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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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一碗一毛八,后来就水涨船高般两毛两毛地涨价,涨了三四十年,到今年,大碗六元,小碗五元。
很多人在惊叹,但惊叹的指向却南辕北辙。耀州城里天天吃它的人,惊叹它太贵了,太贵了,就一捏捏面,竟然伸手索要六元钱,这不是明摆着挥刀宰人吗?但大城市里的人听了它的价格,却有点儿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骇道:啥年代了,一碗面才卖六元钱,哪儿有这等便宜?
这是一种唯有耀州这座小城才能遇见的一种面食。只要出耀州城,北行三华里地,南行五里路,这种面便销声匿迹,遍寻不见。面以味道命名,曰咸汤面。咸是五味中不可或缺之一味,其生成,无疑与盐有关。盐重则味咸,盐轻则味淡。咸汤面顾名思义,就是盐投入剂量较大的一种面。从健康的角度,盐的摄入量过度,容易引发心脑血管疾患,但从味道的角度,盐的缺席,却能致一桌豪宴于废弃。民间早就有“好厨子一把盐”的说法,意思是能否炒出令食客满意的菜品,怎么放盐,便是一个技术活。
这种面是何时诞生于这座县城的?没有史料片言只语的记载,仅有七嘴八舌的纷纭传说。传说是不可信的,其宛若泥塑艺人手中的泥巴,圆的可以捏成扁的,鼻子可以捏成嘴巴,鸡犬可以捏成虎狼,总而言之,想怎么捏,全凭艺人的随心所欲。论起“胆大不知羞”的程度来,当代人可谓登峰造极,啥都敢乱编,啥都敢仿造。多少毁灭,都假借保护的旗号以施行;多少奸淫,皆身披爱情的伪装而无阻。楚楚可怜的历史,脆弱得宛若浮冰,是经不住乔装打扮的,更是经不住胡乱折腾的——以假乱真猖獗如此,历史其实早已被剿灭殆尽。
翻阅民国时期的地方史料,难觅咸汤面的踪影。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我委身这座小城,起始于职业生涯时,街头已驻扎有咸汤面的摊点。它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抑或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那么突兀地出现,让人无法看到它的来龙去脉,却能目睹到它的野蛮生长。
那时候,街头的咸汤面馆远不像现在这样遍地开花,区区不过五六家,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开在北大街与学古巷丁字路口的赵家咸汤面。一口大铁锅,就支在街边,身后是一个仅能容纳三两人的小作坊。小作坊里的壮年男子,弯着宽厚的脊背,将案板上比母猪的肚皮还要肥硕的大面团,使劲地揉来揉去。揉一会儿,就要撩起围在脖子上毛巾,擦一擦溢满额头与脖颈上的汗液。揉面是个力气活,身体单薄的人,或者有投机取巧意向的懒人,是无法完成这道工序的。陕西民间早就有言:打下的媳妇揉下的面。意思是,媳妇要乖顺,就要多打;面要好吃,就要多揉。这句俗语对于媳妇来说,太过暴力,也缺乏基本的尊重。对应远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当下现实,俗语的前半句其实早已自废武功。试想一下,越发骄横的媳妇敢打吗?极尽讨好都有可能红杏出墙,跑得没了踪影,何况还要恶狠狠地举起棍子呢!然而俗语的后半句,却无比地正确,比真理的老爹都要千真万确。很多外地人来陕西,都会感叹陕西面食太好吃,却不知好吃的秘密,就藏于揉面之中。面是需要多揉的,唯有反反复复地揉,颠来倒去地揉,才能将面的棱角彻底地消解,以使它服服帖帖地受之于揉面者的支配:想把它拽成拉条子就能拽成拉条子,想把它扯成扯面就扯成扯面。
咸汤面的面就是靠人力揉出来的。揉得怎么样,食客尝其一口,就心中有数。面条的形状,近乎于拉条子,但却不是拉出来的,而是扯出来的。拉和扯是不一样的,拉不改变原有的形状与根数,只是将粗的拉细,短的拉长。而扯呢?则是从一根粗的母面中,分娩出若干根相对较细的子面。如果说揉面是个体力活,单靠蛮力就可以做得到,那么扯面则是个技术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扯面。扯面的人,被称之为扯面师傅,那是要重金聘请的。扯面师傅最初都是徒弟,拜师之后,跟上师傅学上一月两月,掌握了其中的窍门,就自立门户,当起了师傅。有关扯面,是没有理论书籍可供查阅的,其功夫之深浅,主要来自于师傅引进门后日积月累的实战磨砺。扯多了,自然就能化面团为玩物,玩弄其于手掌,拿捏其于恰到好处。
屋子里有一口大锅,屋子外也有一口大锅。相同的是,两口锅的灶膛里,皆炭火熊熊,锅内用于煮面的面汤翻滚,屋外锅里的面汤,是由里屋锅中的面汤匀给它的,但两锅面汤的颜色却迥然有别:里屋锅里的面汤,属于原始面汤,保持着原有的色泽,淡黄,清亮;而屋外锅里的面汤,则属于调制过的面汤,混混沌沌的,颇有几分中药汤汁的颜色。
屋外的汤为何颜色如此?只要站在锅旁多看一会儿,就能破解迷局。当屋外锅里的汤快要被铁勺舀干而露出锅底时,便要及时地续添面汤。面汤从屋内的锅里舀入一个铁桶,那只装满面汤的铁桶,被人拎起,晃晃悠悠地移至屋外的锅旁,然后提起桶,将面汤倾倒进屋外的锅里。一桶不够,要倒两桶,屋外锅里的面汤才能溢满。这时候,负责淘面的人——多数是女人,当然也有男人——便开始调制起汤料来。他或她,先是从桌子底下拽出一个大盐罐,抱在怀里,用大铁勺满满地挖上两勺盐,一股脑儿地将其倒入锅里。咸汤面之所以突出一个“咸”字,这从放盐的蛮实上,就能看出其端倪之所在。把盐罐放回原处,又拽出一个大大的调料罐,用同样的铁勺挖上三勺,将其抖落在面汤里。调料是一种自行碾磨的混合物,由多种配料组成,至于其中具体含有哪些成分,各家并不一致,外人不好打问,主家亦秘而不宣。配料,是咸汤面诱人的一个主要因素。很多年长的人,对吃面不一定很痴迷,倒垂涎欲滴于能热热乎乎地喝上几口调料汤。一些外地人起初是不怎么习惯吃这种面的,甚至一边龇牙咧嘴地浅尝辄止,一边絮絮叨叨地发着牢骚:一则抱怨汤里不调醋,二则抱怨面中因蔬菜之缺失而致营养之缺乏。但若引诱他(她)吃上三回五回,他(她)十有八九都会变成上钩之鱼,不吃便会馋得慌。很多很多的当地人,都仿佛陷入一种味觉诱惑的陷阱,无法逃身,成为咸汤面铁杆的终身食客。似乎一日不吃,就心慌慌意乱乱,烦躁得心里被猫爪抓挠似的。及至大年初一,那些鸡呀鱼呀的盛宴,都无法吸引那颗执著的心,从对咸汤面的念想中游移开来。咸汤面馆每逢腊月三十,都齐刷刷地关门歇业,但过年的那天早上,依旧有寻觅者孤独落寞的身影晃悠于街道。从南街到北街,从西街到东街,转遍每个角落,看到每个店铺的大门都像紧绷的脸庞,这才无不失望地向后转,往家返,边返回还边嘟囔:这叫过个啥年些?连碗咸汤面都吃不上,过年还有个啥意思呢?
人吃咸汤面,为何能久吃成瘾?这是至今都未能破解的谜题。成瘾的源头,无疑来自于调料,而调料,却属于一家一户作坊式的密室调配,远不像流水线上的出产品那样,能将配方公开于标签之上,并接受一个批次一个批次的检验。对于食客来说,没有谁愿意充当好事者,非要把调料的内涵计较个明白不可。心一旦有所猜忌,避而不吃就是了;但凡吃者,都甘愿于稀里糊涂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今天吃得酣畅淋漓,就已足够。
外屋调料面汤里的内容,不仅局限于那些调料,还有其他的佐料,包括片状的豆腐以及油炸的豆腐丝等。面淘好后,在把盛面的老碗递给食客之前,淘面者还要询问食客要不要辣椒,要不要油炸豆腐,是要韭菜碎末还是要葱碎末?辣椒是干辣椒碾碎的辣椒粉末,经煎油一浇,被称作油泼辣子。锅的旁边,放有四个巨型大碗,一个盛着油泼辣子,一个盛着油炸豆腐,一个盛着切碎的韭菜碎末,一个盛有剁碎的大葱碎末。
辣子之于绝大多数人,那是必不可少的。羊吃枣刺图扎哩,人吃辣子图辣哩,人对辣子的偏好,就是为了寻求刺激:刺激食欲,刺激萎靡不振的精神。满世界的人皆知蜀人和湘人好辣,却不知秦人亦嗜辣如命。对于秦人来说,吃饭有无蔬菜,无足轻重,但有无辣椒,却异常关键。饥馑年代,大肉蔬菜皆很稀缺,也很昂贵,于是就以辣代菜。饭桌上也许空空荡荡,但那碟醋拌的辣椒面,却绝然不可或缺。在陕西民间,早就流传有这样的顺口溜:吃一碗裤带面喜气洋洋,没有辣椒嘟嘟囔囔。没有辣椒,吃得再好,都算不上圆满,都会激起长长短短的抱怨之声。
就嗜辣而论,耀州人在陕西尽管不显山不露水,但实力却不容小觑。耀州的锦阳川,沿河延伸,自古就是膏腴丰裕之地,在计划经济年代,就已是国家划定的蔬菜区,其产出的蔬菜,因品质优良,被列为出口产品,漂洋过海到诸多异邦。凡出口产品,必历经近乎严苛的检验,毫无疑问为好中之好,优中之优。而在锦阳川红红绿绿的蔬菜里,最有名的当属辣椒和大蒜,其次还有线型豆角等。辣椒个大色红,含油量很高,吃起来又辣又香。优质辣椒出产地的人,当然近水楼台,吃着吃着就上了瘾。大人嗜辣,孩子受其熏陶,也渐渐迷恋于辣,于是吃辣就这样一代一代地被继承,固化为根深蒂固的传统。
耀州人对辣椒不单是爱吃,也很挑剔。很多耀州人远走他乡,下馆子吃饭,即使向店老板索要来辣椒,尝一口却忍不住连连摇头,嘴里不住地嘀咕:这也能算辣椒?要颜色没颜色,要味道没味道,简直糊弄人哩嘛!但老板却不以为然,反驳他:你说说,那不是辣椒是什么?看来你是吃腻了,吃了五谷还想吃六谷不成?
从里屋扯好面条,扔进沸腾的面汤锅里,煮上几煮,然后将其捞出,放至一木制的方盘里。端着方盘到屋外,把面从此方盘倒进锅旁的彼方盘。站在锅旁专门负责淘面的人,就可以开始售卖面了。淘面者从顾客手里接过钱,找了零,然后扭过身,用刚刚摸过钱的手,抓起水溜溜的面条往碗里放。一碗抓放多少,全凭个人的感觉。有抓多的,也有抓少的,但总体上都相差无几。
汤舀进碗里,又倒进锅里;再舀进碗里,再倒进锅里,谓之淘面。如此反复五六个来回,放冷的面才能被淘热,相应的,汤中的味道才能渗入面中。淘好面,用正在舀汤的铁勺,在锅旁的辣椒大碗、韭菜末大碗和大葱末大碗中分别挖那么一下,放入碗中,这才算将一碗面淘好,并递到眼巴巴等待的食客手中。
吃耀州咸汤面,要用耀州老碗吃,似乎才更为正宗。老碗在耀州根本算不上稀罕之物,到处皆是,平常得仿佛建筑工地的砖瓦。但若将老碗当作礼品,赠与外地来的文化人,他们十之八九是不舍得拿这种难得一见的老碗盛饭的。在他们看来,用这种老碗盛饭,无异于拿金砖砌墙,拿丝绸糊窗,十足地可惜。他们视老碗为文化与艺术的载体,唯有将其摆上自己的书架,以烘托书房的氛围,才是物尽其用。但耀州人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老碗就是用来盛饭的,饭量小的人用小碗,饭量大的人用老碗,哪能那么寒碜那么贫气地拿老碗来充当摆设?
耀州老碗,古就有之。历史上的耀州瓷,可谓誉满天下。耀州瓷在唐代时,就已是贡瓷,在宋代更是繁盛,有“十里窑场”之宏大规模。唐朝的都城长安,距离耀州窑不过二百华里的路程,驴驮车运,多少精美的瓷器,都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了宫门。宫廷里的人头何其之众,单妃子歌妓,就数以千计,且不说那些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以及各类侍女雇工了。同居宫内,却等级森严,地位有别。然而锦衣玉食者,与粗茶淡饭者,单从生理上的意义上,却别无二致,都有七情六欲,都要吃喝拉撒,于是宫内对瓷的需求,就包罗万象:装饰用的瓷瓶,交际用的礼品,吃饭用的瓷碗,喝水用的杯子,饮酒用的酒器,尿尿用的尿盆,栽花用的花盆等等,无一例外,皆来自于耀州窑的烧制。据传说,耀州老碗从唐代就开始烧制,且烧制的动因,就因于皇宫的大批量采购。皇宫采购老碗的意图,主要有二:一是满足那些苦力劳动者的饮食需要;二是用其盛敛食物来喂宠物。下苦的人,流汗多,耗能大,个个饭量很大。给他们一人发一个大碗,一次就能盛个够,喂个饱,免得他们吃完第一碗后还要为舀第二碗第三碗而挤搡。另外,宫廷里的宠物,比如狗呀猫呀的,它们如果和人享用同一等级的瓷器,无疑含有对人的贬低。人用细瓷餐具,它们用粗瓷老碗,贵贱各就各位。
耀州瓷曾经给耀州人带来莫大的利益,也带来莫大的荣光。耀州城的繁盛,包括酒肆生意的兴隆,客栈人数的爆棚,都与瓷商有关。胆子大有脑子的耀州人,奔赴四面八方,在异地他乡开设起专营耀州瓷的店铺;而只知埋头下苦的大老粗们,就沦为了拉车或挑担的脚夫——这些依赖于瓷器谋生的人,被外乡人称作“耀州瓷户”。久而久之,“耀州瓷户”便成为三秦大地一个响当当的称谓。后来随着日月流转,称谓的寓意也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及至于带有了心照不宣的贬损意味。
“瓷”在关中话里,含有“呆”和“愣”的意思。说谁是“耀州瓷户”,那是在指斥他呆板、木讷、不开窍、不灵活、缺乏变通。耀州人出门在外,最易遭到“耀州瓷户”这等炸弹的偷袭。当然,言说者大多带有玩笑的成分,说者无意于侮辱,听者也无意于计较,然而听多了,耳根总觉得像被针扎一般。
还有一种说法,说“耀州瓷户”是以讹传讹,本意应该是“耀州瓷壶”,指的是耀州窑烧制的一种酒器或茶具名扬天下,于是便以瓷来比喻人之性格,人也就被瓷壶取而代之。
咸汤面用的碗,现在当然已有所变化,老碗退场,海碗登场。但最早,咸汤面都是与老碗形影不离的,近乎于一对绝配。可以想象,一个小巧玲珑的少妇,如果端着一个比牛头还大的老碗,蹲在街边吃面,那该是怎样一种不相协调的风景?
粗瓷老碗后来难觅其踪,但改头换面的细瓷老碗却始终存续。老碗沉寂了许久,这些年突然变得高调起来,像稀世宝贝一样受人追捧。很多装饰古典的餐厅,都以老碗为道具来吸引顾客。老碗的死灰复燃,究其实质,是怀旧情绪日益浓厚的外化。曾经土里生土里长,摸爬在土里,滚打在土里,土气得连自己都嫌弃自己,于是便对洋气充满迷恋和憧憬。但洋气日久,却也厌腻,于是又怀念起了土气,并以土气为新潮和时尚——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着,得蜀又望陇着,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也永远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现在餐馆里摆设的老碗,是形式主义的产物,带有很大的虚张声势的成分——以夸张的造型夺人眼球。老碗很大,但实际的盛装物却很少,诸如面条,就那么几根根几条条,盘曲在碗底,让人吃起来,有一种海底捞虾米的被欺骗感。
耀州人使用的老碗,当然是就近取材,百分之百为耀州窑烧制。经历了朝廷的更替和岁月的震荡,肥硕的耀州窑日渐消瘦,昔日的盛况不见,唯有一座小镇,还在延续着制瓷的古旧传统。一家一户的手工作坊,父业子继的传承模式,手艺不外泄的守口如瓶,然而走出家门,面临的却是市场经济的波涛滚滚。市场经济,像滔天的洪水一般,荡涤了多少作坊式的传统产业,也把多少民间的精湛工艺拍死在沙滩之上。就瓷而言,除非那些被量身定做的艺术品,需要精雕细刻,以谋取较大的收益外,大部分庸常的日用瓷器,都是仅能卖得几元十几元的便宜货。价位在地面匍匐,无法龙腾虎跃,制瓷人自然就魂不守舍,尤其是年轻一代,宁愿出外打工,也不肯把自己的一生许配在自家的烧瓷炉。
耀州咸汤面选取老碗,与现在大城市的一些仿古餐馆,舍小碗而取大碗,弃灵秀而选蛮实,在动机上有着很大的不同:后者沉醉于表现主义,而前者则立足于实用主义。咸汤面馆用老碗盛饭,只是因为在同一个碗里,既要盛面条,又要盛汤汁,碗太小就无法容纳得下。就餐者,大多为当地人,以平民百姓为主体,他们不会像那些装模作样的小资阶层那样,对碗的造型与颜色有所挑剔。他们在意于碗的大小,并不在意于碗的精细。碗越大,他们心里就越舒坦,觉得自己的钱没有白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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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汤面馆里,最忙的人,估计要数立在锅旁的淘面者了。里屋的师傅尽管不停地与面团博弈着,时不时把面团在案板上摔得叭叭叭地响,但任务相对较为单一。而淘面者则不同,他是一人要兼顾多项活路。收了钱,用手抓面,正抓着,却发现锅里的汤汁不怎么翻滚了,猜想可能是灶膛里的炉火行将熄灭,于是把手在围裙搓上一搓,就猫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小炭锨,铲上两锨煤坷垃填进灶膛,末了,用炭锨还要狠劲地捅一捅炉火,以促使它重新熊熊燃烧。一股黑灰的飞尘,随着炭锨的起落,从灶膛口汹涌而出,在空中四散开来,穿着干净的食客纷纷后退,并把手举于鼻前,像扇子一样摇晃。淘面者填完炭,手又在围裙上搓一搓,就又忙着抓面淘面了。
用手直接接触已煮熟的面条,很多人对此颇有微词,总觉得吃起来不那么放心。万一抓面的人有肝炎,或有其它传染性的疾病,自己岂不很容易被传染上?于是一些人吃得很是小心翼翼,而另一些人则吃得大大咧咧。那些谨慎之人,疑神疑鬼的,总担忧某一天身体吃出问题来,于是他们尽管自己吃,却竭力地劝阻家人,尤其是阻止自己的孩子去吃。当然,也有一些在淘面者看来嘴尖毛长之人,直戳戳地提醒淘面者,说现在不是有那种塑料手套嘛,抓面时为何不将其戴上?淘面者在一圈人的围拢下,手忙脚乱,对半路里杀出的程咬金,有点儿顾不上应对,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显地由晴转阴,紧绷绷的脸上,黑云一疙瘩一疙瘩飘过。多数淘面者对此类意见,皆姑妄听之,但也有个别牛跟头,脾气很犟,耳朵像弹簧,根本塞不进去一句来自食客的建议。世间的人,林中的鸟,禀赋各不相同,其中就有一种人,总认为自己事事都是对的,甚至自己就是正确的化身。这类淘面者,目光犀利得宛若削苹果的刀子,在多嘴多舌者的脸上狠狠地一剜,随之牙缝间就射出一串反击的炮弹来:老祖先就是这么抓面的,也没见把谁吃死!
凡提意见的食客,大多也属于牛跟头一族。牛跟头遇到牛跟头,一只牛眼瞪着另一只牛眼,相互拌嘴的剧目,难免就要上演。食客中的牛跟头,听到主家这个牛跟头说话如此刺耳,火从心中腾起,宁可不吃这碗饭,也要与主家硬碰硬地辩出个一二三来:咦咦咦,看把你给能的,逼嘴还能翻的?老祖先咋啦?老祖先晚上尿尿还要端尿盆子,你现在还端吗?老祖先裹脚,你还裹吗?老祖先的做法难道都是对的,就不能改变改变,得是?
吵归吵,但打不起来的。淘面者哪有闲工夫和食客抱着摔上一跤?他们很忙,要收这个的钱,要给那个淘面,还要呼喊里屋的人快点儿把捞出锅的面端来,一旦有空,还要把一大块豆腐切成方片,扔进锅里用勺搅拌。对于食客而言,他们之所以冒着与这家咸汤面馆决裂的风险,那是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咸汤面绝非独家垄断,而是有着充分的选择余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看不惯这家淘面者那副老佛爷的高傲嘴脸,那就另换一家,谁家的笑容甜蜜就吃谁家的。只要肯挪动脚步,多走上三五十米的路,准能遇见一口冒着热气的咸汤面大锅。在耀州这座小城里,找家海鲜馆,也许要颇费周折,但找一家咸汤面馆,易如反掌——几乎每一条街上,都不乏三五家。
用摸过钱添过炭的手抓面,随着食客的嚷嚷声越来越此起彼伏,也随着抓面者眼界的越来越开阔,这一近乎陋习的传统,也在悄然地分崩离析。若现在去吃咸汤面,走过十家,就会发现有九家淘面者的手上,都戴上了塑料手套。有那层薄薄的塑料薄膜将淘面者的手予以隔离,食客吃完面,一回忆起吃面的过程,胃里至少不再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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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一大早就被络绎前来的食客们团团围住。守在锅旁静候的人们,既没有养成排队的习惯,也没有生成排队的意识。大家都这样,我也就这样了,都围锅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淘面者那双忙乱的手。淘面者一个一个挨着收钱,一番找零之后,接着把木盘里的熟面条,捏几条举得高高的,将其分摊进一个个老碗里,然后便埋首于一遍一遍地淘面。淘面者记忆力惊人,能记住谁先交的钱,谁后交的钱,谁交了一碗的钱,谁交了两碗的钱,谁要的是大碗,谁要的是小碗,谁要韭菜不要葱,谁要豆腐丝不要豆腐片。淘面者依据交钱的顺序,先淘一碗递给张三,再淘一碗递给李四。一个粗瓷老碗,面不见得有多多,却不吝将汤盛得满满的。汤的最顶层,漂浮着一层红红的辣油。那红醉醉的辣子,让不善于吃辣的人,望其一眼,都会像被蝎子猛蛰了一下地探舌头。
食客端碗的手稍有颤抖,指头就能被汤浸湿。空间大而又较为讲究的面馆,会在屋内摆放高桌子低板凳,以供食客享用。但那几张桌子,永远都是满员。屋子里漫溢出来的人,自己给自己寻找着吃面的栖身之处。大量的人蹲在面馆门外,各自埋头往嘴里扒面。还有人身靠一棵树蹲着,乃至于吃完后由于肚子鼓胀,唯有扶着树才能站起来;更有离谱的,把碗或放于一个台阶,弯着腰努着嘴吃面喝汤,或放于一辆三轮车的车帮上,踮起脚跟嘴才能够得着碗沿,总而言之,显得奇形怪状。
蹲在地上,一股风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埃。尘埃飘拂着,落在了碗里,但吃得正酣的食客,不管不顾地只管埋头而吃。不脏不净,吃了没病——这是众多食客用以自我安慰的精神处方。
吃完面,喝足汤,把碗顺势扔在脚旁的地上,于是一茬子食客离身而去,地面上就扔满七零八落的碗筷。面馆负责端碗抹桌子的人,像拾荒者一样,将碗收起抱回里屋清洗。但旧碗筷收拾干净,不一会儿,地面上又是一层新扔的碗筷。伴随碗筷的,还有一团团一片片刚刚擦过嘴的餐纸。
陕西的“八大怪”里有一“怪”,曰“板凳不坐蹲起来”,确为陕西人日常姿态的逼真写照。为何要蹲?我的看法是,与物质的匮乏有关,也与人所处的地位有关。有钱有地位的上等人,即所谓的贵族,是不会不顾面子就地而蹲的。他们品茗也好,餐饮也罢,必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格外讲究。大凡蹲者,无一例外皆为贩夫走卒,以及仆人之类。贩夫走卒,哪里饿了哪里吃,哪里瞌睡了哪里睡,出门不可能还要身背一个板凳或床板的。于是就蹲地餐饮,靠墙打盹,久成惯性,也蓄积起了蹲功,乃至于有板凳递过来却坐也坐不住,感觉蹲着要比坐着略显舒服。那些被大户人家雇佣的仆人,主人的餐桌上,是不可能给他们留有位置的。当主人高朋满座、杯盏交错之时,他们常常躲在一个无人看见的角落狼吞虎咽。角落里没有摆放桌椅板凳,他们也就只能缩头缩身地蹲起来,由此而历练出了蹲功。自己蹲,引诱得儿女前赴后继地予以效仿,于是蹲,俨然化为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几乎不可撼动的生命禀赋。
蹲,既是身体的姿势,又是精神的写意。即使传说中国人已经站起来的时候,很多很多的陕西人,还是宁愿一如既往地蹲着地上。习惯于蹲,就不习惯于坐,更不习惯于立。有了蹲功,站立的能力就不可避免地愈发退化,及至于两腿发软,一经站起,顿觉天旋地转。当然,蹲下还是站起,也有安全上的考量。自古而今,在这片皇天厚土繁衍生息的人们,便一直恪守着“枪打出头鸟”的古训,并悄然无息地进行着比低的竞赛,惧怕自己成为被枪瞄准的猎物。唯有蹲下以示弱,甚至消失于众人的视界,被整个世界遗忘,忐忑的心才能得以平复,噩梦才不频繁地惊扰睡眠。
吃咸汤面的人,现在当然是坐着的多于蹲着的。但在二三十年前,人们还是以蹲着吃为主。咸汤面没有高贵的身份和精致的包装,属于普罗大众的普通饮食。北方人尽管以吃面食为主,但绝大多数人吃面,选择的时间点皆为中午时分。早上刚起床,一般人都喜欢柔性的食物,比如喝点儿稀饭豆浆,吃点儿馒头包子,辅之以些许的素雅小菜,清清淡淡的,既爽口,又宜心,很少有谁愿意去触碰那些质硬味重的食物。但耀州人却不然,他们吃咸汤面,都是一大早就开吃的,将其当作早点来享用,反倒是一到中午,多数的咸汤面馆就已因卖光售罄而打烊关门。为何要一起床就吃那么结实辛辣的食物?据一些当地的文化研究者推测,这一习惯的养成,与脚夫有关。脚夫是古旧中国不可或缺的一个庞大群体,他们担当着货物流通的重任,其穿梭往返的肉身,与现在奔跑在公路上的大卡车和奔驰在铁轨上的载货列车无异。那时候没有这些铁家伙,货物的南来北往,全凭脚夫那两只脚的尺寸移动。漫长而险恶的寂寞长路,陪伴脚夫的,至多是那些疲惫不堪的骡子与毛驴。脚夫们省内运输,动辄也要个三天五天,而跨省贩运,则常常需要一月两月。耀州的脚夫起程时,除了背上的褡裢里,鼓鼓囊囊地装满妻子烙得黄亮并切成片状的锅盔,还要美美实实地吃上两碗三碗咸汤面。咸汤面耐饥,吃一顿,大半天不进食都不会觉得饥饿。
脚夫们天不亮就出发,于是咸汤面的炊烟,也就在晨曦尚未展露时,便开始袅袅飘拂,一股浓郁的香味,随之而悠悠弥漫,钻入途经此地者的鼻孔。脚夫走了,发菜的菜贩来了;菜贩刚丢下碗,上学的孩子又端起了碗;进城务工的农民工退潮而去,坐机关的干部又夹着皮包如江水滔滔而来……这些年,干部们像被鞭子抽打后背的驴子,紧张而惊慌,但在过去的若干年里,他们相对要悠闲自在许多。他们迈着不紧不慢的八字步,先是去单位露个脸,然后溜出机关大楼,直奔咸汤面馆而来。这时候,咸汤面馆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他们在不挤不搡中,很得体地将碗里的面条捞净,将碗里的汤喝干。将沾有辣子的嘴唇擦干净,在街道里溜达溜达,重返单位后,泡一杯茶,抽一根烟,无比舒心惬意。不止一个干部都对这样的体验有所感叹,说吃过咸汤面后的抽烟喝茶,仿佛天设地造一般地配套,其感觉有着神仙醉酒般的妙不可言。
在任何一个地域,干部们虽然消费能力以一敌三,但就人数而论,永远属于小众人群。买衣服,干部买一件衬衫五百元,而菜贩买一件衬衫五十元。五百是五十的十倍,这让多少服饰店的老板,见了干部脸上的笑容就挤成花卷馍,而见了那些下苦力的人,嘴角则扭成麻花。但吃咸汤面有所不同,干部钱包里再鼓满,他一顿也吃不了五碗面。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坐累了,至多站起来动动筋骨,能量难以得到消耗,一碗面落肚,中午哪怕是坐到奢华宴席之旁,也是毫无食欲。相反,那些苦力劳动者,吃了一碗依然觉得肚子里空空落落,尽管犹疑于钱包的空瘪,但最终还是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高喉咙大嗓门地吼叫着再来一碗。
当然,咸汤面最大的消费人群,属于市民阶层。所谓的市民,是各色人等的集合体,有废寝忘食挣钱的,有百无聊赖闲逛的,有拽着狗绳遛狗的,有拎着鸟笼遛鸟的,有吃不饱捡菜叶捡易拉罐的,有吃得太饱身体肥硕又不得不减肥的……年少的在教室里,愁眉苦脸地聆听着老师没完没了的训诫;年老的则坐在广场边,要么无精打采地听着秦腔戏,要么兴致盎然地分享着各种小道消息。东家媳妇出轨西家公公偷情,说多了就乏味了,早已吊不起人的胃口,唯有退休金的增长,以及本地领导有可能受到查处的传闻,或更高级别领导血斗的内幕,才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并情绪亢奋。
毫无疑问,这些人正是吃咸汤面的忠实主力。不但吃,而且个个都是业余评论家。他们闲坐在一起,几乎能把城内的每一家面馆,逐个予以不无专业地点评:哪家的面劲道,哪家的汤有味道,哪家的豆腐柔韧有嚼头,哪家的辣子香辣吃得过瘾等等,娓娓道来,皆说得有鼻子有眼。相反,哪家淘面的婆娘是个邋遢鬼,鼻涕流到了嘴边只是用袖子一抹,让人看着都恶心。还有哪家淘面的那个中年男人患有白癜风,但丑人多作怪,他淘起面来,手舞足蹈得像指挥狂想曲演奏的指挥家。哪家的面里掺有过量的食用胶,吃起来像是在咀嚼塑料纸;哪家的汤里混入了可疑物质,甚至有可能有避孕药等等,也一一列举,并极尽渲染。
很多很多的老者,闲来无事,一家一家挨着吃,从北街吃到南街,从东街吃到西街,遍尝之后,通过比较,就把自己固定在某一两家的面馆。冲着喝汤去,就直奔西壕里的那家;冲着吃面去,就奔往东巷口的那家。一来二去,与店家就相识了,于是只要往锅旁一立,不必开腔,淘面者就知道他是要大碗还是小碗,要窄面还是要宽面。
4
咸汤面究竟起源于何时?在史料掏挖,注定没有结果。
有一种说法,无不带有杜撰的成分,说它在隋唐时期便已盛行,其汤料,甚至加有中药,那是参照了孙思邈《千金要方》治疗胃寒的处方——是否如此?至少我对此存疑。
然而咸汤面吃了可以暖胃,这却是不假的。
在我的记忆里,七十年代,至少我尚未听说过“咸汤面”这三个字。对于一个贫穷人家的乡村孩子,县城在我的眼里近乎于高不可攀。我与其他小伙伴结伴上街,怀揣父母塞的一两毛钱,按捺不住地想要下馆子犒劳一下自己。那时候的街市,是没有私营食品店和餐饮店的,寥寥几家食堂,皆挂有国营食堂的招牌,里面端饭的中年女人,无一不是国家的正式职工。端着铁饭碗,人容易自我拔高,目光斜睨而蕴含轻蔑,嘴巴亦翘得堪比古庙飞翘的屋檐。她们个个都懒洋洋的,宁肯围坐一张空桌磨闲牙,打呵欠,也不屑于对顾客的吁请有所理睬和回应。她们的服务态度极差,颇有几分母老虎咄咄逼人的凶神恶煞相,时而响起的吼声,能将屋顶掀翻。
食堂其实是空空如也的,连炒菜都不售卖,仅供应一两种熟食:要么是汤面条,要么是汤饸饹。此时咸汤面见也未见,闻所未闻,更别提知其啥味道了。然而汤饸饹,我却吃过三四回的。踮起脚跟趴在高高的窗台上,朝窗口里递进去一毛钱,找回一分,一碗汤饸饹很快就递了出来。碗不大,饸饹就那么几条,三下五除二,就饸饹尽而瓷碗空,连汤都喝得点滴不剩。吃饱是不可能的,只能算是打了打牙祭,止住了歇斯底里的饥饿。饥饿的人,吃啥都香。吃完意犹未尽,觉得那饸饹那汤,简直好吃好喝得不得了。摸摸口袋,仅剩的那一分钱,已不足于支付第二碗的费用,于是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去。现在回忆起来,既没菜,又没臊子的麦面荞麦面掺杂做成的汤饸饹,估计免费赠予人吃,也不见得有几人搭理,但在那个饥馑的年代,却是唯有下馆子,才能吃到的上等美食。
饸饹的汤有点儿混沌,应该是调料汤,里面除了盐醋,还有其他粉碎的大料。这一点,倒和咸汤面能够对接得上。
我最早知道并吃到咸汤面,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年方二十出头,初次手执教鞭,登上耀州中学的讲台。在教学间隙,老师中的吃货们,难免要议论起县城里的各等美味佳肴,一些人还常以率先品尝而自豪。咸汤面自然被不时提及,并说在耀州城里,大约有五六家面摊,最好的当属赵麻子的面云云。赵麻子的面有着自己的独创,因此价位也高。当其他面一碗卖一毛八时,赵麻子的面却鹤立鸡群地卖到了两毛钱。奇迹之处在于,赵麻子的面尽管价位的头颅高昂,却从来就不愁客源,食客将他家的那口铁锅,总能围个里三层外三层。
赵麻子的面摊就盘踞在学校置身的小街与北大街的交口处。从校门出来,朝东走上二三百米,就能与赵麻子的面摊相遇。面摊和面馆是不一样的,面馆有固定的门面房,但面摊却像游击队,即使在某个地方安营扎寨,也带有随时就有可能卷铺盖走人的临时性质。但在相比于现在要贫瘠的年代,生意如此兴旺的赵麻子面尚且还在占道经营,估计其他家面也不会有属于自己的门店,都是在街边划定一个地盘,支起两口锅,架起一个案板,摆上两三个小矮桌,就吆吆喝喝地卖起了面。好的一点在于,街道里很少有车辆通行,一个县的小轿车不过区区的两三辆——唯有县上的两个正头出行才有车坐,其他人尚且都还依赖于自行车或自己的两条腿——城管这一职业尚未诞生,在街道两边摆摊仿佛天经地义。
赵麻子的面摊无疑占据着极其有利的位置:两条街的交汇点,又是街道的繁华路段,熙熙攘攘的行人,像漩涡一样在此淤积,常常把这一路段拥堵得水泄不通。赵麻子面摊的铁锅旁,挤满了食客。那些已端到饭的人,看到小矮桌已被人占据,就势蹲在街旁,罔顾南来北往的目光,自顾自地往口里扒拉着面条。面条吃完了,还要高仰脖子,将面汤一股脑儿地灌下肚去。
我仅在赵麻子的面摊前吃过一次面,因为没有比较,也就不觉得有多么好吃。之后吃到赵麻子的面,不是在他的面摊,而是在学校的灶上。相隔十天半月,学校的教职工食堂,为让教师过嘴瘾,就把赵麻子请来,专门给教师做面吃。赵麻子一袭白大褂,头戴白色的圆帽子,那偏胖的身材,把白大褂撑得圆滚滚的。他的脸上,并不像他的绰号那般星星点点,若不留意,根本就看不到麻子的存在。赵麻子面相很和善,他站在食堂里间的操作区域,透过窗口,将一碗碗盛好的面,递给排队等候的一个个老师。吃面的老师,其吃相迥然相异,有人觉得好吃极了,幸福犹如过年,但也有人吃得龇牙咧嘴,吃个半截,就将剩余的部分无声无息地倒进角落里的垃圾桶。我属于中间派,不觉得太好吃,也不觉得太难吃,但我知道,单就对咸汤面的钟情而言,我依旧是一条没有上钩的鱼。
听着有关赵麻子面的传闻,吃着赵麻子亲手做的面,有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并寻找不到答案:咸汤面的首创者究竟为何人?是赵麻子,还是赵麻子的先祖,抑或是另有其人?一种面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从渭北这座小城里冒出来,它的诞生犹如人降临人世,肯定有其孕育者。这样的问题我不止问过十个人,但他们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辞,无果而终的。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这种面,最初出自于哪个人之手。
而我对咸汤面真正地有所喜欢,还是在离开耀州之后。身居耀州,很少亲近它;但远离耀州,却时常思念起它——这等景况,犹似恋爱,整日厮守,甚觉平常平淡,但一经失去,却抱憾无尽,痛不欲生。当然,我对咸汤面迟来的爱意,大概也与怀旧情绪有关。人随着年岁的叠加,不再热衷于朝前看,而是自觉不自觉地朝后频频张望,于患得患失中,习惯于给那些遗落于岁月深处的事物,镀一层金色的虚幻光亮:饭菜比现在的香,环境比现在的净,感情比现在的纯,人性比现在的善。沉溺于过往,说一千道一万,是阿Q 式的迷幻药在发酵,是自己无法直面现实的自我逃遁和自我匿藏。事实上,随着种子的变异、激素的滥用、土地的污染,以及化肥农药的无节制的倾泻,从小麦到大米,从蔬菜到水果,其品质与味道,早已不复从前。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从嗷嗷待哺,到酒足饭饱,其间的距离,短暂得恍若囫囵一梦。过去是没啥可吃,现在是啥也不想吃,套用一句民间俚语,那就是“那都是吃饱了撑的”。
然而现实是,肚子贫乏却依旧不想吃饭者,大有人在。放眼望去,林立的餐馆布满街道两侧,但转来转去,却没有一家愿意跨入其内。食物堆积如山,但胃口却后缩着,拒绝着,执意不肯接纳它们。有饭,绝然不等于有饭可吃。
在红尘滚滚的浮世中,耀州城和其他城镇一样,也显得躁动不安,不断修改着自己的面容,调整着自己的表情,总怕以自己装扮之落伍,被甩出时代列车的车厢。然而,有一些东西能轻易改变,比如街道可以由窄拓宽,地名可以由此更名为彼,那座老朽的房子可以被推倒重建,那棵年迈的老树可以被砍倒植上新绿等等。但有一些东西却是靠人力无法更改的,比如生命的基因,以及人自小就生成的口味等。论起人的忠诚度来,无论哪样东西,都无法与口味比拟。口味,靠灌输,靠教化,甚至靠武力的强制,靠纪律的约束,皆无济于事。人可以将一块染色布洗得发白,可以将一根铁棒磨得比针还细,甚至可以把一颗原本丰富的脑袋洗劫一空,可以把一个无比和善的仁者变成无比凶残的暴徒,却未必就能撼动人早已固化的口味。据说,口味在人三岁时就已定型,至年老都矢志不渝。
然而口味再执拗,也抵抗不了世事的面目全非。就咸汤面而言,表面上一切未变,细棍状的面还在案板上继续被扯长,煮有豆腐片的汤还在锅里继续翻滚,大把的盐和大把的调料还在往面汤中大幅度地抖落,殷红的辣椒继续染得食客的口唇如血外溢,但其实,最为核心的麦子却因被偷梁换柱,面粉已难以与当年相提并论。真正去过农村并了解当下农业的人都知道,过去农夫收割碾打完麦子,要自留种子,以待来年再耕再种。但现在,即使自行留下麦种,这些麦种撒进地里,却也不再发芽。要种麦子,必须高价购买种子,而种子的培育之地,遥远得有点儿不可思议,竟然是身处大洋彼岸的美国某家公司。
种子和种子的差别,决定了现在的麦子已不是原来的麦子,而是具有了混血的因素,用更专业的术语表达,也就是发生了基因变异。况且,种子一旦受到控制,犹如自己命脉的遥控器,掌控在了别人的手里,那是何等可怕的景象?
洋种子种植的麦子,一经留作种子,播进土里,为何不发芽?没有人去探究,甚至没有人去追问。按照生物遗传规律,凡为生命,皆具有遗传的属性,但我们锅里碗里日常所吃的麦子,为何会失去遗传的功能?人唯有患病,才不能生育,那么麦子是否也染有某种我们根本无法详知的疾患呢?
对于麦子的发育原理,如我这样的科盲,显然是难以搞懂的。我只是问题的提出者、抛出者,而不是问题的解析者和回答者。从哲学与生物学的迷宫里退出,退回到人一日三餐的层面,那就是舌头是骗不了人的,味觉是骗不了人的。天天吃着由面粉制作的各式食物,对麦面品质的退化,并不难以感知。如果还有一点实事求是的勇气,我们必须承认的一个事实是:今天的麦子制成的食物,已失却了麦香,失却了柔韧,填进嘴里就得赶快下咽,不敢让其在唇齿间久留——咀之嚼之,颇有嚼咽糟糠烂泥之感。
从这个角度来回眸咸汤面的前世今生,就会明白今日之咸汤面,无论怎样地努力,都无法与昔日的咸汤面等量比肩。这等状况,犹如黑人在涂抹增白剂那样,即使抹得很多,外在的肤色已经泛白,但内在的基因,却决定其绝然难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白色人种。
好的一点在于,咸汤面向来都不缺少钟爱它的食客。一茬茬咸汤面的食客消失了,但新的一茬茬食客宛若割不完的韭菜,又蓬蓬勃勃地长出来。在这座被两条河流夹击的小城里,其他餐馆或许今天红红火火地开门,明天却不得不黯然神伤地关门,唯有咸汤面馆始终屹立不倒。相比于过去,咸汤面馆不是少了,而是更多了,随处可见,遍地开花,而且家家都不会亏损。于是在耀州,有一种手艺叫扯面,有一种职业叫扯面师傅,有一种老板叫开咸汤面的老板。
赵家咸汤面、任家咸汤面、苟二咸汤面、李三咸汤面、锦阳咸汤面、京兆咸汤面……一路数下去,有上百家之多。各个面馆,都有自己固定的店面,也有自己相对稳固的食客。面摊不再在马路的道沿之上玉树临风,而是在城市管理的强逼之下缩回店内,但店内的空间总是有限的,一些人会被挤出店面,仍然蹲在马路边往嘴里扒面。
赵家的咸汤面很多年前就已迁址,新面馆开设于某条环城路的路边。站立在锅旁淘面的,不再是赵麻子,而是他的儿子。儿子子承父业,接过了父亲曾经拎过的那把铁勺。但这家面馆,据传并非属于赵麻子的儿子一人拥有,他的好几个姐姐,也都跻身其中。儿子也好,女儿也罢,以靠山吃山的姿态,都寄望于能凭借父辈的威望,并在父亲递来的秘籍中,分得一份红利。那个和善的赵麻子早已撒手人寰,但他还会被街头那些爱吃咸汤面的人时不时提及。人们在赞叹他手艺的精湛,为他不能永恒地站立锅旁为食客淘面而叹惋不已。很多人说,耀州的咸汤面之所以蓬勃兴旺,赵麻子功不可没。甚至不乏有人著文断言:如果把咸汤面的制作看作一门艺术,那么赵麻子就是咸汤面这门艺术的奠基人,其地位不输于京剧界的梅兰芳。
我对这类夸张化的极端表述,当然不以为然,但著文者在与我的闲聊中,却振振有词,说唯有喜欢京剧的人,才觉得梅兰芳耸若山峰,而其他人跟着帮腔起哄,无异于瞎子在鼓掌,聋子在叫好,纯属稀里糊涂地追着风跑。对于耀州这些一听京剧就头疼的食客而言,梅兰芳的唱腔,真的不如来一碗解馋的咸汤面更为实惠。梅兰芳出入于官宦的豪门阔宅,扭捏于灯红酒绿的奢华舞台,属于高端人群的宠爱。而之于那些仅仅追求口腹之欲的汗流浃背者,一碗咸汤面,足以让他甩掉身体之劳顿,化解心中之郁结,填补肠胃之匮乏,何等地立竿见影而又心满意足。任何东西,有用才会被珍惜,无用就会被视之废品。饥馑年代,救命如救火,一个馒头,其价值远远大于一吨黄金。
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巷子,却因为一个瓜子摊而闻名。
这道巷子浅浅的,窄窄的,里面只住着五户人家。如果有一头鹿,因受到追逐而窜进巷子,若不留意观察,很有可能一头撞死在最里面那户人家的水泥墙上。巷子仅有短短的三四十尺,鹿惊慌失措之际,奔跑得过于迅猛,很容易把浅巷误当成深巷,悲剧也就会在猝不及防中发生。
巷子原名进士巷,只因在明清时期,巷子里的许姓老住户,隔代考中两个进士。但后来,巷子的名称在时代烟熏火燎的动荡中不断地发生着变化,由社改巷,变成了跃进巷;又从跃进巷,更名为批孔巷;而现在,它的名字竟与一家瓜子摊连缀在了一起,名曰瓜子巷。
瓜子巷之名的来历,与一户从外地迁来的住家有关。这户姓房的人家原籍湖北咸宁,据说在原籍开着店面,做着小本生意,过着碗里有饭身上有衣的温馨日子。但忽然有一天,日军的炸弹,突兀地落在他西隔壁的邻居家,致使邻居老老少少七口人,全都命归西天。他们家的柴房,也被炸飞一角。惊恐之余,他们决定连夜收拾细软,逃离此地。
逃往哪里?当然是逃向没有炸弹的安宁之地。把金银首饰用破衣烂衫缠裹住,放入一个箩筐,把抱着奶瓶的孙子放入另一个箩筐,壮劳力轮流挑着担子,一家八口跋山涉水地一路颠簸着,向西北方向急急而行。脚步丈量着千里长路,半途竟失去两位至亲:老父亲因中毒性痢疾而暴毙,小女儿因掉进河里而被洪水卷走。
行至耀州县城,看到黑灯瞎火的街道旁,有座像是废弃的简易棚子,他们就此暂且安顿下一家老小,等待第二天棚子的所有者来驱赶他们。但等到第五天晨曦泛白之际,才有一个刚刚解完手的干瘪老头,一边系裤带,一边把头探进棚子,询问他们来自何方,咋霸占了自己搭建的棚子?他们一番哭诉后,老头叹息一声原来是苦命人,并允诺他们可以在此暂且安身。老头说棚子是他搭建的瓜棚,每遇瓜果成熟之际,他都会启用棚子,在里面摆摊售卖西瓜。那些从乡下来的瓜农,总是受到那些街痞的欺侮和盘剥,因此都宁愿把西瓜低价批发给他,而不愿意直接面对那些螃蟹一样横着走路的街痞。
说完老头就背着手,转身而去,慢腾腾地钻进巷口的那户家门。很快,他们就与距离自己最近的老头家相熟,并得知老头姓梁,是家中掌柜的,膝下有三儿两女。他们付给老头一年十五个大洋的租金,把棚子租赁下来并做了加固处理,然后就在棚前摆起一个瓜子摊,以维持日常的开销。
在耀州城里,很早就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西塬上的瓜,东塬上的刷,孙家女人头戴花,房家老脸笑得傻。瓜不是指西瓜,而是指番瓜。西塬上出产的番瓜,个个像吃了激素药一般硕大无比,最小的有牛头那么大,最大的竟堪比母猪怀孕的肚子。刷是刷子,说的是东塬上的人在制作刷子方面,很有那么一套,做出的刷子耐用而不掉毛。孙家女人,指的不是孙家的全部女人,而是说孙家的某一个女人在城里很有名,原因在于她的脑子不够秤,半斤八两的,一年四季尽管衣不蔽体,连羞处都裸露在外,但头上却总顶着一团脏兮兮的丝绸花朵,在街上晃来荡去。引诱得那些轻薄之徒,免不了要撩拨她,抓一把她垂吊的双奶,拧一下她翘起的臀部。每一次挑逗,都能引发她的高声叫骂:给你大(陕西话,爸的意思)抓老婆哩吗?听到她独特的嗓音和骂声,整个一条街都汹涌骚动,不少人都挤来围观,从而使她的名气越发响亮。耀州人若要贬损哪个女孩子,全然用不着挖空心思地寻觅其他词汇,只要来一句“你就是个孙家女人”就已足够。这句话,远比炮弹更有威力。房家老脸,指的是房家的家长,即那个手捉一杆秤,站在瓜子摊前卖瓜子的老人。老人叫啥?几乎无人知晓,大家皆称呼其老房。老房的脸上,比蜜甜,比油糕油腻,像即将跨入洞房的新郎,像刚刚领取到薪水的雇员,永远呈现出一副无比幸福的表情,总是那么笑眯眯的,仿佛心里从来不曾有过烦恼似的。他的笑,面对所有人,哪怕是一个拉脚的,哪怕是一个挑粪的,哪怕是那个以疯傻著称的孙家女人,他皆笑容相迎,笑脸以对。他的笑,在明眼人看来不无虚伪,明显含有讨好与谄媚于其中。
老房为何见谁都笑?这是很多人心中的疑问。询问老房,老房秘而不宣,依然用笑容来代替答案。不过老房的笑容,很快使他的家人从中受益。土改时,外来户老房与当地土著平起平坐,竟分得城外的两亩耕地,这让很多土著心里疙里疙瘩的,觉得本该属于自己的馍,硬是被一个外来户掰去一角。但满腔的义愤也好,跺着脚骂娘也罢,都扭转不了事情的结局。老房安顿好家人,孩子们学手艺的学手艺,背着书包赴学堂的赴学堂,各忙其事,唯有他和长子,在梁家的西瓜棚下,继续经营瓜子的买卖。
耀州城并不缺少卖瓜子的,大多都是马路摊,天亮了出来摆摊,天黑了收摊回家。一遇雨天,全城的瓜子摊仿佛被风卷走那般,踪迹全无。那些卖瓜子的,个个心不在焉,都抱着放羊娃打酸枣的心态,捡到一个算一个。唯独房家的瓜子摊,晚上汽灯高悬,人影绰绰,一直经营到深夜才收摊打烊。渐渐地,房家瓜子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每逢赶集的日子或过节的前夕,房家的摊点外像海浪汹涌,动辄就能排起两条长龙。
一粒粒小小的瓜子,不但让房家人衣食无忧,而且积蓄了殷实的家底。正在他们打算用手中的余钱购买宅院时,有人却送货上门。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刚落脚这里时的救命恩人老梁。老梁几年前就脑梗瘫痪,此时已瘦成一撮枯柴。老梁躺在一页门板上,被他的大儿子木棍和二儿子木棒抬了过来,气息奄奄地说他那不争气的三儿子木塞,到地下赌场赌博,输了一大笔钱,被扣留在赌场已达六个昼夜。木棍和木棒前去要人,被人家按在铡刀下面,头差点儿被割去。老梁的话语绕来绕去,表达的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意思:现在急需要卖房救儿,老房愿不愿出一笔钱,把他家的祖宅买去?有这等便宜送来,房家岂能不欣喜若狂?于是房家和梁家,经过几番油灯下的磨牙,终于在村长的见证下,起草契约,签字盖章。
梁家的悲剧,成全了房家的喜剧。
但房家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房子却又被梁家夺了回去。得而复失,这与忆苦思甜运动的兴起有关。窝在城边废弃砖瓦窑里的梁家人,被途经此地的工作队队长瞅见,一番询问,弄清来龙去脉后,队长便请梁家弟兄三人走出穴居,跟上自己去登台诉苦,以忆苦思甜的独有方式,重新将房产夺回。木棍、木棒和木塞等,在锣鼓喧天与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被一辆马车拉着,四处奔走着忆苦思甜,声讨恶霸强行霸占自家祖宅的恶行。他们每次登上舞台,都涕泪涟涟,声称自己的老父亲,就是因恶霸而气绝身亡的。成为靶子的房家人,躲无可躲,被揪来揪去地批斗,招架不住,只有忍痛割爱,从购买到手的房子里搬离。房家人拿出契约,人家不认;房家人要梁家人退钱,梁家人眼睛瞪得比轮胎还大还圆:谁拿你钱了?
梁家房家的恩怨情仇,我是听别人讲的。当我听说房家的瓜子有名,并前去购买时,已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率领房家人从湖北迁徙陕西的老房,二十多年前就已离开了人世,而今站在瓜子摊前提着秤杆的,正是他的大儿子——曾经的小房,现在的老房。据这家人的亲家对我讲,此老房,简直就是彼老房的拓本,不但形似,而且神亦似。最重要的是,此老房还遗传了彼老房的笑容,总是一副笑盈盈的神情。
我第一次购买房家的瓜子时,就感觉到他家的瓜子黑得透亮,像涂了黑油黑漆一般。瓜子咬进嘴里,又脆又香。长得干瘦的老房,站在家门前的彩顶棚屋内,手提一杆秤,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地笑。买瓜子者再多,他都不乱方寸,有条不紊。从抓瓜子,称瓜子,到装袋子,给袋子贴标签,以及最后收钱找钱等,他像一个流水线上的熟练工,总是一气呵成。
标签是自印的,却在工商上注过册,名曰“咸宁瓜子”。明明瓜子的种植地、采购地、炒货地以及出售地,都是耀州,何以要为瓜子起名“咸宁”?买瓜子者,大概更在意于瓜子是否货真价实,罕有兴致对瓜子的名称刨根究底。唯有了解他们来历的人,也许才会深谙他们隐匿的心迹:“咸宁”二字,标注着自己的来源,他们以此来提醒自己,更提醒子孙别忘却了来去的路。但事实已明白无误地摆在那里,告诉他们再也无法重返故里。即使是勉强回去,故乡却已沦为了陌生的异乡,未必就肯接纳他们。落脚耀州时的六口人,现已扩充成二三十人。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再操持楚音,从齿唇间蹦出的,皆为地地道道的耀州土话,况且,他们中的男子,娶的是耀州的媳妇;他们中的女子,嫁的是耀州夫婿;文化风俗的混血与融合,再也无法分得清你我。他们偏好于吃包子饺子面条等各等面食,甚至也像街头的那些大爷大妈一样,在秦腔戏的唱段里陶醉不已。
老房核桃状的脸上,褶皱间洋溢着永恒的笑意,似乎对顾客前来购买他的瓜子,心怀无尽地感恩。此时电子秤已经普及,但他的手里,却不肯放弃从他父亲手里接过的那个木杆老秤。这杆秤,像祖传的遗物一样,成为老房区别于其他经营者的标配。打眼一看,秤就不是新近制作的,而是经历过人手的持久抚摸。秤杆光溜溜的,颜色发青,而秤砣却黑得发亮,仿佛它本来并非一个铁疙瘩,而是一块煤炭似的。每每给顾客称瓜子,哪怕是称一两,秤杆的末梢都要撅得老高,高到秤锤要滑溜向秤头的位置,老房这才急忙压住秤杆而罢手。等瓜子倒进预先张开的包装袋里,在袋口即将合拢之时,老房一定要用指头再从瓜子堆里捏出几粒瓜子来,放进已称好的瓜子中。这个动作显然不是心血来潮的临时起意,也非时断时续,而是像提前预设的一个环节,不可忽略。买五斤,他要捏几个瓜子放进去;买半两,他也要捏几个瓜子放进去。他的动作很连贯,手娴熟得犹如刀功非凡的厨师在表演厨艺,极其干练,既不拖泥带水,又中规中矩。站在旁边看他给人称瓜子,颇像是在观看一场售卖瓜子秀。
我后来成了老房家瓜子摊前的常客。出了门,左右的店铺都有瓜子销售,但我宁愿多花半个小时,来回行走三里路,也愿意去他那里买瓜子。有人问我何以如此?我的回答是买他家的瓜子吃起来舒心。这种舒心,不单纯体现在味觉上,更体现于精神的感受上。对一种食品的享用,能否达到理想的结果,与售卖者的脸色和作态,无疑存在莫大的关联性。那些态度蛮横的,那些龇牙咧嘴的,那些说话尖酸刻薄的,那些表情类似于铁锈的等等,绝对败坏掉人的食欲和胃口。吃着从他们手里递过来的食品,脑子里一经浮现出他们的影像,再可口的美食,饮食效果都会大打折扣。相比之下,在一座县城里,在众多的售卖者中间,老房真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售卖者,他和颜悦色的微笑,仿佛旱地里的溪流,能引发人对绿色葱茏鲜花盛开的美妙想象。站在一旁观看老房,就会发现他的寻常举止中,蕴含着很大的不寻常。他是一个自我的设计家,甚至就是一个绝顶的自我形象的包装师。他的笑容,他的动作,皆来源于事先的巧妙构思,绝对不是外人想象中的习惯成自然。他总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颔首弯腰,一副店小二的殷勤姿态。在瓜子这一微不足道的商业战场,他是这座小城无敌的王者。他的战无不胜,靠的不是硬,而是软;靠的不是夺,而是给;靠的不是高傲,而是谦恭;靠的不是锱铢必较,而是能让则让。他深谙人生的辩证之道:退亦是进,舍亦是得,低亦是高,小亦是大。
老房父亲和老房的和善与微笑,像一层保护膜,在那个动荡的“与人斗”的年月,对自己及家人,起到了良好的护佑作用。尽管老房的父亲也被抓去批斗过,但在很多人都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情景之下,那些凶猛的拳头和脚掌,却都绕他而过。他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病猫,蜷缩成一团,抱头冲着那些施暴者哀求地微笑。据说,不是那些施暴者因为仁慈而宽恕了他,而是人家觉得以他之楚楚可怜的样子,根本不值得浪费自己的力气。
这种以退为进的处事方式,应用到商业中,宛若掌握了兵法的核心要素一般,能起到攻城略地的奇效。每每称完瓜子,不论购买者购买数量之多寡,秤杆的末梢除了要撅得给人以秤锤无法将其压住的印象外,还要在放下秤杆后,摊开手掌,仿佛要大抓一把似的,终了却高举轻放地用三根指头,从瓜子堆里拿取三五颗瓜子,放进已称好的瓜子袋中。
这一赠送行为,貌似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但其实,却是心理学知识的现场实践,能起到出乎意料的吸附效用。消费心理学告诉我们,凡购物者,其潜意识里,无不潜伏有多占便宜的欲望和对上当吃亏的高度戒备。这等潜意识的形成,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源于顾客在与商家打交道时,总是处于弱势的地位,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遭遇缺斤少两的欺骗所致。很多商家,经受着来自税收以及门面房租金不断上涨的外部挤压,于是便把获利的最后希望,寄托于对顾客的挖坑与设局上,于是在交易中,总是遮遮掩掩的,能少给一两绝不多给一钱。顾客屡被欺诈,心里便竖起防护栏,炯炯的双目像反扒警察紧盯小偷蠢蠢欲动的三只手那样,咬住商家的秤砣而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自己又一次化为瓮中之鳖。钱包遭劫也许事小,但被人当作傻瓜捉弄却很事大。在这样的猫鼠游戏中,商家和顾客各打各的算盘,彼此依赖又相互提防,商家视顾客为揩油机,顾客视商家为窃贼。商家与顾客的不良关系,注定双方皆为输家,谁也无法从中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这样的商业生态,恰好给老房这样的经营高手,预留出了蓬勃生长的空隙。依我之猜测,老房尽管像个谦谦君子,但他的心里,肯定对诸多商家的图谋不轨,抱持着嘲讽与不屑的态度。在很多人嘲笑他很傻的时候,他恐怕也在嘲笑别的商家是傻瓜。老房逆潮流而动,反其道为之,不但故意不占顾客的便宜,而且还要让顾客在可以目睹和验证的情况下,占取自己的便宜。
老房的所作所为,俘获了一座小城的人心,人们一提起他,无一声诽谤,无一语诋毁,皆为满满当当的赞叹和颂扬。年终算账,究竟是顾客占了老房的便宜,还是老房占了顾客的便宜?究竟是谁捡了西瓜,谁捡了芝麻?这笔账,顾客不一定核算过,但老房一定算得很清楚。
老房的愚蠢里,蕴含着巨大的聪明。这种聪明,不是那种常见的精明,而是悟透人间之理后的大智若愚。
老房在用自己的言行,续写着他父亲未曾完稿的生意经。生意经是一部无字书,装在老房心里,挂在老房的脸上,摆在老房的唇齿间。偶尔,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房,也会向人泄漏他的经营秘决,其大意为:最好的与人为邻,就是与邻为亲;最好的销售,就是把自己推销成别人的朋友。
一个卖瓜子的,通过一杆秤和几粒瓜子,能把自己卖成名人,着实令人称奇。成为了名人,相应的帮衬者就多了,骚扰者就少了。比如老房去官府,门房的人死死地拦住其他人不让进去,却刻意留出一道门缝,让他暗度陈仓。再比如那些横行无忌的街头混混们,常以未缴保护费为名,今日踢翻这家的摊子,明日砸烂那家的柜台,却从不到老房这里来惹事生非。他们心若明镜,知道招惹了老房,吃不了可得兜着走,原因在于老房可以直接给公安局的头头打电话——公安局头头的儿子新婚大喜,瓜子就是老房无偿赞助的。
当然,被笑容装饰的老房,内心也曾有过无尽的烦恼,这种烦恼,像无法用砍柴刀斩断的乱麻,整整纠缠了他若干年。当然,他的烦恼,也外溢成街头巷尾的谈资,被这座小城的人评论了许久的时间。有人认为老房有理,有人认为老房无理;有人说老房是外来户遭受了欺负,有人说老房仰仗官府的关系在仗势欺人。但总体而言,多数人还是选择站在老房一边,做老房的啦啦队,从而将直直的手指头,狠狠地戳向老房对立面的脊梁骨。
老房的对立面为何人?那就是与老房为房产而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梁木塞。
老房的父亲被平反后,老房的家人就想着要索回曾掏钱购买的梁家的房舍,从而结束在外租住的日子。此时的梁家老人皆已过世,木棍和木棒也分家另居,唯有木塞一人独守老屋。木塞因名声不佳,又穷又赖,终生都未讨到妻子——中间他倒是领回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但半年后,那个被他当成槌布石的女人,硬是被他抡起的铁铲打跑了——木塞就此而更加地自暴自弃,头不梳,脸不洗,被子不叠,衣服不换,浓茂的胡须更是罩住了大半个脸,活生生一个从山顶洞跑出来的野人。
木塞占据着屋舍,不搬不腾,甚至不承认有房子买卖这回事。房家人与木塞谈判多回,承诺只要他答应房子的产权归房家,房家人就把他养起来,管他吃住,给他每月按时发放零花钱,并将来为他养老送终,但木塞皆不为所动。
房家人无计可施,只好向法庭递交诉讼状,向梁木塞讨要房产。梁家人闻听此事,曾经的一盘散沙,立刻像混凝土一样凝聚在一起,并协同作战。允许私营经济政策的颁布,让梁家人意识到凡临街的房舍,很快就会成为虎争狼夺的香饽饽,于是愈加寸步不让。梁家的男人们尽管拳头握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嘣响,但一想到房家的二女儿,嫁给县人大一副主任的儿子为妻,就像气球被针刺了一般泄气,不敢依赖武力一决雌雄。他们经过商议,认为最有效的上上策,就是男人们缩头装睡,让女人们在台前冲锋陷阵。男人一出面,免不了要刀子碰剪子,极容易使矛盾升级,后果亦难以预料。想一想,再硬的男人,谁又能硬得过法警手里的警棍,硬得过法官高举的法槌?然而,比起男人,女人有着女人的优势,那就是更擅长于闹场,更能搅乱既有的秩序。警察面对男人,铐子敢上,胳臂敢扭,但面对女人的撒泼打滚,却时常手足无措:轻,轻不得;重,重不得。于是乎,木棍木棒等就发动一群女人去法庭外哭闹。那些女人,有的是他的家庭和家族成员,有的是他家的近亲或远亲,有的还是一天十元钱从劳务市场临时雇佣来的。二三十个老中青女人,每逢开庭的日子,就聚集在法庭的门外,吵吵嚷嚷,又喊又叫,又哭又笑,有的怀里抱着枕头大小的婴儿,有的托举着正在打点滴的盐水瓶,声称一旦法庭判决房产归房家所有,她们就要从法院的楼顶上跳下去,死给给脸不要脸的法官看。
任何事情,最难的就是对度的把握,一旦过了头,结果与初衷往往适得其反。闹事也一样,喊一喊,叫一叫,法官心里虽有所不爽,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但当有人举起鞋子朝法院的门牌抽打时,或有人不住地朝法官的背影呸呸吐痰时,窝了一肚子火的法官就再也忍无可忍。法官打电话报警,一群警察在女人们的嚎叫声中,将她们连拉带拽地一一拖走,强行塞进一辆在一旁待命的宽大警车。躲在不远处偷窥的男人,看到自己的老婆女儿被警察像拖动一袋袋麦子一样在地上拖拽,衣服上缩至乳房,裸露着白晃晃的肚皮,便慌手慌脚地冲上前去,力图从警察的手里将人夺回。情绪激动之下,他们疯了一般,呈现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架势,既脏话连篇,又用脚掌蹬踹警察的交裆……结果当然是被制服,和女人们一起被押解着关了看守所。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场,宛若摊开的一页白纸,雨轻轻一淋,就彻底地湿透,再也无法捧举于手掌,于是只能以草草收场为剧终。连夜交了罚款,饥寒交迫甚至头裹纱布的闹事者,才被释放出来。回到家,一顿委屈的痛哭之后,心里尽管猫抓猫挖地有一千个不甘,有一万个不服,但畏于警察的威严,只能把石头当冰糕一般往肚子里吞咽。世间没理,“理”是王字旁,谁有权有钱谁就有理。房家人一定没少给法官塞黑食,不然法官怎能斜斜眼,偏偏心,光腿径直伸向房家人的被窝?
房家人要回房产后,继续做着瓜子的买卖,依旧是秤杆撅得老高,依旧是称过之后还要抓三五个瓜子送给顾客,于是房家瓜子摊前,从来都是顾客络绎不绝。挣了钱,房家人就拆旧盖新,砌起五层楼房,一边卖瓜子,一边从事瓜子的批发业务。
那些大事干不来小事不愿干的闲人,最容易聚在一起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品头论足。他们一提及房家,满脸的不屑,说别看房家有钱,生意长盛不衰,但谁能看得起他们呀?不就一个卖瓜子的吗?房家人豆豆糖一般的眯眯眼,大概也就只能看得见瓜子了,要不,几代人过去,为何啥也看不见,啥也不去干,宁愿守着个瓜子摊?
话传到老房耳朵里,老房并不这么认为。老房给他的子孙传授秘诀,说别听他人瞎咧咧,风再吹,头都不要偏歪。会经营,泥片都是金子;不会经营,金子都是泥片。人干的事情,不在于大小,而在于怎么干;只要把小事当大事来干,小事就能干成大事。
就房家人脸上的笑容,我曾亲自询问起老房何以如此?老房笑着说:你不是糊涂人,答案你是明白的。你想一想,人家给你送钱来,又不是来抢你的钱,你吊个驴脸给人看干吗?人家的钱,也不是空中飘来的,舍得送给你,你给人家笑一下,哪又能损失你个啥,有啥不可以的?生意经,就是诚信经,卖笑经,这两个关键点抓住了,就能在生意上赢人。冲着人笑,其实是在冲着自己笑,因为你的笑,最终都会转化为对你的回报。
老房还向我透露,他硕士毕业的孙子,正在写一部书,名字就叫《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