将自己倒挂在悬崖上,实在是玩累了,才漫不经心地从高处溜下来,到森林里散散步,或是坐下来歇息歇息。时间坐久了,一部分河水就开始发胖,胖成了湖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一条河究竟要坐多久才能坐成一片湖呢?鸳鸯湖,这么好听的名字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为什么会走近它?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疑问越来越多,这说明我已经越来越清醒,越来越能感知到自我的存在。

3

湖水给鱼儿安上尾鳍,让鱼儿代替自己在梦中巡游。

没错,鸳鸯湖里的鱼儿体型娇小,却很有安全感。它们活得从容,清闲,尽管一生都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可它们依然对匆匆飞过湖面的鸟儿相当不屑,并且非常同情鸟儿们辛苦劳碌、动荡不安和一事无成的一生。鱼儿可怜鸟儿成天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不知哪里才是安身之所。当然,湖周边的鸟儿有时来了兴致,也想仔细打探一下水里的鱼儿,也想知道这些傻乎乎的邻居,成天都在摇头摆尾地想些什么。就这样,鱼儿和鸟儿时不时地碰碰面,却总是不能真正地碰到一块,而且,即使能碰到一块,也很难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在鸳鸯湖中,天上的天空和水里的天空总是一样平淡无趣。

可湖水就在那儿蓝着,绿着,阴着,晴着。你先去打个招呼吧。先去喊一声,然后再握个手。湖水的手冰凉如深秋,却那么沁人心脾,让人萌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欣悦。你索性在湖边蹲下来,把两只手都递给它。水波更迭,你的影子被幻化成无数个陌生人的影子。你和湖水握手的时候,就像是在和无数个自己握手。那些手有形或无形,闪闪烁烁,扩散成涟漪,然后又十分真切地从各个方向,从世界的另一端朝你伸过来,聚拢,然后一把将你擭住。你的真实性和虚构性,通过湖水彻底呈现出来。湖水的简单与丰富,也都通过你的正觉与错觉,而完成了它自身的设计。

没错,是湖水加重了你的存在感。那么,湖水的存在感是不是也被你加重了呢?这就很难说了。因为,湖水既拥有任何一种植被都无法比拟的密度,又拥有任何一片森林都无可企及的空。湖水的包罗万象和森林相比起来,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透明的湖水面前,你的无知并不比在森林面前少。

鸳鸯湖苗条弯曲,玲珑剔透,如一条天河改名换姓,隐居深山。我们其实都不认识它。我们认识的仅仅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就像森林一样。

我和同伴划着橡皮筏,开始进入湖的中央。湖的中央就叫湖心,这是一个多么诗意的称呼啊,它更让我相信了,湖根本就是有心的。一个湖泊究竟有一颗什么样的心呢?我的兴致越来越浓,所以,干脆就把橡皮筏停在了那里。我想好好看一看湖的心,看看它到底长的是个什么样子。

鸳鸯湖正值青春妙龄,它诞生的时间应该不比这些长在水中的树木更早。此刻,我们就在湖心。我正看着这一切。湖心有两棵树并排而生,像恋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鸳鸯湖并不是因为鸳鸯,而是因为这两棵鸳鸯一样长相厮守的树而得名。当初,这两棵树还不是树,只是两粒种子而已。它们很可能是被鸟儿衔来,或者是自己从山上滚下来,来赶赴一场春天的盛会。它们和很多的种子一起来到了这片曾经是山谷的地方。它们也曾经历了从发芽到疯长的过程。然而,就在它们刚刚扎下深根长成大树、长成林莽的那一刻,一场山洪就在它们的命中制造了泥石流现场,土石筑起的围堰,就将雨水、泉水和散步后坐下来歇息的天河之水堵在了这里。从此以后,它们再也不能上岸,就只好在水中随遇而安,索性厮守在一起,将湿生植物的习性发挥到极致。

没错,鸳鸯湖的形成就像人的命运一样,带着强烈的戏剧色彩和偶然性。鸳鸯湖不止有一种姿态,它既有曲折和迂回,又有伸缩和舒展;它既是一个整体,又是若干个分散的群体。因此,鸳鸯湖也不止有一颗心。那么,所谓湖心,应该就是湖的最深处吧?抑或者是湖的核心部位?偏左或偏右一点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湖心和人心一样,肯定是不会长在顶部、底部和边缘的,否则,就没有隔离与缓冲带,就容易干涸,容易受伤。伟大的自然多么精于设计啊,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得如此妥帖。而我在想着湖心的时候,湖心又在想着什么呢?湖心作为湖的首脑机关,又是怎么对所有的湖水和鱼类发号司令的呢?巨大的未知让我们遇见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有趣。

4

在鸳鸯湖心,我开始与湖水对视。我发现自己倒映在湖中的表情是呆滞的,湖的表情虽然有些轻微的波动,但总体上却保持着泰然自若。我甚至有些担忧,橡皮筏和长在水里的树木一样,都已经是湖的孩子和家人了,而我作为不速之客,会不会被它另眼相看呢?会不会受到格外的重视或排斥呢?在橡皮筏上,透过碧波荡漾的外表,我看见了湖水深处的黑暗与寂静,看见了凛冽、冰冷、晶莹、澄澈、幽深和神秘组合在一起生成的奇异编码,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此外,我还看见了被云朵遮挡的天空,高远与低下在同一个平面上重叠成通俗的辩证法。归纳起来,除了波动变幻的水色和万物的幻影外,我其实并没有看见任何具体的实物。与湖水对视,最先眨眼睛的当然是我啦,而被湖水收藏的历史和现实,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

很难说,湖水的想法是不是与我相反,但它肯定不会像我这么愚笨,它或许早就看明白了我们的一切。所以,我深信湖水的这一颗心,凡是被它看见的,都能被它记住,凡是被它记住的,都能被它理解、消化,并用倒影的语言说出来。由此推测,我深信有一天,当湖水被阳光蒸发的时候,它会向阳光和天空说起我;当它流向江河的时候,它会向江河说起我;当它汇入大海的时候,它会向礁石、沙滩和浪花说起我。况且,有一部分森林就安居在湖心里,它们很快就可以通过鱼儿和鸟儿,把这些信息散布出去。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一切看上去都是这么浑然天成。

森林和湖都有自己的生活。它们心思缜密,明察秋毫。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我才敢确认,接下来我简单浮浅的旅程将会得到深化,我复杂多变的内心将要接受伟大自然最精确的调校。我描绘过的森林和湖水将会成为我的后盾,在暗中为我的履历添枝加叶,并如影随形地策动我的生活。我深信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许多的幸运将要发生在我与湖水对视之后。不仅如此,我还深信被湖心关照过的人心一定会有所不同,往后的时光里,一定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微妙变化。否则,为什么自古就有智者乐水之说呢?因为,水本身就是世间最伟大的智者,它有看透万物而不褒不贬的睿智,有包容一切而不抑不扬的胸怀。更可敬的是,当我的存在感需要得到印证时,湖水很快就为我提供了有效的证据,虽然这些事情听起来似乎不太真实。

与不太真实的事物打过交道之后,我准备离开湖心,将橡皮筏划到岸边,原路返回。因为我热爱的世界还会在另一些场景里等着我,给我分配更多真实具体的事务和由此产生的喜怒哀乐。这期间,我从平原带来的平淡与坦荡将会被卡斯特山林默许,我从城市带来的紧张和压迫感将会被繁茂的草木消化,我从中年带来的经验和自以为是也免不了会受到一株桫椤的轻蔑与嘲讽。虽然这一天中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我仍隐隐感觉到,湖水曾一度将我还原成最纯净的孩子,帮我重返清澈,拥有天真的笑脸和欢快的步伐。森林则将我带向道路的尽头,让现实世界顿时成为我眺望远方的屏障,让我目光空洞而心绪驳杂,让我再一次确认自己的无知与欠缺,亟待获得大面积的灌输与补偿。

这一天确实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可以肯定的是,森林的眼正在看着我们走远,湖的心则继续袒露着一片虚怀,准备继续接纳和宽谅任何繁复的世象。而在稠密与空濛之处,则是万类的交头接耳,是植物对动物的记忆,游鱼对鸟语的回应,是人的身影和风的身影相撞后留下的全部谜团。这巨大的未知与反差还将一直尾随着我们。

不过,你还是应该明白,鱼儿想游多远,鸟儿想飞多高,那是鱼儿和鸟儿自己的事。而巨大的未知与反差,才是我们要慢慢走过的一生。这多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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