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光(大同)
后沟,石家田村村后中段的一条小胡同。房屋坐北朝南,东西向一字排开,一家挨一家住着十三家人。房前屋后,长着许多杨树柳树榆树杏树。还有一棵果树,两丛刺玫,一丛丁香,三眼水井,一盘磨。
石家田村乃公社所在地,是一片山区十七个行政村的“首都”,供销社卫生院税务所派出所之类一应俱全。后沟在公社大院后面,离街心只隔着一排房。坐在自家炕上,后沟人能听见当街上的人欢马叫。
后沟东头住着三多一家。从她家门前的斜坡朝东蹿上去,转两个小弯儿,就出了后沟,到了梁上头。
三多家门前有一溜杏树,四五棵的样子吧,杏儿又甜又水大,好吃得不得了。杏儿熟了落在地上,我和六子、宝英、小张他们鬼头鬼脑去“偷”,总会被三多的娘看见。老婆儿那时候估计有六十多了,穿着她的带大襟袄儿,还有大裆裤,关键时刻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她长条黄脸上抽搐的皱纹和冒火的眼,惊得我们没了魂,舍命逃跑。她舍命追,一双缠过的小脚,走路都是要摔跤的样子,居然跑得噔噔响,一边尖声大骂。我们曾经恨透了她。
三多的爹刘万田,关南人。口音跟石家田村的人不一样,也叫刘老侉。一个关南人,怎么跑到石家田村娶了三多的娘,怎么把家安在了后沟?人皆语焉不详。作为农民,刘老侉像个滚粪牛,酷嗜拾粪,粪筐粪钗老是跟着他。去外村看戏,也跟着他。他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不与任何人交往。跟后沟的邻居,拧头撞见,也不哼一声,不认识似的。在后沟生活几十年,实质上他还是一个关南人。据说,刘老侉一次跟人吵架,发了毒誓,他说我要什么什么,得噎食。噎食是一种病,一滴水一粒米吃不下,前脚儿吃进去后脚儿吐出来,用不了多久就死了。活活饿死了。一语成谶,三多的爹后来果然就得了噎食,就那么死了。方头方脑的刘万田,死时据说瘦成一把柴,只剩灯盏大俩眼了。
人死了,就出现一个空缺。补这个空缺的人也姓刘,供销社的染匠,官名刘喜亨。他的营生,是将尺二宽的手织白土布,染成半水蓝、一水蓝、老蓝布、鱼白布什么的。职业的缘故,手常年是蓝的,外号蓝爪子。他的性格跟刘老侉正相反,特别乐观。哪处儿红火,他往哪处儿钻。街上狗练蛋,也有他的相干。他会用嘴一边打竹板,一边说数来宝。其实也无非就是“窜说”编涮人,看见谁编涮谁,自个儿也不放过。比如,“我给刘喜亨算一卦,刘喜亨给我个蓝爪爪。”村里唱戏,趁戏没开,他哧溜蹿上戏台,来上几句“窜说”,又哧溜下来。他给石家田村的好多人起了外号,滚粪牛、小青莜麦儿、死秧瓜、瘦狗、大辫女、古董缸……这些外号尽都是他起的。他的外号蓝爪子,也是他起的。日月迭行,如过风然。后来“洋布”一天天多了,土布没人稀罕了,刘染匠慢慢没布可染,改行当了给供销社做饭的大师傅。他跟三多娘搁凑一块时,已是大师傅了。他有一项绝活儿,把一大笸箩月饼顶在头上,没顶似的,晃着双手,从供销社南院的大门走出来,过了街,送到对面的门市部。他的一双油手,那时候显得多余。
三多的一个哥哥姓田,可见不是刘万田的儿子,也不是刘喜亨的儿子。那是三多娘第一任丈夫的儿子。三多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叫缺女,二姐叫臭女,轮上三多只能叫三多了。我记事时,缺女和臭女早嫁到很远的外村去了,我没见过她俩,不知她俩长得跟三多像不像。三多长得不丑,但也不俊,腰有点弯,头发乌黑。
村东的山叫坛山,有点像坛子。那山上尽是大青石。城里修烈士陵园,从坛山上采了石头磨碑,有个地方叫了打碑槽。又修京原铁路,要许多石子儿,从河北徐水来了一帮民工,住在村里打眼放炮开石头。一个叫闫玉才的黑头后生,看上三多,死皮赖脸硬要娶三多。三多犹豫了一阵,最终没答应。三多先跟后沟的换胎入了一回洞房,不到一年,离了婚嫁给大老张。大老张是邻村下北罗村人,在大同煤矿当矿工。
刘染匠没几年又死了。三多的娘没再嫁,整天摸纸牌。摸着摸着,她也死了。房子卖给了从北山搬来的一家姓崔的人,弟兄几个都会打铁。他们当下就把原来三多家的两间破旧的小土房给拆了,盖了瓦房。门前的杏树砍了。树墩也刨了。从此,三多家连点痕迹也没了。
三多在大同煤矿,一直没回过村。听说大老张出事故死了,不知三多生了几个孩子,过得可称心。
李中喜就是六子他爹。六子跟我同岁。
六子的娘死得早。大姐席子嫁给了本村西头的戴元禄。戴元禄的娘死得也是早,他爹戴成把他背大了,还供他念了县城里的高中。戴元禄在公社的卫生院司药,就是人说的拉药斗子。六子的二姐二席子,那时还没找对象,待字闺中。我还能记得李中喜的爹,也就是六子的爷爷。印象中六子的爷爷是一团在后沟慢慢移动的影子。死了办丧事时,我去给老人家的灵前烧过纸。当时我两三岁。
李中喜是一个没有任何手艺的农民,目光很硬,能看得人发毛。从后沟走过,一副有劲没处使的样子。在那个特殊年代,村里分成两派,一派叫开新宇,一派叫铁扫帚。李中喜是铁扫帚的头子。那时我跟六子、小张他们热衷于捕鸟。拿细麻绳结成网,从窑洞或柴草垛子底下捉上黄蛋虫,穿在“销子”上,引诱鸟自投罗网;也用马尾拴上活疙瘩套儿,固定在墙头上或是树下套鸟;也用木棍儿支起草筛,筛下撒点秕谷,在木棍上拴一条长绳,藏在老远的地方拉鸟。后沟树多招来的鸟就多,村里的孩子全来这儿捕鸟,占地方啥的就打群架。这年我们最来劲的一次,是从村北的黄土崖上吊下一个孩子,掏了一窝红嘴鸦。这其间,村公社、供销社、邮电所的墙皮上,贴满了白花花的文章;街上栽了一排木桩,钉了一面苇席墙,两面也贴满了文章。主要是拿漫画配打油诗,编排公社的书记董金龙他们。有一张针对张副主任,画了一颗猪头,自然少不了打油诗,人们至今没忘——“有人一叫张主任,猪嘴一噘哼一声,看你猪头有多硬,烧红炉锥把你捅”。没多久,一派夺了公社干部们的权。后沟前面就是公社,公社房后有公社的一块地,二三亩大。那年,那块地种着山药。公社茅坑里的大粪全追到那块地里了,山药秧子长得黑乌乌的。那块地东南角,有一片紫丁香,早春花开了,一村子沉甸甸的香味。大人说,那丁香花丛里住着大仙。公社书记董金龙的权叫人给夺了,要不戴高帽子游街,要不戴个十八盘草帽,钻在那块地里反反复复锄山药。他的皮肤黑,人就吆喝他黑驴毬。一段时间街上热闹翻了,串联的人扛着红旗跟街上过;一大汽车的工人,头戴柳壳帽拿着钢筋红缨枪喊着口号,也从街头上过;时而黑夜爬出被窝,敲锣打鼓迎接最新指示……忽然形势来了个大转弯,另一派开始在戏台上斗李中喜,斗得很厉害。有个人叫陈爱汉,在李中喜屁股后头跟得紧,又是从河北唐县来的外来户,对他更不含糊。围在戏台底下批斗。陈爱汉受不住,卷了铺盖,回原籍去了。李中喜在石家田村也住不住了,把房卖了,引上二席子和六子,去了河北坝上那边。过去遭天灾走口外,分东西两路。往大青山那边走叫走西口;往坝上一带走叫走东口。人说热土难离,后沟不就是李中喜的热土吗?然而,他离开后沟走了。过了不几年,听说他死了,埋在了坝上的土里。死时岁数一点不大,仅得中寿。二席子和六子在该成家的时候,在那边成了家。近年六子回过几次村,看他大姐席子,顺便贩一车狗卖狗。要不就是贩了狗回来卖狗,顺便看他的大姐席子。
李中喜的房卖给了我二姑。我的二姑父当兵转业到了内蒙古的商都。中苏关系紧张,眼看要打仗了,二姑就带了我的表姐表弟回来了。看仗打不起来,把房卖给张玉,回了商都。张玉当过兵,好多年没成家。光棍省心,闲了上山捕野兔野鸡。那几年村里有打冷蛋子炮,跟高射炮道理一样,也是张玉“嗵”一声“嗵”一声打,把黑云打散了,就不下冷蛋子了。那是张玉当兵没当饱吧?临老张玉娶了天明他娘。现在天明他娘死了,张玉还住在过去李中喜的房里。
田宅无定主。虽然几易其主,又过去了四十几年,李中喜的房屋并未发生多大变化。好像没比从前旧多少,仍是原来的样子。
大口头有两间房,一堂一屋,非常逼仄。院是二指宽一溜,在后沟算是最小的。大口头的女人是李中喜的妹子,叫疤四女,脸上密密麻麻真有疤。
大口头是生产队赶皮车的车倌,脾气大,常把他的儿子大光明和二光明,摁在地上打得哇哇叫。他本来还有个三儿子三光明,一生下来就给了本村的曹元喜。三光明之后,他和老婆又生下一大堆孩子,吃饭很成问题。正顿饭除外,这顿剩下的冷山药冷棒子面馍馍啥的,尽都叫孩子充了饥了,一吃就吃得盆见了底。他们常常手里攥着一块冷黄米糕,在后沟里就跑就吃。有一次,李中喜从东口外给他家捎回一布袋莜面,意在让他们吃点儿稀罕。布袋是拿一块旧头巾缝成的,圆鼓鼓一布袋莜面。疤四女舍不得吃,要等到该吃的时候才吃。这下好了,那伙孩子这个一把,那个一把,偷偷地全给干吃了。为此,疤四女哭了一场。她把那个布袋拆开,布袋于是又成了一块头巾。她有了一块头巾,虽然是旧的。那块头巾她罩了好多年。那些孩子没得穿,光身子露肉,没穿鞋子的脚像耗子。他们整天掏山雀捉皮条,在哪儿耍累了,躺哪儿就睡,有时就在野外过夜了。大口头两口给了儿女最大的自由,从不寻找。用不着,他们醒了自个儿找得见家……人丁兴旺,煮愁疗饥,难为疤四女了,早早白了头发,攒下一身病,儿女都还没长大,她就钻入村外的坟圪堆里去了。
大光明二光明那时候不谙世事,天天走着站着唱,但只会唱“毛主席的光辉”。
疤四女还活着那时,小土炕上放不下人,不知怎么他们就在村西的西四台盖了三间房,搬走了。人搬走了,后沟的房就闲了。二光明娶了村西头的李子,住了后沟的房。二光明和李子在一个生产队做营生“好”上了,她爹李太不同意,李子才不管他那一套,跟二光明结了婚。婚后他俩养了一匹公马,给马给驴配种,抓挖几个活钱。由于盖了马圈,院子比过去更拘促了,显得满满当当,家大业大的样子。几年下来,二光明跟李子也生下一堆孩子。这是责任制后了,二光明除了种地,捎带着养了几只羊,公马和羊跟出跟进的,很像个光景。二光明相当厚道,谁家起房盖屋抬材打墓,二光明都去帮忙,施予无吝啬,几乎把一村子人全侍候遍了,谁见了二光明都笑。突然有一天,二光明叫警察捉走了,走时带了铐子。张玉娶天明的娘,天明娘带着天明十六七岁的妹妹。据说二光明盯上了天明的妹妹,夜里跳墙,钻人家家里了。
二光明坐了禁闭,李子卖了马,地是一垄没少种。她忙得披头散发,变成了她婆婆疤四女当年的模样。李子个头小,走路看地,常从脚下拾到别人丢失的物件儿。不知哪一年,李子也在西四台盖了两间新房,搬出了后沟。
坐了五六年禁闭出来,二光明没回后沟,住进了李子盖得新房。后沟的两间房,在一场雨中顶子塌了。三面墙还在,有几条裂缝,刷在墙上的白土还是白,院里长满了黄蒿。
二光明回村后养了百十多只羊,种地成了浮捎。他性格没变,仍爱帮忙。却是不唱了,常跟人说他坐禁闭的事儿,嘻嘻哈哈,见多识广的样子。
大口头家那么多孩子都滚战大了。继二光明之后,娶的娶嫁的嫁,日子都是过得有模有样。最后,大光明四十出头也娶了媳妇。一个小女人,他比丈母娘大一岁。只有给了曹元喜的三光明,始终没成家。精明的曹元喜和他白白胖胖的老婆,光景要啥有啥多好呀,硬是临死都没能给三光明成个家。曹元喜的老婆不生养,考虑到香火问题,抱养了三光明。三光明早就不叫三光明了,叫曹树林。曹树林已经六十三岁,至今光棍一条。
我儿时重要的伙伴小张,是张文的小儿子。
张文骨架大,是一个木匠。我家院里西头的两间正房,就是他老人家盖的。
关于张文种种的一切,我全然无知。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他晚年的印象,颇具神秘色彩。某一年村里闹元宵,他涂个大花脸引旱船,粗胳膊笨腿扭得那才叫软溜花哨,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我印象中他是个有气无力的病老汉。我真是想不到这整天跟木头打交道的病老汉,会在公共娱乐活动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至今仍稀奇莫名。后来听说,他是城里人。他的头个老婆因为不懂“家规”,叫他娘给卖了。他带着儿子张建国到处耍手艺,扎落在石家田村。至于张文的后老婆,属于那种不声不响的女人,偶尔发起火来也极凶。
这是一个重组的家庭。与小张在一个家庭里生活的哥哥李廷,小名熬子,是他娘从本村李家带到张文跟前的,还姓李。张文管不了他,他想干啥干啥。长大了,他到云南当兵去了,后来转业到太原变压器厂开汽车。张文的儿子张建国,住在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院子里,另外生活。
晚年张文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整天躺在炕上“啊呀啊呀”叫,声音大得不得了,出了后沟还能听见。他不得不大把大把吞面起,也就是小苏打。我不知多少次见过小张的娘抱着一大瓶面起,走回后沟。病轻时张文仍要挣扎着干他的老本行,起房盖屋之类的大活是揽不了了,买一棵柳树锯开,做个棺材卖钱。钱多半买了面起。
张木匠爬炕上起不来,小张和他娘,一年一年种分下的地。二十多岁时,小张瘦瘦的脸上,有了几根胡子,变得少言寡语,活像雨中的鹌鹑。农闲时老缩着脖子,跟老汉们蹲在一起,眯缝了眼在墙根下晒暖暖儿。要不跟人圪蹲在地上下棋,每一步走得都够老辣。
也就是二十出头那年,小张有天要去小庙山后面的沟里背柴,没从街门走,走了房后的小道。迎面碰上住在房后的羊倌二疤子,两人就吵嘴。估计是因为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俩农民能有啥大事?后来证实,因为牛。二疤子有一头牛,说好吃小张家的干草,给小张家耕地,食言了。就这么回事。当下竟是越吵越凶,打起来了。小张是去背柴,手里少不了有把镰刀,吃亏的就是二疤子了。那时我爹在村里当兽医,同时在药房卖药。我爹听见二疤子在叫,随后看见二疤子,看见二疤子身后的小道变成了一条血道。二疤子是一个人从后沟爬到街上来了,他想上药。我爹喊人要送他去公社卫生院,二疤子一蹬腿,把气咽了。
这祸闯得不小,小张被判了死刑。小张的爹本来就是药罐子,今天脱了鞋和袜,不保明日穿不穿。家里出了人命案,病情迅速加重,撒手而去。
这下家里只有小张的娘一个人了。别人家点电灯,她点煤油灯,窗户上一团旧麻纸滤过的微弱的光。
老人天天种地,要不吃啥?黑夜想小张了就哭,长一声短一声。种地收割的过程中,邻居二光明就帮忙。小张的好友三会自己再忙也要去帮忙。我那时早在外工作了,一点忙没帮过。在太原工作的熬子,时常回村看他娘。他不想叫他娘种地,他娘不听还是种。秋后熬子就领他娘去太原避冬。他娘回了村说,她一去,熬子把床让给她睡觉,他就睡在地板上。
小张在劳改队表现好,先是改判死缓二年执行,又减成二十年有期徒刑。人们想,二十年不短,他娘七十大几了,怕是见不到小张回来了。
小张劳改回来,会给人看病了,走得是摸脉开方子一路。戴元禄早已不拉药斗子了,当了公社卫生院的院长。有时戴元禄治不了的病,小张能治好。赤脚医生崔文不会治的病,小张会治。其时供销社早散摊了,破房烂院还在。小张收拾了一间,离开后沟住进去,借三百来块钱进了点中药西药,摆开阵势行医。寻他看病的人不多,几天没一个。这样,小张大部分时间还是蹲在街上下棋。村里下得过他的人越来越少,他就让子儿,多是让一个车或马。
本来一道柱头三间房,打堵板墙,人为地界成了两个院。东边父亲张文他们占两间。张建国老婆孩子住西头的一小间。两家人不过话,像是两颗星球上的人。
我小的时候张建国和他的女人刘白女,刚算是中年人。刘白女说话带口头影儿,好好一句话不时地夹进一句“人好说”,听得人别扭。比如,“我的鸡下了蛋人好说,我不拿那老不死的拿?”比如,“人好说那个老杂毛,正经人跟她没法过话!”一次我娘借了她的针锥,用罢让我去还。我一边走一边往树上刺,针锥尖儿崴断了。我隔着她家的门扔进去,拔脚跑了。她找见我娘说,“一扔,人好说跑了,你看看,人好说。”她却死活不让赔个新的。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的大女儿宝英跟我同岁,常一块玩耍。有一年,来了一个钉锅的,在她家的杏树下钉锅。把一根扁担插进墙壁缝儿,拿钻子在锅上钻了两排眼儿,然后钉了一排疤子,锅上像是缀了拉锁。还来过银匠,也是在她家院里的墙根下,摆个小摊儿,给女人们打手镯。
跟他爹张文一样,张建国也是木匠,并且是好木匠。就是性犟,动不动活儿只干了一半,扛上家什就走了。他的活还是不少,手艺在那儿呢。
宝英有大宝田三宝田两个弟弟。有妹妹二女。有另外一个妹妹小五。七口人一间房,一条小倒炕,这咋住呢?张建国稍微缓过口气来,就在西四台盖了三间房,搬出后沟。但后沟那间房没松手,没叫隔壁的他爹他们住,拿把锁子锁着。刘白女在后沟住惯了,常回后沟串门,每次都要到我们家,跟我娘“人好说”一阵。
张建国寿数短,一次坐拖拉机,翻到沟里死了。那时宝英宝田他们还不大。长大后大宝田三宝田先后提溜起他爹丢下的家什,成了挺好的木匠。尤其三宝田,三乡五里是出了名的。
三宝田笑眯眯的,说话有点秃舌,也是性犟。打起媳妇来,像捶泥一样,打完又后悔。一次他媳妇忍不住跑了,能寻的地方寻遍了,一点蛛丝马迹没有。三宝田这回是真急了,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呀!他让我爹替他出主意,说话居然仍是笑眯眯的。我爹哪有办法呀?数说了他一顿。三宝田的媳妇却是截了一辆拉煤车,奔了大同。下车没主意了,抱头蹲地上哭。碰到一个好心人,引回家当保姆,给口饭吃。后来还是那家人,不知转了多少弯儿,才给三宝田捎回个信儿。三宝田把媳妇引回家,动不动还是打。在这个问题上,三宝田比他爹过分多了。他爹没怎么打过他娘。
基于我校的办学目标和人才培养定位,大学计算机基础课在体现计算思维的前提下针对不同专业和学生的接受能力提供多种内容组织方法:强调对问题求解方法的理解,突出如何将问题转化为算法和程序设计等内容;强调对计算系统和环境的理解,突出计算机技术与专业领域的深度融合,在计算系统理解和问题求解方法上同时体现广度和深度的要求。在面对不同的人才培养目标时,课程实施方案应按照适用、有效的原则,主动调整教学内容、改革教学模式。
在宝英和弟弟妹妹全都成家后,刘白女改嫁到了川下。
小张的娘死的时候,熬子自然从太原回来给他娘办后事。谁都没料到,刘白女也从川下回了村。不是来闹事,专门是来给一辈子没说过话的后婆婆送行。哭时是真哭,跟哭亲娘一样。是什么暖风,融化了一块坚冰?宝英宝田他们,也都是合格的孝子。这使熬子小张又意外又感动。村里人也一样,也是又意外又感动。人好说,世事难料呀!
在后沟,我家院最大房最多。院子比张建国、张文、大口头、李中喜四家加起来都大,算是没有白白姓房。土改时划成分,我家是上中农,仅次于地主富农。我家的院北高南低,临胡同的院墙那儿,有一排大杏树。院里有许多榆树,还有针金。西墙外至换胎他们家中间,是我家的树林,杨树榆树柳树什么的长成了一团雾;房后也有我家一块空地,边上也长满了树。我至今弄不明白,我家咋就占了村里那么大一片地盘,买的吗?那得多少钱呀?至于房屋,只三间瓦房,其余也是小土房。有两间西房,有磨坊,还有一眼水井,在院的东南角。
我爷爷房安是绳匠。闲房里垛满从四外村里送来的麻。天气晴朗的冬日,爷爷就坐在房檐下拈绳坯。绳坯拈好了,把打绳车子搬到大西场,将绳坯子打成大绳。那时候我爷爷屁股后头带着鱼刀儿,在小车和大车之间走来走去,多么神气!
我爹房锦林几岁时被狼咬过,身上有疤。庄户人再有一门手艺,就堪称身怀利器的人了。农忙种地农闲耍手艺,连割带拔,光景肯定受过。我爷爷自己是受益者,没忘了设计儿子的人生。我爷爷曾经想让我爹成为一个绳匠,未果;接着准备让我爹跟着皮匠舅舅学成皮匠,又未果。我爹却成了一个乡村里手艺堪称精湛的兽医。我爹在县兽医站当兽医,三年困难时期饿回村刨小块地,再没出去。我爹救过无数牲口的命。
我爷爷的部分梦想,在我叔叔身上圆了。我的叔叔房锦森手工学校毕业后,在县皮麻社打绳。
我爷爷跟我唠叨过他的两件得意事,都跟麻绳无关。一是有年去大南山的下关,天黑了走到一个村边,愁吃愁住,四顾茫然。天越变越黑,急得不得了。走过个下地的人,看我爷爷一眼问,你是党员吗?我爷爷说是。他接着问哪年入的党,我爷爷说哪年哪月入的。那人当下把我爷爷领到他家,白吃白住了一夜。原来他也是党员,比我爷爷党龄短。另一件是某年春天赶着牲口去广灵县城驮酒,拌种的白酒,在缸房里一个大酒瓮喝一提子,把所有的大酒瓮喝了一圈。那次可真喝饱了!另外,多次告诉我,我老爷的名字叫房子印。
我小那时村里没通电,家家点煤油灯。入夜换胎娘、刘白女她们爱坐在我家炕上做针线。她们把一缕麻吊在椽上,用“砣子”或“八吊”拈纳鞋底的细绳。房后的刘拐拐有时也来。后沟西头的进人嫂子也来。后沟外的王志成大娘有时也来。她们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拉呱家长里短。我娘姓岳,说跟岳飞是本家。我曾经信以为真……
我家院里还要出入另外一帮人,主要有李英娘、王秀琴娘、三多娘。她们都是村里的老人,全是缠过脚的小脚老婆儿,每天来找我奶奶摸纸牌,一分二分耍钱。我有时也在人缝里看热闹,记住了一万燕青,二万花云,三万大刀,四万柴进啥的。这些人常常扭唇噘嘴闹别扭,可还是要在一块儿摸纸牌。夜里出来进去,手里提一盏纸灯笼。那年头耍钱是禁忌,属于鬼鬼祟祟的活儿,别人家里不敢摆这摊儿。我奶奶厉害,村干部不想晦气,装不知道。
我奶奶会吹眼。哪家小孩儿眼疼,我奶奶不吃饭,一早就去了。溯了口,来回吹几口,吹几回就神奇地好了。这样,时常有人端一碗素油炸糕,送给我奶奶。这可是娶媳妇过大年才吃的好饭!
我奶奶姓乔,活得岁数大,去世后全村就没有三寸金莲了。那些长辈,在那边还一块儿摸纸牌吗?
这就要提到任万选了。他本是河北蔚县人,不知怎么落脚到石家田村。他会耍戏法儿,曾在我家院里那两间小西房住过。他的戏法儿无非是“空中取水”“肚里认针”一类。那一行眼睁睁挣不出糊糊面了,他把又丑又矮的老婆丢下,引上弟弟任万顺和儿子小任孩走了,没了音讯。他老婆柴不来水不去,没法自个儿过,嫁了本村的小换子,一个小个子老汉。若干年后,老任和弟弟儿子回来了,住进了过去生产队废弃的饲养房。小任孩种地。老任弟兄俩闲着,就爱喝酒。饭能不吃,酒不能不喝。弟弟任万顺先死了,当天黑夜就埋了,软埋了,连张破席也没卷。又过了两年,任万选也死了。小任孩现在六十大几,成老任孩了,给人放羊。
任万选住在后沟时,收到过一封信,上面写的地址是石家田村后沟巷房家大院几号什么的。这是他给人留下的通信地址。这奇思妙想只他才有吧!
张文张建国家房后,住着一家人,房子盖在后坡的庄稼地里,这是羊倌二疤子刘贵春的家。地势高,站在他家院里,村里所有的屋顶俨然在望。还有四外所有的山。还有远远近近好几个村子。
不知哪年二疤子的女人就死了,他和闺女刘拐拐、儿子六指和小刘,四个人过日子。他本人给生产队放羊,刘拐拐做饭兼缝缝补补,大儿子六指劳动,小刘念书,家还算完整,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我现在想,是的,那几年是他们一家人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尽管少吃没喝,破破烂烂。
刘拐拐出嫁是一道分水岭。她被温东堡村的一个人娶走后,二疤子家渐渐就不像家样了。
听名字就知道刘拐拐腿有毛病,天生的那种,走路时一只手摁在一条腿上,一颠一跨,倒是走得不比任何人慢。娶刘拐拐的那个邻村人姓曹,大眼睛,却是一双不好使的眼睛,看不出五步地,要不怕也不娶刘拐拐。半斤对八两,他对刘拐拐极其体贴。过年时忘不了来一趟石家田村,给岳父二疤子送点心意,这样下去多好!结婚一年多,刘拐拐生孩子难产,孩子保住了,她没扛过去死了。
羊倌二疤子个子大,并不多结实,走路晃着身子。他爱逗小孩们玩儿,多是把放羊鞭夹在胳肢窝,动作很大地挽袖子,猛地一扑,说是要把面前小孩儿的小鸡鸡拔掉,吓得对方赶紧就跑了。刘拐拐死了。二疤子还要逗,脸上咋看都有了几丝苦相,可想其内心是多么荒凉。不知他放羊时坐在山坡上,一个人想些什么。没出几年,他叫小张给杀了。
一只手有六个指头的六指,娶了温东堡村一个女人。女人非常精巴,眼睛会放电,看人一瞟一瞟的,跟老实巴交的六指是两路人。石家田村东南有一个石湖,那儿有片官树林,杨树长到半天云去了。一年六指盖房缺两根木料,夜里去砍了两棵树,护林员张成引着村干部把他逮住了。村里决定罚六十块钱,赤脚医生崔文站出来说情,一分钱没罚。1983年“严打”,公安局认定这是一起遗留案件,突然判了六指二年禁闭。
小刘也娶了女人,十里外的上北罗村人,一个脸上有颗痣、神经系统出了毛病的女人。小刘的女人爱在后沟的杏树下坐着,看过往的行人。有时回了娘家,小刘不去引她就不回来。她给小刘生下小刘女后,又生下一个男孩。男孩才几个月大,女人失踪了。起先以为回了上北罗村。后来才知道,没回上北罗村,不知跑哪儿去了。猜测是叫人拐走了,生死未卜。小刘牵牛下地,拉扯小刘女和男孩,整天闷声闷气。有一年腊月的一天,小刘背柴回来,男孩趴在窗台上,透过破窗户,眼睛大大的盯着小刘。却是死了,不知是冻死了还是饿死了。才一岁来大,名字还没起呢。
这时候小刘还不算最倒霉。小刘女十三岁那年,又给了小刘一个打击。小刘供小刘女念了几天书,学习挺聪明,只是念了半截儿辍学了。生在他家,不辍学就怪了。村里有在离大同不远的怀仁县做媳妇的,给小刘女在怀仁县找了对象。小刘女嫁到怀仁县,小刘跟到怀仁县去了,给人放羊。听说不到一年,小刘女死了。从此小刘没了音讯。
六指坐禁闭出来,变得呆头呆脑。他女人自然早丢下孩子,跟人跑了。六指种了几天地,也死了。
我回村时爱乱窜。先是发现二疤子家的门窗没有了,成了黑窟窿。继而房顶落架了,墙还立在那儿。接着墙也倒了,成了一堆土,像个坟丘。这么多的不幸,降临同一个家庭,天何言哉!我想起,小时秋后,我跟小刘在野外拾过漏镰的小谷穗,便有禾黍秋风之叹,心里可真不是滋味……
我家的西边是换胎家,真正的近邻。他娘姓陈,原籍跟我娘一样,也是十里外的柳科村。
从面相上看,换胎的娘仁慈的像是菩萨,实际上心地也像菩萨。然而视力微弱,胎里带的那种。一辈子眯缝着眼,走路得深深弯下腰,挺受制。老人家说话也有口头影儿,句句离不了“也数谁”。也许是行动不便,她不去别人家串门,只到我家串门。盘腿稳稳坐在炕上,慢声慢气跟我娘叨咕。
对别人都温和,换胎的娘唯有对丈夫,态度那是分外蛮横。她丈夫圪瞭子,眼睛不会平视,看人头就往后仰。从他们家时常传出她的叫骂声,仍夹杂着“也数谁”,牙咬得圪嘣圪嘣的,听上去恨不得把老汉给活嚼了。圪瞭子大伯身架大,身大力不亏,年老了还背得动沉重的东西,要动手打老婆,轻轻一下就够了。可他敢吗?他的皮子早叫老婆给“熟”软溜了,大气不敢出一口。后来,他的眼皮更重了,睁不开眼,不得不用松紧带挽了个圈儿,箍在头上,将眼皮固定住,腰弯得不能再低了,才能看得见草和苗。临死前几年,圪瞭子大伯行动更不便了。由于长期大弯着腰走路弯着腰干活,脊椎变得成了犁圈,腰直不起来了,一不留神就是一个嘴吻地。他背后不得不挎一个篓子,里面放两块大石头,才能保持住身子平衡,勉强走动几步。
两位老人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大闺女嫁给了本村在外当兵的一个姓张的人。结婚没几年,生了女儿大娣子,得病死了。他们的二女儿叫小白女,又瘦又白,就嫁了她姐夫。大娣子不叫她娘,还是叫姨姨。
儿子换胎长得比他爹圪瞭子又高一截,似摔跤是一把好手,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某一年,村里有了一台摇头红拖拉机,换胎就当了驾驶员。那年月开拖拉机,比现在开飞机还牛。那时他跟后沟里头的三多结了几天婚又离了,需要一个媳妇。于是,给他说媒的人多得能挤破门。他挑来拣去,选了柳科村的一个姑娘。
责任制初期信用社鼓励贷款,换胎贷款买了一辆汽车,又贷款买了一辆汽车。两辆汽车跑来跑去,没挣下多少钱,落下一屁股债。他怎么还贷款?他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没想到,日后竟减免了。自古欠债还钱,换胎欠债减免了,捞了天大个便宜。我家跟信用社隔根道,我回了村常去找信贷员聊天。我见过一本大集体时小额贷款的账本,放一笔小猪款,三元五元;放一笔买锄款,一元半元……人数涉及全公社17个村几千人,合计数只有小小几千元,没换胎的一个零头大。
多年前,换胎就不养车了。他在村西头粮站大门外,盖了两间房,开了一个小卖部,卖烟酒罐头什么的。现在换胎老了,还在开小卖部,还在卖烟酒罐头什么的。
人说崔和礼家有两大瓮银圆,不知真假。就是假的,也说明他家光景不懒。别说后沟了,在全村他家的光景也在前圈。
崔和礼在柳科公社卫生院当医生,人见了称崔先生。抗战时期,他是七区的区长。一个区长,怎么变成了中医?他从柳科回来,肩头挎着棕色真皮卫生箱。在家住几天,走的时候还那么挎着。他是美髯公,一部雪白的大胡子,在胸前飘拂。他是好医生,尤以治老鼠疮见长。重的几个月,轻的十几二十天,来一个好一个。他家的院是两进院,有不少闲房。来治老鼠疮的人,就住在他家。有一年天津一个风度翩翩的女人,坐着小卧车来到后沟,住在崔先生家治老鼠疮。她常出了街门,坐在杏树下的井口旁边乘凉。有人那些天假装从后沟路过,专是为了看一眼那个女人。
崔先生话少,没用的话一句不说,显得很沉闷。这可能与他跟老婆的关系不融洽有关。那老婆跟换胎的娘一样,爱找丈夫的茬儿,骂起来更是不分轻重,两人差不多是将就着过了一辈子。但崔先生无疑有丰富的内心,因为他往院里的东墙根下,栽了一丛紫刺玫,那是供自家人欣赏的;在街门口临街的杏树西边,栽了一丛黄刺玫,那是给大伙儿看的。院里的西墙根下,还有一棵大果树,树头大得占了半个院。这棵果树在后沟绝无仅有,好多年里在全村也是唯一的一株。在有的季节里,树上果子光芒四射。孩子们从树下经过,仰头那个看呀,真希望恰巧从树枝上掉下一个果子。我就这么想过,奇迹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其实出现了,又能怎么样呢?崔先生的儿子老在树下,树上有一个果子掉下来,他们就会把一个果子捡起来。那是他家的果子。崔先生给儿子的名字起得也上讲究,四个儿子,文武双全。
崔家的院里原来没有水井,这是不小的缺陷。二儿子崔武,长到十六七岁,便鼓动换胎、六指他们在门口的杏树下打井。他们摇着辘轳,把土一筐一筐吊上来,八九丈深见了水,就有了一眼井。井沿是后沟女人们吃罢晚饭坐街的地方,我娘就常跟换胎娘她们在那儿坐着,一坐半夜。那种时候,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凉气从井口冒上来。崔先生的街门对着出街的小胡同,后沟人出街就走这条小胡同,从街上回来也走。小胡同一层一层铺满了我们的脚印。
子从父业,崔先生的四个儿子有三个当了医生。大儿子崔文二儿子崔武,不是正规医院的正式医生,赤脚医生。崔文在本村,崔武在十多里外的石窑村。四儿子崔全不是赤脚医生,在柳科乡卫生院卖药。人吃五谷杂粮,谁敢担保自个儿不得病?在农村,赤脚医生其地位跟村支书差不多。比如,每年正月,村里人都要轮流请赤脚医生吃饭,从大年初二开始,一直吃到正月满,有时要吃到二月。几家人同一天请,该去哪家?只好医生去这家,大儿子去那家,二儿子去另一家。如此,吃来吃去,能省下自家的不少粮食。崔先生的三儿子崔双没从医,在石家田公社当农业技术员。
崔先生两口早已作古。现在后沟的房屋,四儿子崔全住着。崔全的儿子儿媳也住着。
后沟的男人,大多怕老婆。李陈支不怕,真是给男人长脸。他耕地回来,能把老婆一步一鞭杆照直从大街上打回家。
李陈支的名字是三个姓氏。他爹死了,娘带他嫁过两处,生身父亲和两个继父的姓,合一块儿成了他的名字。他一个人头上,顶着三门人烟。他有两个儿子四个闺女,两个儿子一个叫李太,一个叫支绪。
他一辈子只离开石家田村出过一次远门。解放战争时,去抬过一回担架。他可是一个好农民,农田地里耕耩锄搂割拔抓,样样拔尖儿。有本事的人一般来说脾气就大,他就脾气大,敢跟队长吹胡子瞪眼,队长还得给他记最高的工分。铡草费劲儿,人人都躲,李陈支年年顶一个。他肩头扛着三尺来长半尺多宽磨得明晃晃的铡刀走出后沟,真是很男人。
李陈支的院里也有大杏树,也有水井。小时我常去跟小支玩耍。小支就是支绪。小支会耍,常遭他爹训斥。那时他的大姐二姐三姐都嫁到了外村,家里还有四姐拉弟。小支是他四姐拉弟“拉”出来的。拉弟长得一把大,像个黄皮虾。她整天嘴不闲地说话,说着说着嘴角就有了白沫。她的口头影儿是“他妈的”。后沟人把刘白女、换胎娘和拉弟的口头影儿串起来,成了“人好说也数谁他妈的”,不提名字就知说谁。拉弟后来嫁到柳科村。男人姓张,一个高高大大的后生。
有一段时间,至少有两个冬天,小支迷恋做窗花。从窗户上把旧窗花揭下来做样子,用三角形小纸片搓成纸捻,尾部尖细,将样子钉在一沓麻纸裁成的方块纸上。把大茬针的针尖崴断,烧红打扁,作裁花的工具。沿着窗花样子花花草草的边沿裁下去,慢慢就有了一沓一模一样的窗花,最后染色。受其感染,我也做过窗花。我记得我最得意的两次,是弄成了“喜鹊登梅”和“鱼钻莲”。我忘了染窗花的颜料是从哪里来的了。那段时间,李陈支见了我,也没有好头脸。在他眼里,小支和我都不是好坯子。
十四五岁的时候,小支得了一场病。村里的戴元禄、崔文治不好,到城里看病。看病回来,用治病剩下的钱买了木匠用的一刃斧子、锯子、凿子啥的,从此学着当木匠。当他把院子里的两间破房拆了重盖了一遍,他就是木匠了,开始揽营生。李陈支还是不给小支好脸色。万物土中生嘛,李陈支认为安心种地,才是正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李陈支自己,一生都在拿汗水注释这句话,可为天下式。
干了一辈子重活,喝了一辈子冷水,李陈支好像没得过什么病,冒都没感过。他不理解人为何偏要得病,对病人颇不屑。他常反问人:“嗯?病了?我咋就不得病?”好像得病是羞耻的事,是为了偷懒。
老人终于还是病了。一病好长时间就是治不好。我探家回村碰上小支,问他爹到底得了啥病了,小支咧嘴笑笑说,大年过多啦,老病!
躺在炕上,疼得头上冒虚汗,李陈支没哼过一声。他老是嘟囔说,我种了一辈子地,没种饱呀!生的欲望还相当强烈。那年夏天,他说他想念地里的庄稼了,想去看看自家地里的庄稼长得啥样儿。念诵遍数多了,小支把他抱上小平车,拉到地里。老人坐在莜麦地里,从起晌时分一直坐到了天黑。之后没几天,老人“老”了。人人皆可为尧舜。人刚则为神。我觉得李陈支老人就有神性。
拉弟离婚了。孩子一拉溜,大闺女已到了出嫁年龄,要当丈母娘的人了,跟男人离了。离了婚的拉弟,有时还要回柳科村跟前夫住几天。更多的时候,不知在哪里溜达。听说现在她有不少个“家”,想回哪个家回哪个家。其时,她的辫子变成了烫过的大长发,乱蓬蓬的。也要化妆,眉又粗又直,嘴红得都不像嘴了。拉弟更难看了,还不如过去那个黄皮虾顺眼。
小支是木匠,自己在大南场盖了房,后沟的房卖给了宫二锁。在“217”地质队当工人的宫二锁。
我有三四十年没进过那老院了。
我对刘仁瑞没有明确印象,只记得他瘦小。他死时,我不大点儿。听说,他的弟弟叫掌子,家穷的大瓮没一个,遁入空门,在五台山当和尚。
刘仁瑞的老婆比他迟死几年,身架大,头发灰白,拢到脑后挽成馍馍疙瘩儿,罩个头发络子。裤腿拿打腿带打了,双腿又细又长。她偏心眼儿,儿子屙到锅里不臭,十四五岁了出街还背在背上。我不知这老人家姓啥叫啥,娘家是哪儿的。仿佛姓马。仿佛是川下大涧村人。
老人的大女儿,就是宝英的娘刘白女。二女儿二刘女,嫁给了本村的大白。大白不姓白,姓田。大集体时村里排《红灯记》,大白当鸠山。粘了仁丹胡,蛮像日本人。刘白女的弟弟,二刘女叫哥,也就是她娘最看好的那个儿子,官名刘记。后沟人不叫他的官名,叫他刘孩。
刘仁瑞的家在李陈支的房后头,院里的树枝枝丫乱长,差不多是住在树底下。崔和礼与李陈支两家的院墙间,夹条小胡同,南北走向。南头搭住后沟,北头直接通到后坡去了。这胡同就是刘仁瑞进进出出的路。临进街门有道小坡,铺了一溜荞面石。小时我们拿弹弓打鸟,就顺着小道跑上跑下。有时人们出地上后坡也要走。他家院里只有两间小正房,一间小东房,一间比一间破。
刘孩二十岁上下,常给他姐夫张建国打下手,做点拉锯之类的小笨活儿,乃匠之末技。后来,他也掇揍了几件木匠家什,家里缺了锅盖扳凳什么的,不用花钱雇人,或者麻烦姐夫,自己做一个对付着用。他提前在院里盖了两间房,娶媳妇时派上了用场。
五十来岁以前,刘孩虽然找不出明显的优点,似乎也没有多大毛病。见人就笑,问问候候的,后沟里村里对他评价基本上还行。外号死秧瓜,抑或暗示出了他人性的缺陷。
就是这个刘孩,都当姥爷的人了,却犯了重罪。刘孩“若禽兽然”,突破了乡亲们道德观的底线。被他判了十年刑,人说再判十年才好。提起见人就笑的刘孩,大伙说,死秧瓜,活牲口,损了阴了!说种荞麦上豌豆,他灰得没棱子了!说刘仁瑞本本分分,咋就“作务”了这么一个灰鬼。随之想起他当和尚的叔叔掌子,说掌子念佛白念了。刘孩的儿子其时也不小了,在村里抬不起头,地里做罢营生,除了万不得已不出街。他买了一支笛子,坐在门前的土疙瘩上吹笛儿。起先有声没调,渐渐就吹啥像啥了。接着就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打工。
刘孩坐禁闭那几年,他的女人杜女整天牵着毛驴下地,受得昏天黑地,没点人样了。硬是撑到了刘孩出来。
然而,刘孩坐禁闭也没变成好人。没过多久,又打梁上头银水子那个疯女人的坏主意。银水子姓仲,疯女人给他生了个傻闺女,叫仲弯弯。仲弯弯把刘孩跟疯女人的事儿,说给银水子了。银水子愣劲上来,抓起切菜刀出了门。
刘孩连夜溜了,不知去向。
男人照例应在家里扛大梁。杜女没睁眼嫁了刘孩这么个男人,没理由不绝望。她卖了牲口农具和凡是值几分钱的东西,把家卖成了一个空壳,索性连房子也租给了后沟东头的四铁匠,从后沟消失了。
关于死,石家田人常说成是去“土墓科”报到。几个月后的一天,得了信儿,刘孩去“土墓科”报到了。他躲到大同郊区种蔬菜的地方,给人看塑料大棚,夜里叫煤烟薰死了。
这是我印象里最模糊的一家人了。但他是后沟的老住户之一。保留对他的印象是一种态度。我的态度不能模糊。
刘兴业住在李陈支家的西面。两家之间的界墙,不是板墙,不是石墙,一道土坯墙,古城墙似的高,站在院里相互看不见,这在后沟有点特别。院里也许有过一棵桃树,树上也许结小毛桃,也许没有。老人只有三间房,尽是东房。正面是土崖,院子十分宽畅,不知怎么不盖正房。土崖上有一孔小土窑,大弯了腰才能钻进里面。土窑里备了点柴火,下雨湿不了,还可以引火。为了捕鸟,我和别的孩子曾多次从窑里搜寻过黄蛋虫。
关于刘兴业,凡我知道的几乎都是“听说”的。听说,刘兴业的爹刘富,院里堆满柴,舍不得烧炕。冬天,土炕冰湃凉,黑夜躺下不久就冻醒了。他索性不躺了,屁股底下垫巴掌大一片羊皮,在墙角坐着,抱着膀子就那么睡。白天也那么坐着。时间久了,两条腿“圪纠”住了,再也伸不直,只得爬着走。手磨得出血,套双破鞋。听说,刘兴业信奉“省得比挣得保险”这么个硬道理。下城赶集,从不在城里吃饭。沟沟梁梁三十五里山路,背死沉死沉一袋粮食,卖了手里有钱了,什么也不吃,空着肚子返回来。一次赶集,临走老婆说,这回不管啥你往肚里装点儿,锅里我就不给你丢饭了。他又没吃,老婆抓起笤帚照头就打。往外跑,他顺手从锅台上抓了一个冷山药。刘兴业跟他爹一样,也要背一院的柴,也是不心疼自己心疼柴。他有一项节能发明,堪称空前绝后。吃上顿剩下的糊糊稀饭一类,不用点火烧柴就能热了。这怎么热?盛上一碗,端到院里放在窗台上晒。只是想不出,天阴了没太阳,刘兴业还有什么高招——以自戕的方式,应对生存难题,刘家父子真是有一手。
我印象中,刘兴业老人瘦高佝偻,稀疏的黄头发,有眼病,人称刘红眼。他没老婆,有一个儿子在外工作,大概离石家田村太远了,从未回来过。老人和闺女刘英两个人生活。刘英个子高,人酸正,脸蛋似乎太红了点儿。那时她数岁就不小了,还没寻人家。
没留意刘兴业啥时候就悄悄“不在”了。没留意刘英多会儿找了一个在新疆当兵的人,去了新疆。刘兴业的房和院,卖给了公社干部李先道。李干部资本家出生,人说过去天津有一条半街是他家的,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由于背景特殊,一毕业就下放到了石家田公社,从五里外下北罗村娶了个民办教员。他有两大木箱书,在石家田村多少年,锁着没有打开过。他从来不说话,手里老拿个小收音机,在后沟走着站着听。七几年公社派他去外边买拖拉机,跟了一个人一块儿去,带了一挎包钱。在北京站,他把圆鼓鼓的挎包搁到候车室的椅子上,抽了支烟,带了同伴上街转达。那一挎包钱假如丢了,把他俩卖了也不够赔。同伴腿软得走不动,屡次要回北京站,李干部懒得搭理他。大半天过去回来,一挎包钱原封未动。艺高人胆大,他有他的说法:抽烟过程中,看见放钱的旅客全都上车走了,候车室里人如潮如涌,谁敢想那个挎包会没主儿?后来李干部时来运转,调往市中院,后沟的房子转卖给了隔壁的邻居进人。现在那房那院还在,样儿没变。街门口那四五块小石头,也没挪地方。进人两口就住在里面。
现在后沟四十往下的人,不知进人住得房是买的,以为那本来就是他的家。哪会想到后沟住过李先道,还有过一个刘兴业呢。
进人家住在后沟最西头。过了进人家,就出了后沟,叫成西四台了。
进人家的院墙是石头垒的,一人高低。村里的闲人,整天一拉溜蹲在这堵墙下,冬天晒暖暖儿,农闲时坐街。若干若干年前就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这儿出过两个“抬杠”高手,一个是李陈支的大儿子、李子的爹李太,一个是红牙帮子有院。他俩能把死人说活。
进人家有两间正房,两间东房。进人的爷爷那时活着,笑眯眯一个小瘦老汉儿。他有两个儿子。老大田志秀,进人的爹。老二田恩秀,进人的叔叔,在大同当官。我记事时老人就老了,白胡白鬓。似乎整天就坐在院墙外面,一边晒太阳,手里一边拿着小刀,雕刻自己的晚年。老人家只刻两种,要不用木头刻磕烟钵儿,要不拿桃核刻小猴,刻好就送人。前者送给抽烟的男人,后一种送给街上的小孩。小孩得了一个小猴儿,用线吊在脯子前的扣子上,神气得不得了。小猴儿屈膝蹲着,双手托腮,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人。别说小孩子了,大人也爱见。老人没给过我,原因是他刻得慢,几天才刻得好一个小猴儿,而每次刻好的时候,偏偏我都不在场。没活了几年,老人“老”了。
进人的爹兴善,会吹鼓吹。鼓吹就是唢呐。听说刚学的时候,吹不成调。那玩意肯响,吱吱哇哇能把人烦死。街坊四邻不堪其扰,找他爹告状。他就下井去吹,别人就听不到了。他跟曹仁子、二侉、来狗子他们是一伙儿,吹鼓吹的吹鼓吹,吹笙的吹笙,名声不小,手头都能抓挖几个活钱。兴善死了。二侉曹仁子他们也跟着死了。剩下来狗子,孤掌难鸣,一个鼓吹班消失了。
进人的娘活着,一直活了好多年,要不就在家里默默做什么,要不就默默走路。
进人不会刻什么吹什么,身上倒是有使不完的劲,头一号的壮劳力。他的年龄比我爹小十几二十岁,见了面我叫他哥。他说七几年学大寨垫地,他在东沟的崖下刨冻土,塌下一片崖,把他扣住了。他明白离死不远了,心里着急,一咬牙,肩膀一扛,从土里仰面朝天跌出来。他的头当时成了一颗血头,腿也断了一条。一个队的人手忙脚乱把他挪上小平车,抬起小平车就往村里跑。他说,疼是硬往死里疼,心还明白。到了村头,想到街上免不了有人,这个样子可不好看,像死了一样。他硬叫人把他放下,站起来,一步一步一步,从街上走回后沟。进了后沟,一头栽在地上,昏过去了……说这话时,他满脸笑容,我听出一头汗。他是为了面子,也可以理解为人的尊严。
我把进人的媳妇叫嫂子。她娘家在五里外的牛角坝村,口大舌长,大嗓门说话大嗓门笑,衣服穿得总是邋遢。他两口子天不明下地,必定要从我家门前过。地在克老水的山上,离村远,要带干粮和水,晌午在山坡上就着风吃喝,这样能少跑点儿路,多干点儿活。如此,下地回来每每是大黑了。从我家门前路过时,她笑着,隔着墙头冲我娘说话。她闲了就到我家串门,交往得比亲戚还亲戚。
进人的娘2006年冬天“走”了,找老伴兴善去了。其时会吹鼓吹的兴善离开她,四十多年了。
我把回忆作为仪式,献给后沟。我手里捧着的,是后沟曾经娇艳芬芳的刺玫和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