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彬(潍坊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萧红是中国现代一位卓有成就的女性作家,她一生虽然短暂,却浪漫而富有传奇性,除了萧红在文学上的成就,她人生中的一个个谜团也引得众多传记作家去探索和书写。从1947年骆宾基《萧红小传》到今天,萧红的传记已达到百部之多,而2013年霍建起导演的《萧红》和2014年许鞍华导演的《黄金时代》则为我们呈现了萧红传记的影像化形式,尤其是许鞍华的《黄金时代》不断在传记和影像之间寻找着叙述的平衡点,既要兼顾传记的真实性,又要顾及电影的故事化叙述,因此许鞍华在这部影片中尝试了多种影像化传记叙事策略。
萧红一生浪漫而传奇,也充满了很多难解之谜,从她的出生年月、第一个未婚夫的名字到她与萧军、端木蕻良的复杂关系都构成了一个个罗生门式的叙述。众多传记在这些事件叙述上都会有极大的差异甚至截然相反。文本性传记注释可以作为正文叙述的一个有力补充,如季红真《萧红全传》、平石淑子《萧红传》等都是以注释的形式将萧红生平中存疑之处加以解释,将多种观点予以列举,这样读者就能更全面地了解萧红生平的疑点,而非偏信一家之言,这也是一个优秀传记家所具备的“史德”。但是一旦我们将传记用影像化的方式加以呈现,注释的功用就难以发挥,我们只能听到一种声音的讲述,对于电影,或者它已呈现了一个完美的故事,如霍建起《萧红》给我们展示了萧红短暂而凄美的一生,小宋佳所塑造的萧红形象也比较丰满,但这部电影虽然具有故事的完整性,却也失去了多种可能性的延展。《黄金时代》就对此做了多重探索,其中最重要的也是这部电影的一个比较突出的特色就是对话性的多声部叙述策略。通常一部电影会有一到两个叙述者,但是在《黄金时代》中的叙述者却多达15人,萧红、张秀珂、舒群、白朗、罗烽、萧军、聂绀弩、梅林、梅志、胡风、蒋锡金、周鲸文、骆宾基等构成了一个多声部叙事局面。编剧李樯和导演许鞍华借鉴了纪录片中的叙事模式,但在纪录片中通常是真实的受访者讲述已经发生的事情,在《黄金时代》中这些叙述者本身又是电影中的角色,而且他们是在事件发生的当下进行叙述的同时又会预知多年之后的事情,这就使得叙述者兼具了纪录片中的受访者和影片中的角色双重功能。如白朗和罗烽第一次出场讲述萧红和萧军离开上海,他们既是当下故事的亲历者,又是故事的讲述者,因为他们已经预知了罗烽的被捕和两年后金剑啸的牺牲。这些叙述者在故事中不断跳进和跳出,他们的叙述既是对故事的交代和连缀,同时又包含了对萧红的评价,而观众则充当了他们讲述的倾听者和对话者,这就要求观众既要置身其中充当对话者,又要置身其外充当观影者。如影片叙述在上海,萧红和萧军的感情一度出现问题,苦闷的萧红经常到鲁迅先生家中,而许广平先生则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情陪伴萧红,这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困扰,在影片中许广平送走萧红,前一秒许广平关门的动作还是身在故事之中,但是后一秒一个镜头将许广平拉到观众面前,许广平开始面对观众讲述:“她痛苦,寂寞,没地方去才到这儿来的,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萧红先生文章上相当英武,但在处理问题时感情胜过理智,也许女人都是如此。”这段话显然是把潜在的观众作为了隐含的对话对象,这是一种陌生化的交流方式,它强迫观众进入历史现场,与许广平对话,而对话的对象又兼具了角色和叙述者双重身份。许广平的这段话中包含了她的解释和对萧红的评价:一是她要解释萧红当时的心情非常苦闷,她的到来她只能表示欢迎,另一方面,许广平自己又确实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总是陪着萧红,这就可以与影片中的情节许广平让萧红和海婴玩,又让梅志陪伴和开解她的情节联系起来;二是其中包含了许广平对萧红的评价,文章的英武和为人的过于感性化。这种由影片角色和讲述者来评价萧红的方式出现在影片多处,如丁玲、聂绀弩、蒋锡金等都在叙述的同时对萧红个人或作品有所评价,这就使得影片展示了萧红评述的多种可能性,这些人物作为与萧红相关的历史见证者也为我们展示了萧红生命的丰富多彩和迷人的魅力。
多声部的叙述还可以使萧红生平中的疑点得到开放性叙述,为我们提供故事讲述的多个版本。李樯认为:“你对历史的读解只能代表你主观的一个私人的视角,而历史的全貌不会因为你是亲历者,而一览无余地在你身上做呈现,你不可能成为一个历史的最正确和唯一的见证者,你是恒河之沙,是无数亲临那个时代的人当中的非常微小的一个视角。”如萧红和萧军的分手,与端木结合的过程和细节历来众说纷纭。影片没有偏听偏信,而是通过聂绀弩的叙述将两位当事人萧军和端木在老年时的叙述都展示在观众面前。在这个细节中包含了两层对话:一是聂绀弩与观众的对话,聂绀弩作为叙述者只是将两位当事人的叙述呈现给观众,并没有做出价值判断,他期待的是观众根据自己的知识前见做出自己的判断,观众可以相信萧军也可以相信端木或者两者都不信,这是观众的权利,这里赋予了观众充分的发言权;二是萧军和端木的对话,两个人在老年的回忆中分别叙述了当时的情景,萧军讲述的是他和萧红的和平分手,而端木讲述的萧军则有些剑拔弩张,两人分别站在各自的立场为自我辩护,两者的讲述又形成了彼此对话的张力。这种叙述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打断了故事的连贯性,但是作为传记电影的真实性诉求,却是值得肯定和称许的。吴冠平认为:“《黄金时代》是在一种论文式的理性讲述萧红的故事,那些具有间离效果的客观化处理,就像一个个注脚,不断地在男女恩怨、爱恨情仇的故事主线之外,为萧红的故事赋予历史的深刻性。”萧红和萧军分手的具体细节,我们已不得而知,影片将两位当事人叙述的两种可能性都展示给观众,观众愿意相信哪一种叙述,观众是否愿意进入历史纵深去一探究竟,都是由观众自由选择的。
《黄金时代》编剧李樯说:“其实所谓历史是由很多永远揭不开的大的小的秘密组成的。其实你很难看见真相,你看到的都是表象的东西。认清这个之后呢,我去写《黄金时代》,就没有再坚持用以往写人物传记的写法,我希望是把这个历史观带到这个电影里面……”当然《黄金时代》并非没有编剧自己的价值判断,如萧红给端木送小棍的故事,聂绀弩和钟耀群就有着截然不同的叙述,聂绀弩的叙述是萧红前一天请他吃饭,并表示了对端木的反感,她也不愿意将小棍送给端木,所以请求聂绀弩告诉端木萧红已经将小棍送给他了。钟耀群的讲述是聂绀弩和端木都喜欢萧红的小棍,萧红提前告诉了端木小棍藏在哪儿,显然是萧红想把小棍送给端木。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是小棍最终给了端木,但具体过程不得而知,而《黄金时代》显然采纳了聂绀弩的说法,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判断。同样,聂绀弩在讲述萧红和萧军的分手时,谈到萧军之后与王德芬结合,两人共同养育了八个孩子,终生厮守。聂绀弩的这段补充既是聂绀弩的观点同时也隐含了《黄金时代》编剧和导演的价值判断,那就是萧红与萧军分手是错误的。可见,虽然《黄金时代》尽力要向观众呈现历史叙述的多元性,但是其个体的价值判断还是隐现在影片之中。
传记是对传主生平的回顾性叙事。回叙是《黄金时代》这部传记电影的总体叙事结构。影片开始就是萧红叙述自己的身世。这种由已逝传主自述生卒年月的方式看起来略显诡异,也奠定了整部电影的回叙性叙事基调。但是《黄金时代》不同于传统线性回叙,它是一种将顺叙、回叙、插叙结合在一起,将叙述和故事呈现糅合在一起的超时空叙述。每个人物都可以自由穿梭在过去、现在、将来三个时空之中。他们既是过去的回叙者、现在的经历者又是将来的知情者。《黄金时代》叙述的一大特色是打破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界限。如白朗和罗烽讲述萧红和萧军的第一次见面。白朗和罗烽的叙述中又穿插了萧军对两人见面的两次记述。这就使得电影在各种时空中不断穿越,一会儿是萧红和萧军相遇的真实场景再现,一会儿是老年萧军在写回忆两人见面时的情景,一会儿又是超时空的罗烽和白朗的讲述。这三种时空融合在一起,彻底打破了时空对叙述的束缚,尤其是罗烽和白朗的讲述已经彻底摆脱了时空限制,两人相貌、装束应是故事发生时的青年白朗和罗烽,可他们又预知了两年后和几十年后萧军所写的回忆萧红的文章,他们既是历史的见证人同时又充当着全知的叙述人,当他们需要是亲历者时他们会回到电影的故事进行展示,当他们需要是讲述人时他们马上又会跳出故事。这种亲历者、见证者、全知的预言者的身份融合在影片的各个角色当中。聂绀弩一边历史般地谈着鲁迅请客的来龙去脉,马上又回到宴会当中,但他随时可以跳出宴会成为过去事件的叙述者,这种叙述的方式解构了影片的似真性。影片大多是希望把我们带入一个时空,一个场景,一个故事,让我们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体验故事的似真性。而《黄金时代》则不断把观众从一个时空中带入、带出,当观众刚刚沉浸在鲁迅的宴会当中,聂绀弩的叙述又把我们从这个场景中拉出来,这就消解了影片的似真性。
故事性被打破、似真性被消解,影片呈现出了极致的叙述自由。 二萧来到鲁迅家中,一面是二萧在鲁迅家中做客吃饭的真实场景,一面则穿越到鲁迅死后,萧红在写回忆鲁迅的文章;一面是老年萧军在讲自己曾经有一次不忠于萧红的经历,一面回到当时的历史场景,同时又穿越到萧红死前对骆宾基讲述萧军的出轨。但两人的讲述各有差异,萧军是为自己辩护,认为自己理智地与许粤华分手,并敦促萧红回国。萧红讲述的则是萧军和许粤华的珠胎暗结,从她讲述时的痛苦表情,可以看出萧军出轨给萧红带来的心灵创伤。场景展示则成为两人叙述的补充,这一事件更加完整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在这段叙述中有当时历史场景的再现,有几年后萧红临近生命终点时的耿耿于怀,也有由临近暮年的萧军自我的辩解,这三者互成张力,共同完成了那段历史的讲述。
另外这种穿越时空的讲述让我们体验到了生命的轮回。影片的开头是已逝的萧红自述身世,接着是萧红回到了《呼兰河传》中所记述的童年,祖父把一个橘子放到萧红头上,告诉她:“快快长吧,长大了,长大了就好了!”影片的结束则从萧红的死又回到《呼兰河传》中《后花园》所记述的萧红童年的快乐时光。人的一生从生到死,从童年到成年,从欢乐到悲伤仿佛形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萧红在经历她短暂而多舛的一生后,又再次回到了让她魂萦梦绕的《后花园》,看到了她的黄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看到了头上插满鲜花的慈祥的祖父,她在身体极度痛苦,心灵备感孤单中回到了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同样,当一边吃着糖一边哭泣的骆宾基为萧红的死备感哀伤时,一抬头却看到了从东兴顺旅馆跳窗逃走的萧红,那时的萧红虽然困顿,但因为有着萧军的爱而感到人生充满了希望,影片一个闪回又回到了萧红与萧军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那是年轻的萧红,快乐的萧红,也是萧红短暂的人生中一段比较美好的岁月。影片最后定格在萧红的回首,那快乐的、悲伤的岁月都随着萧红的回首而成为永恒。
《黄金时代》这部电影的实验性,展示了编剧李樯和导演许鞍华的勇气和魄力,它为传记电影提供了新的叙事的可能性,也与现在传记的写作趋势不谋而合,那就是不再追求叙事的绝对真实性,而是展示真实的多面性,探究发声者叙述背后的深层原因。华莱士·马丁说:“事出有因(motivation)是任何一种现实主义叙事作品的基本特征。”探究叙事背后的原因将是传记与传记电影共同努力的方向。