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交响曲

2019-11-14 03:24指尖
娘子关 2019年5期
关键词:银光县里

指尖

早春的清晨,空气依旧干扑扑的,带有呛人的烟味。老王在一阵咳嗽中醒来,嗓眼里也有股烟味。翻身时,瞥见母亲的被子已叠得齐齐整整,帚把油光、帚条短稀的笤帚小猫般静静地卧在自己枕边,一时间,老王恍惚起来,过去年月,在老王眼前飘来浮去。

在未担任村主任之前的四十多年里,老王夜里的觉是安稳且踏实的。他十几岁离开村庄,跟随老家叔叔在广州打工,当过保安,送过货,摆过小摊,二十五岁那年,回来过春节,偶遇东头李家闺女,虽然小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念过书,但这么多年的天涯海角,使两个人都生出陌生的新鲜感和亲切感,当他又要去广州的时候,这个闺女非要跟他走,他掂量一番后,留下来跟她成亲。因他很多年不在村里居住,南方城市快节奏的生活已多少改变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加上年轻人天性中喜闯荡的不安分,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在跟家人商量后,拿出近十年的积蓄,在县城租了个摊位做小买卖。十多年过去,如今,他已育有一儿一女,并在县城购买了房产。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村里人,随着年岁渐长,心性渐稳,老王骨子里天生对土地的依赖和对地位的向往,使得他在村里缺少村干部的情形下,动了回村参加选举的心事。当然,当村干部少不得要做些前期工作,乃至要自掏腰包,而他的小买卖和积蓄还能够承受这些。当时大哥曾对他说,你要算清这笔账。言下之意,是说投入和收入之间最低限度也要成个正比,村里人,是不做赔本买卖的。为此老王深思熟虑很久。

据说,米村自宋朝就有了,其依据是在村庙模糊的碑石上的一行小字,但族谱上记载的第一辈人,也不过卒于民国初年。米村坐落在前山的山脚下,前山是县里植被和林相最好的山,山上有老庙,庙前一片洼地,长满高耸入云的松林,据专家考证,这些树都是原始森林。在这个顶级群落之中,目前还存有许多野生动物,县林业局调查人员多次前来,采集动植物标本,山鸡、野兔、狍子、野猪自不用说,仅蝴蝶种类就多达200余种,各种植物有90多种。关于前山的来历及传说有好几个版本,但归根结底便是,前山是神仙曾经居住的地方。既如此,其地理及风水肯定是最好的,所以米村及近山的几个村,祖祖辈辈受前山的恩惠,摘野果充饥,劈柴火取暖,刨药材治病,在饥荒年亦未受制。可惜的是,除去前山庙周围的原始森林,山上的林木在近百年来,日渐减少,这跟自然灾害有关,也有人为因素。近几十年,县里加大了对前山的管护和栽植力度,竟传闻要在前山成立森林公园,一切都在表明,前山越来越珍贵,且被重视。

米村的土地和副业曾极其发达,先后有过养殖场、蔬菜大棚基地、药材基地等。米村二分之一的人都姓李,这些人也就是米村的原住民,他们的先祖,都以名字的形式,被牢记在李氏族谱上,而余下的几个姓氏,不过迁徙而来的他乡人。老王便是这些他乡人中的一员。他五岁时跟父母从贫瘠的老家搬到米村,初来时,并不受米村人的欢迎,虽同属一个县域,却有不同于米村人的口音和风俗习惯,所有这些,都成为受排挤和奚落的原因。因为是通过公社介绍而来,米村人不得不接受被异族人进入的尴尬和难为。显然王姓人不可能在村里占到什么优势,诸如当时的小队队长这样的角色,都不可能分配给老王的父亲。刚来的时候,他们住在村里的李银光家,李银光家的成分是富农,土改时,祖上留下来的四合院已跟另两家人平分,但五间正房及两眼窑洞还属于他。他们被当时的村书记领到他家,以亦商亦令的口吻,让李银光的父亲腾出两眼窑洞,容这一家四口住下。

大约十几年后,王姓人已发展到十二个,他们在米村勤劳耕作的同时,壮大了自己姓氏,开始有能力另辟新房。村里经过研究,将南头一块荒地给了他家,于是工匠和父子们经过一个多月的修筑,三眼窑洞成功摆在米村最南端。而这时,村里已有了韩姓、武姓的人家。他们是通过联姻或者探亲的形式来到米村的,初时跟王家人一样,寄居在李姓人家条件最差的房屋里,出门低三下四,被人起诨号,或者忍受耻笑煎熬,而后当孩子成年,成为壮劳力后,扬眉吐气。自此,米村开始打破同村同姓男女不通婚的习惯,人口也急剧增长,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人口达到800余人,这样就奠定了它在周围村落里的地位,乃至有段时间,米村不止有中学校、供销社,还有诊所、兽医站等公共设施。

真正促成老王回村的,其实是母亲。刚开始,老母亲也不大情愿儿子回村,村里人都争抢着往出走,县城、省城、北京,在城里租房住,打工挣钱,年节时回村,穿金戴银,气粗的很。比起来,自家儿子要有出息的多。但后来,她想到这多年来,王家在村里的地位,又觉儿子当村主任,不止给王家祖上争光,也能使王家的后辈免去被人小觑的担忧,关键是可以接管米村事务,让它重整河山,再现繁华。于是她以儿子离家太久,没伺候过自己为由,使得老王停止了好几个月的徘徊犹豫。

老王的父亲前几年去世,两个兄长户口虽然都在村里,但人已都搬到县城居住,姊妹们也都出嫁,家里剩下六十多岁的母亲。老王回来当村主任,这在以前李姓人为主的米村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而现在,这股胆气确令一辈子低三下四的母亲扬眉吐气。母亲尚有劳动能力,她一个人养种了五亩地,并常常自己亲自加工,让子女们回来尝鲜。对村庄的依赖和对故园的留恋,使得兄弟姊妹极其拥护老王的归来,并在他当选村主任的事上,各尽其能。

老王任村主任的时候,米村在册人口剩下278人,但真正住在米村的人,除去女人、小孩和老人等近百人的本村人外,多是外村临时租住的人。米村作为曾经繁荣的村庄,依旧担负着繁荣的名声,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米村无论从疆域的大小,土地的多少,还是跟别村的交往中,明显有先天的优势。这里的小学校里容纳着周围六个村庄的孩子,最远的村有十里之遥,这样,十里之遥的村里人,为了孩子能念上书,免去小小年纪要受的劳顿之苦,年轻父母就在米村租住下来,但不久,年轻的父亲依旧会外出打工,剩下母亲和孩子们,跟其他的外村人一样,驻守在陌生的米村,等待孩子的长大。因为流动人口的增加,村里并不安全,常常会发生偷盗、打架斗殴、通奸等行为。也成为镇上最头疼的村子之一。

因为离开村子太久,他对前任在村里的作为并不了解,但肯定的是,村里所有的副业均已消失,养殖场里长满了蒿草,堆着破砖烂瓦,秋天里面长满各色的花,冬天荒芜不堪。大棚蔬菜占地近百亩,倒闭以后,也没人养种,渐渐土地板结,远远望去,像一片场院。当然,如果要建设前山森林公园,这些地方都能充分利用,老王乃至幻想将这里建成羊马场,或者游乐中心,让那些进山的人们,在这里投资,以此壮大米村集体经济。在老王记忆里,米村的冬天是没有风的,但现在,苍茫茫的荒地像西北风的助跑道,风把村西头老武家的屋顶都掀了。这情形,更加坚定了老王要改变目前米村生存环境的决心。

直到老王上任,才知道,春天是个米村最繁忙的季节,他不只是负责村里的种子化肥等农业用品,更大的职责是护林防火。也就是说,只要确保前山平安,米村就是风调雨顺。今年是老王任米村村主任以来的第一个春天,这个春天,老王差不多都是在喇叭前度过的。村委设在小学校里,作为附近村庄唯一的一个小学校,也是村里最好的建筑,北面是二层教学楼,有图书室、活动室,设有幼儿园和学前班,加上小学,学生有五六十个。东面是教师宿舍,西面闲置,成为村委会的办公地点。院子里响应国家庭院绿化的号召,栽满了各种绿植,种了各种花,从春天到秋天,院子像个花园,纷呈极了。为此,米村成为县里的林业生态村的典范,差不多其他村都要照着它来建。这些都表明,米村依旧是一个重要的、能起到带头作用的村落,它每年来自农业、林业、水利的投入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所以,老王竞选村主任的道路颇不平坦。某种意义上说,前山,或者说前山的安全问题,成为别人的巴比塔。老王正是利用别人对前山的恐惧心理,成功竞选的。

老王四十多年的记忆里,前山的第一次大火,来自一个林场工人的烟头,他在紧张的施工中,没有将烟头的余烬弄熄,于是,在春天的夜里,一个烟头极尽张狂,成功地将星星之火燎原起来。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全县机关的干部,工厂的工人都来救火。当时村主任李银光派强壮劳力上山救火,自己带着村里一干妇女,砌灶生火,蒸馍熬汤,犒劳不断下来歇息的救火人员。那场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后,春天的第一场雨将它扑灭。黑黢黢的山体,衬出米村的孤单和凄惨。那年,供销社的药材收了不到往年的三分之一,而米村搬蘑菇的人,也一脸落寞,空手而归。来年,老王作为镇初中的学生,在清明节学校组织的义务植树中,刨开黑土,将新的树苗栽下去。那几年,一到春天,米村的村道上人来人往,都是县城机关里的人,他们在米村购买鸡蛋、花椒、核桃,也为米村人带来了经济繁荣。

前山的第二次大火,来得莫名其妙,因为米村的田地紧邻山体,到底是来自哪块堰地的秸火,连县里林业局的技术人员都无法鉴定。其时老王已远走广州。据说那场火比之前更大,不止烧掉新栽的小树,还殃及庙前的老树,那年春天没有雨,火是自动熄灭的,当火无法越过公路继续燃烧时,它自己黯然熄灭了。那场火,差不多将整个前山上的树都烧光了。奇怪的是山火燃烧到前山庙,却渐燃渐灭。米村人都觉得是山大王显灵了。来自山火的威胁,让米村人战战兢兢。从此,米村人在每年七月十五,都会上山给山大王上供,祈求它保佑前山安全,乃及村人的安全。

打那以后,前山就成为一座县里最重视的山头,加大投资,两年内不止修建防火瞭望塔,开辟防火公路,并设了进山关卡,更在米村的田地跟山体中间,开设了防火隔离带,每年投资数十万,进行修理完善。镇上一年四季大会小会,每次都会提到前山的防火工作。

米村作为前山的最后一道关口,其责任也颇是重大。老王当上村主任后,镇长郑重其事地跟他谈话,要他将前山的防火工作和米村的治安工作放到同等重要位置上来抓。按照以往的惯例,村里要成立巡山队,村里缺少青壮劳力,只有组织年龄大的男人了。但作为老村主任的李银光第一个站出来,以咄咄逼人之势,跟老王要工钱,一天一百,否则不巡。老王看着面前这些比他年龄都大二三十岁的人,其表情竟然如此雷同,真是哭笑不得。但为了完成镇上的任务,他还是咬咬牙答应了。毕竟当下是最重要的,钱的事,回头再想办法。

但这伙老人毫不含糊,他们是极其负责的。不止每个路过的人要搜身查火,连每辆进山的车都要严格搜查。有次,他们竟然从山头拉下一个背锅的人,据说此人自陕西来,一路上,自生灶火,随时造饭,虽是神仙样的行旅,却是极大的隐患。他们将他拉下山来,送到镇上,镇上联系县里,将此人送回老家。这群老头,一时声名鹊起,受到了县里的表扬。

那些进山的城里人,都知道前山有这样一支严厉的巡山队伍,就自动将一些危险品留在了家里。老王也会跟老头们进山巡查,路上,他们会说一些鬼神故事,似乎老王是个小娃娃,一些神神鬼鬼就能吓得他魂飞魄散。老王也装出很害怕的样子,其实他是想让他们高兴,不要有病有灾。但即便如此,当中也有人生了病的,少一个人,意味着就需要再加一个人,而米村,是再也找不出来人的。米村是幼儿园跟养老院的合体,只有村委会的人稍微年轻点,还各有各事。老王已十多天没回县城了,电话里,上高三的儿子一模成绩下来了,并不理想,媳妇在电话里奚落了他半天,他讪讪地,感觉到脸都酸困得不行。

村书记是前年考来的一个“村官”,外地人,娃娃腔,根本管不了人。会计在城里有个烟酒门市,每天还要回去算账进货,村委的大事小事,全落在了老王身上。

母亲推门进来时,又带进一股烟味。老王在炕上躺着,瞪着双眼,盯着窑洞上方一块起泡的墙皮发愣。母亲说,起吧,该喊喇叭了。

每天早上六点,老王雷打不动到村委,将喇叭打开,念一遍森林防火条例,一遍十不准,一遍县里发的森林防火告知书。念完,正好七点半。上学的学生们开始稀稀拉拉地进了学校,打闹,嬉戏。他将村委的门锁好,回家吃饭。母亲早给他做好了饭,荷包蛋,小米稠饭,这是村里最好的早饭,吃上顶饱,人有力气。早年间,家里穷,这饭是吃不上的。但现在,经过十几年的外乡生活,其实老王已不大喜欢吃这样的饭。在县城,他的早饭是豆浆油条,或者牛奶面包,如果偶尔老婆做一顿小米稠饭,孩子们是挨也不挨的。但现在,老王对饭菜的喜爱,根本没有感觉,母亲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使得母亲发生错觉,以为他是喜欢的。

清明前夕,镇上又开了大会,这个节气是传统祭祖日,也是县里火情发生的高峰期,镇长说,这是防火特险期里的特险日,是重中之重,一定要严加防范。

开完会,老王就把巡查队的老汉们集中起来,叔叔大爷们倒是都说放心吧放心吧。但李银光说他要告一天假,在太原的儿子要回来,他得帮家里做活。谁家里没点事呢,老王虽然心里难意,但还是准了他半天假。

昨天,是清明前一天,城里机关都放假,所以叫清明小长假。电视里说,高速路都不收过路费了,所以许多旅游景点爆满。老王媳妇打电话说,儿子闺女都放假,想出去玩玩,要老王开车带他们。

老王说,不行就不去了,在家歇歇吧,你看我这火烧眉毛呢。

媳妇就不高兴了。上初中的闺女在电话里说,爹,人家都好多天没见到你了。

老王说,等忙完这段,你哥高考完,爹带你们去泡温泉。

其实他也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道这事什么时候才完呢。上回听人说,防火期要到五月三十一号。但旁边另一个人说,那年六月份还着火了呢。

下午,县里和镇上的领导来督查工作,正遇见村里的巡查队,镇长说,你这队伍也太老龄化了吧。老王也没法分辩,只一味地点头,说是。

他没看到银光老汉,到晚上,才听说,银光老汉病了。他看完县电视台新闻,听了几起火情通报,其中有一起比较大的,据说已将肇事者拘留了。出来到村里的小卖铺买了箱核桃露,去看李银光。一进门,就听见银光老汉唉声叹气的,他老伴坐在旁边一直抹泪。

老王一问,才知道原委。李银光今天上午跟老伴包好了饺子,洗好了菜,就去小卖铺买酒,准备儿子回来两人小酌。在小卖铺,听说县东的北庄着火了,是两个从外地回来的女人上坟烧纸给引起的。刚点着,两个人就跑了,跑到半路上,又觉得不妥,又转回来,火已经很大了,两个人眉毛头发都烧了,才想起喊人。银光老汉听到这里,火冒三丈,八辈祖宗骂了一遍,说这是要遇见自己,不扇那两个娘们两耳光才怪呢。

开小卖部的韩婶子就说,谅你也不敢,你要打坏小媳妇,你拿什么赔?

银光老汉说,人又不是家具,一耳光就打坏?我还要到她家骂她爹妈祖宗呢!不过说回来你,这还是我亲家村的事呢,我更得管制。

正这时,银光老汉看见自家老婆慌慌张张朝小卖部跑来了,他就接着骂,你个死老婆,丢魂了还是丢人了,跑什么。

他老婆就冲她丢眼色。

银光老汉就火了,说你鬼眉溜眼地干甚?看来你是皮肉痒了?

他老婆看他不明白,就低声说,回家吧,甭买酒了。

啥,你说不买就不买?

眼看着银光老汉的大眼睛里全是火,他老婆才说,儿子电话来了,不回来了。

银光老汉是个直脾气,听不得半句话,一时逼住老婆问缘由。老婆说,你媳妇给他先人上坟,点了火了。

银光老汉一时唬住了,脸上红一阵黑一阵。酒也没拿,一个人气哼哼回家,回家就躺倒了。

现在,他看见村主任来了,知道这事瞒不了人,坐起来就自己打自己的脸:丢人哪,丢大人了,亏了我每天还巡逻捉人呢,心强命不强啊,偏偏自家人就当了那肇事者。我这以后出去,还不被人家戳脊梁骨?大侄子啊,我这张老脸,你说往哪里放呀。

一时,老王只得劝解,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解,靠前也不对,靠后也不对,只说,交了罚款,人就没事了的无关痛痒的话。

到他走的时候,两老人还唉声叹气自说自骂呢。

老王在李银光家的大院里站了会,这个院子是他熟悉的,当年他家住的窑洞早拆掉了,重起了一溜大瓦房,十几间,李银光家老人过世后,三个儿子都有出息,当兵的当兵,考学的考学,十几间房子里,就剩下了老两口。现在,除去上房里有灯光外,其他房子都黑洞洞的,好像穿了黑衣裳的老人,齐刷刷地排着队站在他面前似的,老王感觉到有点瘆人。

老王从李银光家出来后,又到东头的二傻子家看了看,乡里要求各村一定要看管好各自的痴呆苶傻人,必要的时候,要有专人看守,防止他们玩火。二傻子比老王小两岁,打小喜欢玩火,家里现在看管他的人,就是二傻子的老爹,也七十岁的人了,有时二傻子执拗起来,老爹也管不了。二傻子玩火,有时拿着一把香烛,点着插到土里,对着磕头,香烛不熄,他就不起来。过年时候喜欢去人家偷鞭炮,悄悄进去,拿了炮就跑,有次他把一把大炮扔进了人家的灶火里,差一点着了火不说,吓得那家人好几天提起来都心跳。他还喜欢收集编织袋,点着了,笑嘻嘻地看,有几年,他知道塑料也能点着之后,就去村里人家踅摸塑料盆,那时村里人家都陆续将厕所里的尿盆换成了红红绿绿的塑料尿盆,可把二傻子高兴坏了,也忙坏了,每天去人家茅房里点尿盆,一时成为村里的笑话。老王进了二傻子家门,看见二傻子已躺在炕上睡着了,张着个大嘴,鼾声如雷。他爹嘴里吃着个烟袋,看见老王,拿了个小板凳递过去,说,知道你是来吩咐我的,没事,这几天,我给他喝药了。安眠药,早午晚都喝,喝的这家伙每天就剩下睡觉了。

想起今天清明,防火特险日,老王猛地坐起来,边跟母亲说了两句话,边穿衣下炕,往外面走。街上没遇见人,这个村子,睡懒觉的人越来越多了。老王喊喇叭的声音,或许也会被人责骂,毕竟把人家的回笼觉给搅乱了。

老王喊完喇叭,就在村口等乡里的林业员。林业员年龄比老王还大,上前山的时候每每喊累。老林业员以前跟老王不熟惯,去冬今春,每天来米村,写标语,挂标旗,巡查什么的,每回都是老王跟他一起,两个人渐渐就熟络了。林业员姓张,家也安在县城,老婆身体不好,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他这一忙起来,家也回不去,只能让邻家帮忙。

老王说,不行就雇个人。

老张说,我一个月挣得那几个钱,除去交水费、电费、物业费、暖气费,剩下的还得给她买药,哪有闲钱雇人呢。

前几年县里也招年轻的人,但大部分学校毕业的孩子不愿当这林业员,受苦受累不说,钱也多挣不上多少。老王又说:不过,今年县里将林业员列入了事业编制,报考林业员的年轻人还真不少,考试定在五月份,那时估计乡里会有年轻的林业员来。都是好事啊。

天有点阴,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雨,每年清明这两天,老天都会下雨,虽然是特险期特险日,但如果有雨,就安心一大半了。老王在村口朝前山方向望了望,整座前山还是灰塌塌的,前山海拔高,绿的也迟。山上的桃花,每年总是其他地方都开罢了,它才开。身后传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不用说,是老王等的人来了。

上午,除去乡里的领导巡查,县里的防火车也来巡查了一遍,队员都是光眉俊眼的小后生,脸上带着骄傲的笑,让老王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有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劲。后来管防火的副县长也来了,老王跟上上了三趟前山,下山的时候,都中午一点了。老王送走了县里的巡查人员,天上的云开了,细细的旋风在树尖上探头探脑,老王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雨没来,风倒赶来了,老天爷保佑啊。

母亲早做好了饭,出门看了好几回,老王一进门,他妈就叨叨,当了个村主任,祖宗也不认了。这是怨老王没给他爹上坟。老王就说,好妈,咱得带个头吧,过了这几天,等草长出绿芽,庄稼种到地里,我给我爹上坟赔罪还行不?

他妈没说话,端出一碗豆汤,一碗辣子,一盘煎饼子,你爹恐怕想保你平安呢。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老王刚洗搓完脖子,正在洗脸上那层土,怕肥皂沫子辣了眼,闭着眼问,去哪呀?

她妈说,小卖部买点东西。

老王吃饭的时候觉得有点孤单,但很快又被对家人的愧疚替代了。要是往年,人清闲,他每次都响应国家号召,文明祭祖,整理整理祖坟,敬点酒,献枝花,埋点纸,再去县林业局领点树苗,栽到坟边,多好。今年,一家四分五裂的,跟母亲也是,明明在一起,自己回来不是迟了就是早了,每顿饭也吃不到一块,还连累母亲受累。

前几天母亲还说,今年想种点谷子,现在城里的小米贵,自己打点省得你们去买。但种谷最好的肥料还是熏肥,早年里,地里把秸秆点了,烧得肥养地呢。但现在不让点秸秆了,只能用化肥,化肥奶出的庄稼,没味道。

老王就说,过两天村里就去城里买化肥,回来发下了,我种吧。

他妈瘪瘪嘴说,你没养种过地,什么都不会。

老王笑笑,我学嘛。这回来就是当农民的,妈你教我吧。

他想来,过了这特险期,谷雨也就要来了,到时他就种地去,今年多种点。夏天闲下了,多刨点荒地,让以前的地里,再长出庄稼来。

老王吃完饭,听见外面哐当哐当地响,出门一看,是风刮着挂在墙上的扁担,风势大了。他想给老婆打个电话,问询问询孩子们的情况,掏出手机,却又放回去。

他听见外面有人喊,大爷,大爷,是个小孩的声音,喊得有点急,他赶忙出去,一出门,就看见整个村东都陷入浓烟中,心下大叫,不好。

消防车报警的声音也响起来了,他知道,瞭望塔上能看到火,卫星上也能,消防车一直停在村口。但他还是有些慌张,不知道该先去找谁。那小孩却已在他跟前了,气喘吁吁说,大爷大爷,奶奶在你家地里点秸秆,把前山引着了……

老王跌跌撞撞地往出跑。他的眼前,骤然出现他妈披头散发,被熏黑的惨样子,仿佛能听见她在不停地嚎叫,试图用手和身体扑灭越来越旺的火苗,但在大风、大火、消防车的警报、灭火弹的爆炸、众人的高喊声中,她的声音是那么低,那么小……

这天夜里,细细的雨像细细的刷子,轻柔地刷着米村的房屋和田地,天空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烟雾把天给遮了,还是老天本有的黑。

老王守着老妈坐在炕上,他妈讪讪道,妈给你丢脸了,以后再不做这没底的事了。

老王说,妈说到做到啊。

老人笑了笑,要是早年,这火会要了我老命。

真是万幸,火不大,加上防火设施先进,扑火及时,老妈除去脸熏黑了,身体一点都没伤着。老王一扭身,将脸贴在玻璃上,恍惚看见,卧佛般的前山上,草木和树叶正在细雨中一点一点地露头,天地瞬忽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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